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前,安南侯一行安顿在了驿站。
霍渊自见了那个疑似南陵人,不,他已经确定他是个南陵人,他对那个人的感觉很不好,是一种莫名的敌对感。
他端着茶水进了叶梁文的屋子,装作不经意间提起:“现在南北关系这么紧张,还会有南陵人入雍城吗?”
叶梁文想也没想:“有啊,行商的不是天天都往来吗,还有那些神叨叨的道士僧人,打仗的都不会触他们的眉头,他们是最安全的——哦,对了,我得提醒你以后得留心那些道僧,正因为他们身份安全,所以可能会替敌军传递消息。”
这些霍渊都知道,“我是说,除了这些人,这个时候还会有谁进雍城?”
叶梁文抬头看他,“你是看见什么人了吗?”
霍渊说是,“傍晚在路上遇上的那辆马车你记得吗?”
“不让道那个?”叶梁文也记得他,“大概是哪个世家郎君吧,他们总有些亲戚往来吧。”
霍渊还是觉得不对,一般的世家郎君可没那样的气定神闲。
他又回想了一下那个人的样子,忽然跟脑海中的一个形象凑在了一起。
南相谢容与,其人皎皎君子,如玉如仙……
“那人会不会是南相谢容与?”
“什么?”叶梁文觉得荒谬,“南相这个节骨眼儿去雍城?那不是去送死吗?”
说不定是有什么不得不去的理由呢?
霍渊没白听说书的,大概知道南相北帝争顾弦音那点事。两个情敌,又隔着国仇,应该是不死不休的。
但两个自持身份的人掐架,不可能是混混斗殴,得像那些武林宗师似的下个约战帖,找个黄道吉日打君子战。
说不定,谢容与去雍城是跟萧宸约战。
那谢容与只身入敌国都城,却气定神闲,必是有胜算,大有可能北帝打不过他。就算能打过,大概也要受伤。
“我觉得,咱们得连夜赶路。”霍渊坐下来,认真与叶梁文说,“先不提那个人是不是南相,如今朝中,中书令的地位受到威胁,他必会退一步,很可能会辞官,他不管事,朝局必定不稳,而安南侯与伯远侯交接之际,南境无帅坐镇,正是南陵发动攻城的好机会。”
叶梁文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不由皱起了眉头,“是有道理,可是……”
“打仗不能犹豫。”霍渊站起来居高临下,道,“且情况应该比我想得严重,马车里的人很可能是南相,我猜他应该有跟陛下约战,假如陛下不敌受伤,朝堂一盘散沙,南相即便深陷雍城,对南陵都是有利的,我认为应该彻夜赶路。”
他顶着翟寂的脸,普普通通的一个小平民,此时居高临下说这番话时,却给人一种极有信服力的,不容置喙的压迫感。
叶梁文默默咽了一口口水,他对着霍渊,总觉得他们的身份是对调的,霍渊才是主,才是将。
“好,我去与侯爷谈。”
是夜,沈霁在家中占卜,结果是:女遮天。
他反复琢磨这句谶言,心下渐生忧惧。
许久过后,他将写着谶言的木签交给亲信随从,命他送去了周甫家中,请他解卦。
翌日早朝时分,萧宸未醒。
冯坚代陛下去外朝大殿宣布罢朝一日。
韩松鹤正有一大堆焦头烂额的事上奏,听闻陛下不来,脑袋顿时就大了。
“冯监,陛下可是有恙?”
冯坚道:“陛下昨夜练武,发了些汗又吹了夜风,今日早上便有些风寒之症,歇一日就好了。”
“哦……那是该休息,该休息。”韩松鹤又想到陛下有隐疾的事,又道,“可是冯监,某这真有十万火急的事,您看陛下今日若稍好些,能否抽个喝茶的功夫见一见某,哦,还有李公。”
李继在一旁不吭声不表态,很明显是在表示,他没有这方面的需求。
冯坚面露为难,道:“陛下成日为国事操劳,年节也不曾休息,好容易能歇一日,咱家也是不忍心再拿国事烦他。他看向李继,陛下说了,韩公李公都是国之肱骨,凡事您跟李公商议着就很妥,实在无法抉择的事再找陛下商议,您看如何?”
韩松鹤便有了数,陛下这不是小毛病,不然以陛下那体格,普通风寒哪里至于罢朝休息?
“冯监说的是。”
冯坚道:“既如此,诸公便散了吧。”
众臣正待散去,忽听殿外内侍高声道:“国师到——”
自陛下继位以来,国师从未出现在朝堂过,今日怎么忽然来了?
众臣心里都隐约生出了不好的预感,因为在他们看来,国师只需要在祈福祭祀时出现就够了,冷不丁冒出来准没好事,不是天象有异就是将有灾祸,是个标准的“乌鸦嘴”。
乌鸦嘴本人也不那么想来,因为今日的“灾祸”有点要惹祸上身的苗头,可身为国师,不得不做本职工作。
冯坚对周甫的到来感到诧异,也感觉不妙。陛下虽用国师,但也防国师,从不让他插手朝堂之事,今日未经传召他就这么来了,是先斩后奏,必有妖。
他先声夺人:“国师来得不巧,陛下今日罢朝,有什么事改日再禀吧。”
周甫挂着一身的仙气儿站在大殿上,不疾不徐道:“是有关国运的要事,吾不得不面见陛下。”
冯坚:“既要面见陛下,就请国师去内朝候着。”
韩松鹤很想知道是什么有关国运的大事,怕陛下藏着掖着,就当众问:“既是有关国运,不如就请国师当众明说,趁着诸公都在,也好商量个章程?”
冯坚只想把韩松鹤的嘴封了。
众臣本来就想知道不好意思开口,韩松鹤开了这个口,没有不附和的道理。
“韩公说得有理。”
“我看国师不如就明说了,若真是要紧事,得快些商量个对策才是。”
“是啊是啊……”
周甫面对不可逆转的众意,万分为难地看了看冯坚,“既然诸公如此说,那吾就直说了,横竖早晚是要公之于众的。”
冯坚目视前方,不予回应。周甫要说他拦不住,但后果请他自负。
周甫只当没看见,高深莫测地清了清嗓子,道:“昨夜中书令问了一谶,甚感忐忑,便请吾来解,相爷的谶言是,女遮天。”
众臣面面相觑。
“何为女遮天?”
周甫不言,让大家先慢慢体会。
“从字面意义上来讲,是有女子要遮天?”
“呀!这叫什么事?自来阴阳不可颠倒,女遮天可不是好兆头!”
“那该把那个要遮天的女人揪出来处理掉吧?”
“是啊是啊,敢问国师可有明确指向?”
周甫三缄其口,似是万分不得已才道:“此女,已在后宫。”
冯坚心头一紧,国师是要作甚?后宫女子那么多,大家猜来疑去,这是要闹多少乱子啊!
众臣已经炸了。
“已在后宫?”
“是单说嫔妃主子们还是连宫人一起算啊?”
“哎呀甭管是谁,这都是祸患啊!”
“国师可有对策?”
周甫端起高深莫测的姿态,不肯再言。
冯坚在心里把周甫骂了个狗血淋头,他不得不收拾烂摊子:“既然是虚无缥缈的几个字,诸公还是莫要随意揣测,都散了吧。”
陛下不在,确然是没什么好说的。
大家正要散去,又听殿外内侍高喊:“中书令道——”
沈霁自从罗望被杀之后就一直称病不朝,今日忽然来了,大家都很意外,纷纷朝殿外看去。
只见沈大人裹着厚氅,步履蹒跚地迈进大殿,一边捂着口轻咳两声。他本就是个儒雅文人,再罩一层病态,显得异常孱弱。
众臣见状一个两个都去嘘寒问暖。
“沈公……您病还没好,何必劳累?”
“是啊沈公,病没好就不要出门了啊。”
“沈公您慢点,某来扶你……”
沈霁忍着咳嗽摆了摆手,“叫诸公担心了。”他朝国师颔首,说,“昨夜某忽感忧心,便为我北黎国卜问前路,某道行不够,不知是何解,更不知是否算准,便连夜请国师解卦,但国师一直没有回信儿,某忧心一夜,既然在朝堂遇上,还请国师解惑。”
冯坚合理怀疑中书令大人跟国师在合作唱戏。
周甫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众臣皆望向沈霁,期盼他能给一个明确的指向。
沈霁敛眉深思,斟酌道:“卜卦本是为避凶,若因此过度揣测反是本末倒置,既然无有明确指引,便无需再想,待有了苗头再说不迟。”
还得是沈公,一句话就让大家有了主心骨。
“沈公言之有理!”
“是啊,草木皆兵是大忌啊!”
韩松鹤暗诽沈霁虚伪不要脸,大费周章地给他小女的敌手埋钉子,还说得这样冠冕堂皇。
这些朝臣也都是贱骨头,就爱听些模棱两可的屁话,被个伪君子耍得团团转。
早朝结束在了沈公的马屁里。
冯坚顶着一脑门官司去了帝寝,陛下似乎是醒了,正在跟女史说什么,他先没进去打扰。
萧宸也是刚醒,他以为醒来要面对的还是空无一人的寝殿,没想到她竟就坐在身边。
她没有跟谢容与走,也没有趁机回去司药司,她在等他醒来。
他看着靠在床边打瞌睡的人,压下忽然而起的悸动。他已经不敢奢望她的心,怕自己看到的只是表象,得到的还是心口一刀。
看了片刻,萧宸起身,小心托着她的后颈打算把她放到**。但他一动她就醒了。
“陛下……”
“别动。”萧宸托着她的后颈靠在自己身上,一只手去解她的衣襟,“让我看看你的伤。”
叶白榆浑身一紧,“不用,已经上过……”
话没说完便感觉后背一凉,萧宸这厮已经手脚熟练地褪了衣裳。
这人总是学不会先争取别人的意见。
萧宸此刻倒是没想什么不该想的,只一心检查伤口,“怎么好得这么慢,养了这许久还是会裂开,看来伤药都不顶用。”
叶白榆想到了“容音”,也不知道谢容与现在有没有出城。
“没关系,养一养就好了。”她说。
萧宸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小心呵护着。他心里其实希望她好得慢一点,这样就有理由多留她几日,但又心疼她遭罪。
“伤是可以慢慢养,就是怕你再趴着睡下去,人要先疯了。”
叶白榆早趴得没了脾气,“那不是正好给陛下取乐解闷儿么。”
萧宸笑出了声,笑声带动了内伤,发出一阵急嗽。
嗽声浑浊气弱,是伤了心肺。
“陛下,你伤没好,还是躺下吧。”叶白榆想要扶他躺下,却没扶动。
萧宸扣住她的后颈靠在肩头,“我躺下你躺下都不舒服,你靠在我身上睡会儿吧。”
“不是,陛下,这不合适……”
叶白榆觉得最近的和睦相处似乎是给了他一些期许,有必要提醒他一下。
却听萧宸道:“你全身上下都已经在表达不合适这个意思,不用说出来戳我的心。”
他一边替她穿好衣裳,面对胸前的春光,他完全没有不该有的欲望。
当然,也只是表面上没有,不敢有,他实在是怕了她的伶牙俐齿,更怕了她的决绝。
而他这样直白,叶白榆倒是无话可说了。
萧宸难得见她无言以对,心里一下子软了。他想,如果阿音别那么强势该多好。
也许是叶白榆好几宿没睡撑不住了,也许是萧宸给的怀抱位置合适,她就这样睡着了。
萧宸听她呼吸渐稳,克制隐忍的心也松了下来,他小心的贪恋地抱紧了一些。
冯坚候了半晌不见陛下叫人,也不敢擅自进去,就这样一直等到了下午。
太阳将落时,隋末忽然急匆匆过来,“陛下如何,醒了吗?”
“嘘——”冯坚把人拉离开寝殿门口,“小点声,陛下好容易睡会儿,天大的事也不要这会儿惊动他了。”
“这还真是天大的大事!”隋末急道,“玄羽卫先收到了豫州军情急报,今日天亮前南陵攻打豫州,豫州无主帅,两位将军迎战,已经战死一个了。”
冯坚脑子一炸,“怎么就偏偏在这时候……你一夜未归,没拖住南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