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萧宸在寝殿处理公事,一步也没有离开。

他叫人折了半树桃花,放入巨大的青釉梅瓶中,遮天蔽日地摆在床前。

叶白榆看了半天也没看懂他是要做什么,说观赏吧,摆在这位置属实没什么观赏性,说打发时间吧,陛下的花她也不好意思折来把玩。

唯一可能的用处就是遮光,但又遮得稀碎,不如拉上床帐管用。

天黑后,萧宸又把花瓶移去了窗下,盛大的花枝把洒在地上的月光碎成了花影,倒还有些赏心悦目。

叶白榆趴了一天,老腰欲断,见萧宸心情似乎还好,便打算起来走走。刚要撑着胳膊起身,便听他如临大敌道:“你做什么?”

吓得叶白榆差点儿趴回去,“我……想起来走走。”

萧宸看着她,眼中压下了一些情绪。他放下公务走到床前,拿来自己的披风把人裹严实了,打横抱着出了大殿。

夜里又起了风,簌簌风声里带着严阵以待的气息。

今日寝殿外有数十玄羽卫值守,门口过道,殿脊树杈,天上地下守得密不透风。长明宫外更是调动了半数金羽卫,这架势似要把擅闯者哪怕一只蚊虫都堵在外。

谢容与乘风而来,对这阵仗颇是无语。他这位宿敌心眼窄得是一点风度都不要了。

他没有强行闯入,折道去了玄音宫。

那三年里他来过数次,但都没能接近,萧宸把玄音宫守成了一座牢,比玄羽卫大狱还要难闯的牢。

她离开后,玄音宫依旧守卫严密。谢容与猜想里面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一直想探究一二。

今日主力守卫都集中在帝寝,玄音宫必定比平时好闯,他打算碰碰运气。

玄音宫在长明宫东侧,原本也属于长明宫的范围,萧宸为了安置顾弦音,特将这一部分划出来改建成寝殿,只为与禁内后妃们隔开距离。

谢容与施展轻功,轻羽似的在铁桶一样密不透风的宫中自如起落,也不见他严阵以待四面张望,仿佛乘风夜游一样,轻松就能避开四面八方的守卫。

他的自如来自于他对北黎宫城的绝对了解,以及对气息极强的感知,只要对方功夫在他之下,甭管藏在什么犄角旮旯对他而言都是无所遁形。

而别人如果想要发现他,除非耳朵够灵敏,眼睛能跟上他的速度,否则他就是一缕随风而过的烟,等到别人后知后觉察觉,他早已没了踪迹。

隋末不在玄音宫,谢容与不费吹灰之力就瞒过了所有眼线,顺利落在了二楼月台。月台上有只木案,案上摆一只琥珀色琉璃酒瓶,瓶中隐约可见半壶酒,仿佛主人还在,随时会坐下来对月饮一杯。

他绕过木案,手指抵着殿门,趁一阵风呼啸而过时轻轻一推。

这细微的声响没能躲过萧宸的耳朵。他立刻朝向玄音宫的方向吹哨示警,埋伏在那周围的玄羽卫瞬间便倾巢而动。

萧宸抱起叶白榆回到寝殿,说:“我去处理一下不速之客,马上回来。”

叶白榆也听见了那边的动静,她有些不解,长明宫附近守卫森严,谢容与应该猜到她在这里,为什么要去玄音宫?

萧宸这样紧张,莫不是玄音宫里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谢容与到底没能先一步进入玄音宫一探究竟,十几个玄羽卫反应迅速地跃上月台,缠住了他的脚步。

萧宸没有高深的师父授艺,自然没有出神入化的轻功,而玄羽卫就是他的羽翼,追踪拦截,飞檐走壁,做他做不到的事。

赶到玄音宫时,谢容与仍没能摆脱玄羽卫的缠斗,这对萧宸而言就是赢了。

萧宸看着开了一道缝的殿门,冷笑:“是我大意了。”

谢容与异口同声:“你的玄羽卫还是那么难缠。”

宿敌二人甫一见面,先互相恭维一句,算是尽了“礼数”。而先礼后兵,接下来就是针锋相对。

萧宸跃上月台,立在谢容与对面,他穿着家常宽袍,未束冠,墨发玄衣随风翻飞,与暗夜几乎融为一体。

他斜睨谢容与,轻笑:“谢相不请自来,是否有些不通礼数?”

谢容与还是那件青古宽袖长袍,与情敌的绸衣一比稍显寒酸,然他身如玉气若仙,如此对向而立,气度丝毫不输。

他微微颔首,姿态谦逊,“确然有些失礼,但萧君防我如斯,我又思念故人心急如焚,故而不得不冒昧而来。”

故人二字像硌牙的石子,扼喉的鱼刺,把萧宸噎得够呛,他声音冷硬:“这里没有你的故人,趁我没翻脸,劝谢相从哪来回哪去。”

“是么?”谢容与看着殿门那道黑洞洞的缝,还有如临大敌的玄羽卫,淡笑,“若没有,容我进入凭吊一番故人又何妨?”

萧宸不客气地回怼:“两年前,你箭指向她时倒也没记得她是故人。”

谢容与:“实为不得已。”

萧宸:“不得已杀心爱之人,谢相如此‘深明大义’,实非我辈能及。”

谢容与微微一顿,另道:“天策四年你我一战,你血气亏损严重,险些死于我手,可是用了什么禁术?”

萧宸:“与你无关。”

谢容与心里有了答案,便不再追问,“我观你气息不稳,气色有异,比之去年状态更差,后日一战,我很为你捏一把汗。”

“不劳你费心。”萧宸送客态度十分明显,“谢相只身一人来我雍城,千万捂好身份,免得客死异乡。”

谢容与淡笑颔首,“多谢萧君提醒,对了,我那故人一人千面,萧君未曾识得其真面,千万不要认错。”

说罢足尖点地,随风而去。

萧宸的脸黑得比夜还深三分。

谢容与这面慈心黑的王八蛋,句句往他心窝子里戳。

“陛下,可要追?”

萧宸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说:“让燕羽军跟着,但不要强跟,这厮诡计多端,不要上套。”

“是!”

萧宸站在谢容与没能推开的那扇门前,手指踌躇再三才轻轻一推。

久无人至,房间有些朝闷气息。他没进去,站在门口看着熟悉的一切。

二楼是放置衣物之处,他给阿音做了好些新衣,如果一日换一套,连穿两三个月不成问题。不过她几乎都没穿过,她在殿中只喜欢穿禅衣,除非他勉强给她换了。

整个玄音宫其实没什么秘密,不过是他固执地维持着原来的样子,固执地不让别人——尤其是谢容与踏足。

最初她离开时,他不太敢来这里,睹景思人,难受至极。而时隔两年多再见旧物,竟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原来的阿音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萧宸离开没一会儿,冯坚就送来了一碗药。

叶白榆随口一问:“陛下又要喝药么,好像未见他有什么不适的症状?”

冯坚踌躇片刻,道:“这是安神药,陛下入睡难,国师给的方子。”

叶白榆之前看见萧宸夜里喝药,想过任何一种可能,就是没想过安神药。他那种一夜醒到天明的睡觉状态,说破天也没人相信他喝了安神药。

这分明很不正常。

她作担心道:“陛下每日喝安神药,为何还是睡不着?”

冯坚张了张嘴,似乎是不知道怎么说。

陛下为什么睡不着,在冯坚看来是损耗过度,伤了根本。当年陛下为让那位重活,损了不知多少心头血,以至于那一整年,陛下的脸上都没什么血色,每日需得浅涂些口脂遮掩。

损了身也不知休养,魔怔了似的举国找人,越找不着越魔怔,越睡不着越糟践身体,犹如饮鸩止渴。

冯坚想把个中隐情全盘告知,但没有陛下允准,他委实不敢多嘴,酝酿了一会儿才挑挑拣拣道:“天策三年那场大战,陛下受了重伤,又一度,一度哀思过重,自那以后就常睡不着,但每日总还能歇两三个时辰,安神方子用了不少,起初效果不错,但渐渐的就失了效用,医官国师皆说陛下国事操劳思虑过重,劝他别那么紧着自己,但陛下那脾气您是知道的,谁也劝不动。”

一个正值壮年的男子,每日那么强的体力脑力消耗,便是再操劳思虑,也不该是萧宸的状态。

待冯坚退下,叶白榆拿小指沾了一点药尝了,倒确实是安神的方子,且这方子用药还很重。

这样的安神药加上安神香,安头牛也够了,竟不能让萧宸安睡哪怕一两个时辰?

叶白榆百思不解。

人不眠则耗,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长年累月的耗,何况萧宸早年服用了不少损伤身体的药,两厢作用下,恐怕不用她动手他也活不到老死。

萧宸回来时,正看见她坐在窗下软榻上发呆,像是想什么入了神。

想什么呢,从不见她想事情走神,是因为刚才的不速之客么。

思及此,萧宸的心又堵了一分。

“坐在那里僵着不难受吗?”他大步到榻边,克制着摸了摸她的头。

他还想抱抱她,用感受得到的真实的温度来慰藉一下他今夜被捅得千疮百孔的心。但她后背有伤,他怕弄疼她。

“冷么?”

叶白榆抬头,好像是随意也好像是有些可怜他似的问。

他穿得单薄,带回了一身的夜凉,神情因为隐忍而显得寡淡,像块没有魂的石碑。

一国之主,心里装着黑暗潮冷又深不见底的深渊,面上却要云淡风轻游刃有余,他本可以是把无情无爱的利刃,却偏偏对本该痛下杀手的敌人动了情,注定求而不得,自苦自伤,他无疑是个悲情的形象。

抛开他们之间不死不休的立场,还有那些用血填满的沟壑,叶白榆是同情这个人的。

她眼中第一次在面对他时露了“情”,虽然不是他想要的那种,但萧宸还是欣喜若狂。她对他终于不再是无动于衷。

放在她发顶的手滑到脸颊,尚还有凉意的掌心触碰到她的温热,那刚刚好的温度倏地升了温,顺着他的手臂传到心口,烫得心猛抽了一下。

“冷。”他带一点不易察觉的求安慰的语气说。

叶白榆却没有什么安慰可以给他,只是忍着没有避开他的手。

两人维持这样的姿势好一会儿,叶白榆看着案上的药,道:“陛下,冯大父方才说你睡不着,每晚都要喝安神药,可我见这药似乎也没什么效用,为什么不停了呢?”

萧宸悸动的心因为这话平复下来,他回头也看了眼案上的药,“阿榆可是觉得有问题?”

叶白榆摇了摇头,试探问:“听说是国师的药方,我不知国师医术如何,不敢评论,只是觉得药没有效用不如不吃,怪苦的,何必为难自己呢?”

国师给的药方还有香料,萧宸都找人查验过,没有什么问题,起初也都是有效的,只是后来他越来越耐药,换了药方也只是好一段时间,时间久了就没了用。

他倒是没想过把药停了,她说得对,吃不吃都一样,不如不吃。

“好,就听阿榆的。”

萧宸这样说,就代表他对国师的医术还有药方信得过,那么问题出在哪?

停药两日,萧宸每夜能睡一个多时辰,但他不确定是因为停了药,还是因为她在身边。

这日三月初七,是顾弦音的生辰,也是萧宸跟谢容与约定互殴的日子。

天没亮,萧宸看了眼身边趴着的人。她下巴撑在枕上,迫使嘴巴嘟着,看起来好像气鼓鼓的。即便这样看了好几天,也心疼她,但每次见她这个样子还是忍不住想笑。

叶白榆的心情就没他好了,她趴着几乎睡不着,萧宸的被褥上没有花纹,不能抠,又困又无聊。她掀开眼皮子看向看她的人,有气无力道:“陛下不早朝吗?”

萧宸忍笑,“早朝不如看你好玩。”

叶白榆翻了个白眼。

萧宸张开虎口捏她鼓囊的脸颊,捏鱼泡泡似的玩,“当面对孤翻白眼的人,你是头一个。”

“哦,陛下恕罪。”叶白榆嘟囔道。

萧宸加大力度,把那张气人的嘴捏成了鸟喙:“罪不能恕,罚你今晚陪我打架。”

叶白榆眨了眨眼,没说话。

这一整日,她脑子里时不时就会想起要见谢容与这件事。

她没有多期待,也没有多排斥,就是时不时会想起来。

这一天风平浪静,天也格外好,青釉瓶里的桃枝又换了一批,比昨天开得还要好些。可是寝殿太暖,所以花期很短,早上盛开,到傍晚就有了败象。

花与情都一样,盛期一过就不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