在车站了,不知什么时刻,我没有表,也不问他,站上没有挂钟,也许有,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一辆又一辆飞驰而过的车厢,我只看见那口井,那口深井的里面,闪烁的是天空所没有见过的一种恒星。

——三毛

我们在人生的某一天,忽然遇到一个突兀的人,不管那人是怎样的容貌,是怎样的气度,即使他在我们身后,我们也会在一瞬间没来由地感觉到他。虽然从未谋面,但却熟悉万分。看到他的那一刻,便会让我们感觉安定,即便他匆匆离去,但只是相望的那一刻钟,不,或许更短,我们的心便是从那时起,深刻地记住了那个人,一生再不曾忘记。这该是上一世留下的情缘吧,不然,又能用什么来解释。

三毛在德国时便是遇到了这样一个人,留下了这样一个永难忘怀的记忆。

三毛当时是在西柏林读书,因为圣诞节将至,所以决定与一位男同学一起到西德去旅行。因为当时她所持的只有台湾的证件,过境时恐有麻烦,所以便必须到东柏林办理过境签证。

便是在那个通往东柏林的车站,三毛在大厅的等候处来回走动,等待着播音器念自己的名字。也就是在这个时间,三毛便感知到了那个人:“那儿,有一个办公室是玻璃大窗的,无论我如何在一拐一拐地绕圈子,总觉得有一双眼睛,由窗内的办公桌上直射出来,背上有如芒刺般地给钉着。有人在专注看我,而我不敢看回去。”

心有灵犀是一种很奇妙的感知,第六感是一种很神幻的魔术。在那一刻里,很难说清这种感觉是这两者的哪一种,但不管是哪一种,都是一件很妙的事情。也说不好是奥妙,还是美妙,抑或是奇妙,总而言之,这极不寻常。

三毛去东柏林的申请最终没有被批准,纵是她有着如春花般的笑颜。负责此事的军官即使心融在她的笑容里,职责在那一时期却终是最重要不过的。

一个人在车站中来回走动着,看看周围的人,她不知该去哪里,所以一直无心离开。不知内心到底是因为无处可去,还是因为有那么一丝牵绊。

直到那个军官走过来,那个如《雷恩的女儿》中英俊逼人的男主角一样面貌的军官。

生息,生而有息,便有记忆。春风的记忆应当是初起时偶遇的那一缕云,夏花的记忆或该是盛开时降落的那一滴露,秋叶的记忆必会是落下时碰触的那一粒尘土,冬雪的记忆只能是融化时飘忽的那一丝暖。而我们的记忆早已注定是那年,那月,那天,那个人。

他走来与三毛讲话,很快便知道三毛要去东柏林的事情,于是便替她办了一张临时证。在拍快照时,那位军官将三毛的一枚小照放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中。这个举动让三毛的心不禁震动了一下。

当三毛走过那条通往东柏林的通道时,那位军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慢慢地说了一句:“你真美。”三毛听后,极其伤感,但是不知该说什么。道了别,便默默地走开了。

后来三毛讲:

人生中,总是会有那么一个人,他是陌生的,却又是熟悉的。但是他又是真实的,就那么站在那里,淡淡的一眼相望,便令人想在他的眸子里甜蜜沉醉。

我们无法追溯这种情愫的根源,因为谁也说不清这是因为自己的多情,还是因为那人的迷魂的眸光。世间有太多的事情是我们无法解释的,也是我们不愿去解释的。或者说,这样一段短得不能再短的时光,本也是无源可溯的。

有时便是这样,我们不知会在何处,不拘会在何时,不想会是何人。反正在人生中必会有那么一个记忆,一个短暂的记忆,却是一个永世不忘的再美好不过的记忆,只是关于那一个人,在那一时的光阴中只是一个擦肩回眸,便永远刻骨铭心。

或许那只是行走间蓦然回首怦然心动的那个路人,可能会是狂风中形影相吊踽踽独行的那个哲人,抑或是山崖处袂角飘飞遗世独立的那个仙人,是山花里**不羁高声吟唱的那个诗人,是尘土上桀骜不驯狂放飞舞的那个世人,或是人群外寂然行走默默无闻的那个凡人。

然而便只是这样一个人,只用了仿如一瞬的光阴,便叫人一生难忘。它就在我们的记忆中,一生清晰,历久弥新,不去深究还则罢了,一旦细想,便零零落落地牵扯丝丝缕缕的留恋来。

三毛别了那人,在东柏林申请签证时脑中还是迷迷茫茫的,尽是那人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当她被困在返回西柏林的另一个车站时,都还没能从日间那个梦中清醒过来。

她在地下车站中痴痴走着,到了关口时,若梦一般的,接她的竟是那个本以为永世不会再相见的人。

那人熄了烟,默默地走过来,轻轻托着三毛的臂弯。旁边的士兵在两旁向他们敬礼,三毛只是痴痴地,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言起。一直到车前,她还是说不出话来。

没有上车,他不肯离去。就这么对着、僵着、抖着,站到看不清他的脸,除了那双眼睛。风吹过来,反面吹过来,吹翻了我的头发,他伸手轻拂了一下,将盖住的眼光再度与他交缠。

反正是不想活了,不想活了,不想活了,不想活了……

最后一班车疾驰而来,那人让三毛上车。三毛急急地想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那人轻轻地推了一把,三毛还是急,只是急,却仍旧没有声音。直到那人又来推,三毛才狂喊出来——你跟我走。

当然,一位东德的军官不可能去到西柏林,因为他还有父母。

之后。没有什么之后了。

怎么上车不记得了。风很大,也急,我吊在车子踩脚板外急速地被带离,那双眼睛里面是一种不能解不能说不知前生是什么关系的一个谜和痛。直到火车转了弯,那份疼和空,仍像一把弯刀,一直割、一直割个不停。

就这样结束。疼痛而愀然,决绝而凛冽。仿若做客的人脚步还未迈出那青木大门,而主人已然走在了阁楼的台阶深处。亦是因为这样,这段记忆才在心中刻下了一道深深的痕,无法平复,甚至无法愈合。时光久久地过去,它依旧会淌血,会撕心。

多想让三毛拥有一份这样的爱情,在西柏林那样的生活境况下,她多么需要这样一个男子,柔柔地护她,轻轻地暖她,静静地爱她。

然而,天注定的一份邂逅,便只是邂逅而已。没有开始,没有结果。只是一个过程,一种经历,直到后来,变为一段回忆。它不存在于生活的气息中,只是当生活的车厢开出了轨外时,它才会悄然地出现一瞬,当我们回到正轨,它就消逝,了无踪迹。

只是一种可堪缅怀的惊鸿一瞥,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