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八年的岁尾，在建业逗留了近一个月的御史大夫郗虑，终于返回了许都。
这一年里，郗虑在许都和建业之间往返四次，光是旅途中的时间加在一起，怕是都不止三个月。
但是郗虑还不能第一时间返回私宅休息，他得进宫向天子和曹丞相汇报差事。
许都皇宫，小黄门站在殿外以高亢的嗓音喊道：
“宣御史大夫郗虑！”
郗虑快步走上白玉阶，脱去鞋履，跨过几要及膝的殿槛，迈着小碎步来到大殿中央。
“御史大夫臣虑，参见天子！”
在百官的余光中，郗虑向天子行礼。
大殿尽头的高台上，年过三十的天子，跪坐在柔软舒适的席子上，他对着郗虑伸出白净的大手：
“爱卿不辞辛劳，往来奔波，朕心怜之，快快请起！”
郗虑起身，抬头望向上方左侧。
在天子的席位一旁，还摆着一架案几，丞相曹操正坐于那里！
曹操用他的小眼睛仔细扫了郗虑一眼，让郗虑感觉如芒在背。
“呵呵~郗虑，刘敬舆接旨了吗？”
郗虑小心翼翼地答道：“楚王已在下官的见证下，受诏改封。”
“哦，是吗？那他为何还赖在建业不动呢？！”
砰！曹操一巴掌拍在案几上，吓得天子都哆嗦了一下。
郗虑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丞相息怒！楚王言兴修王宫尚需时日，上表进言希望朝廷宽限时日。”
曹操语气冰冷地说：“奏疏——”
郗虑慌忙将手伸进衣袖，掏出刘基事先给他的奏表，将之呈上。
曹操接过奏疏，随意看了两眼就丢在一边。
然后，他面色不善地对郗虑说道：“我闻刘敬舆弄出来个秘书省，还要邀天下名儒赴建业修注经典，是否属实？”
“禀丞相，是！阚德润于转封仪式上进献印书五经，楚王遂设秘书省，邀天下名儒赴约！”
然而曹丞相关注的点不在这里，他现在只想看看那几本被“眼线”吹得神乎其神的“线装书”。
“够了，那‘线装书’，你可带的有？”
“禀丞相，有的，只是还在行囊之中。”
“派小黄门去取！”
“诺！”
就在小黄门去取书的时候，曹操又问郗虑关于建业的情况。
郗虑不敢有隐瞒，将自己所知道的所有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吐露出来，包括他在建业的所有见闻。
从秘书省到建业书局，从王宫到街市，不管是曹操问了的还是没问的，他都全部倒了出来。
天子和百官听得如痴如醉，都对建业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不一会儿，小黄门拿着五本经书进殿，献给曹操和天子。
曹操把书拿在手里，反复翻看，很是喜欢。
但一想到这是刘基弄出来的，他又大感郁闷，怎么他手下就没有人才，能帮自己搞出这些“有德之物”？
曹操将书放下，面色不善地说：“修注经典，乃圣人之权，凡夫俗子岂可擅专？！”
话刚说完，曹操的首席狗腿子董昭立马出列道：“丞相，刘基身为藩王，却欲代天修注经典，实乃奸邪悖逆之徒，请丞相下旨讨伐！”
曹操看了董昭一眼，没有说话。
董昭暗道不好，看来自己没摸准丞相的心思。
这时，还是尚书令荀彧站出来圆场：“丞相，侍中之言不可取。楚王修注经典，实乃为我大汉之文事昌盛助力，且不可因此伐之，否则世人会异论朝廷。”
“文若之言合理，只是刘基不愿就封，有损朝廷威仪。”曹操对荀彧说出心中担忧。
荀彧则道：“禀丞相，楚王不愿迁都，派人催促就是了，朝廷去岁才收复汝南，不应轻启战事。”
“嗯……”曹操沉吟一声，他又想起了郭嘉的遗计。
郭嘉临终时劝曹操转封刘基为楚王，可惜后续内容还未说完，郭嘉就病逝了。
曹操照着郭嘉的遗计，转封了刘基。
可是，现实情况似乎和曹操的预计有出入，刘基各种找借口拖延，让朝廷拿他完全没有办法。
曹操不相信郭嘉的遗计这么简单就能被化解，一定是还有其他的深意……
“哎！”曹操叹息一声，始终想不通郭嘉的意图。
冥思苦想中，曹操的头疾又犯了，他一手扶着脑袋，另一支手挥了挥。
天子身边的宦官见状，马上喊了声：“退朝——”
百官于是退去，天子也起身回到内殿。
荀彧看了眼躺在席子上、面色凝重的曹操，又看了一眼天子的背影，摇着脑袋走出宫殿。
“公达。”荀彧叫住已经走下宫殿台阶的荀攸。
荀攸转过身：“叔叔有何事？”
荀彧走下台阶，和荀攸附耳道：“先回府，我有事与你商谈。”
“好！”
不久后，叔侄俩回到荀府，二人来到茶房密谈。
二人坐下后，荀彧还不待说话，荀攸就先开口道：“叔叔真要与丞相决裂吗？”
荀彧一愣，送到嘴边的茶顿时不香了。
“哎，先不说此事！公达，我问你，郭奉孝的遗计，你可想明白了？”荀彧反问。
荀攸眼珠子一转：“是有些眉目，吾正要与丞相商议……”
“不可！我不许你将之告诉孟德！”荀彧语气严肃地告诫荀攸。
“可是……哎，也罢！看来叔叔确实已经下定决心了，侄儿与叔叔共进退就是。”荀攸向荀彧做出了承诺。
荀彧缓缓点头：“你能体谅我就好。”
“呵呵，”荀攸苦笑一声，反问道，“叔叔，这样真的值得吗？”
“……哎，吾何尝又想这么做呢？只是孟德他……他已然忘了初心，我荀文若，却不能看着汉室亡在我手里！”
荀彧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天命弄人啊，要是刘正礼父子早出来个几年，叔叔也不必如此纠结了。”
“事已至此，就不要后悔前事了。我观楚王，如见文、宣，即使没有你我辅佐，他也能复兴这大汉！只是可怜了当今天子啊……”
谈起天子，荀攸也觉可惜，天子实在是有些生不逢时。
天子如今已过了而立之年，却越发不得自由了。
去岁，天子趁着曹操出征之时，私下召见议郎赵咨。
等到曹操班师听说了这件事情后，曹操竟然直接以蛊惑圣听为由，杀了赵咨，还株灭其族。
而今除了荀彧、郗虑、杨修这几位得到曹操信任的大臣还敢进宫面圣以外，再也没有人敢私下接受天子的召见。
而这三人，恐怕是如今朝堂上仅剩下的几个心有汉室的臣子。
但郗虑和杨修向来谨慎，和天子奏对时只讲经文，一旦涉及事实，就顾左右而言他。
想来想去，荀攸端起茶杯饮了一口，然后冷不丁说道：“楚王设立秘书省，召天下名儒修书。今夜怕是很多人都难以入睡了吧。”
荀彧的脸上浮现出钦佩之色：“刘敬舆虽然年幼，却能明白‘天命无常，唯有德者居之’的道理。他能忍受住夺取天下的**，以文学招揽天下名士。吾料二十年后，天下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