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宸查到了这份上,抓霍渊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

叶白榆不确定自己能否打消他这个念头,本着多说不如少说,她道:“我那小仆既然离了叶府,就与我没了关联,若他犯事,陛下尽管抓来处置。”

萧宸心里很不畅快,无论她怎么说都不顺。

那小仆一身的功夫,多半是她教的,她这个人最是重情义,手把手教出来的人不会置之不理。

但也确实如她所说,他们现在没有一个固定的联系渠道,表面上是断了联系的。

而恰恰,萧宸介怀的就是这一点。他们没有联系,却里应外合做了那些事,可见他们默契之深。

或者说,是那小仆了解她,在意她,所以在外面极力配合她,否则凭他的功夫,早就离开了雍城。

萧宸再次想到了那个让他危机四伏的眼神,他应该杀掉他以绝后患,可他也怕因此斩断了他与阿音最后的一点可能。

不能杀,那就利用吧,南陵还有个暂时杀不掉的讨厌鬼,如果那小仆是把利刃,正好可以拿来杀人。

萧宸没再说话。叶白榆抬头见他似是睡着了,便打算去点根安神香。

然而刚要起身就被他抓住手腕拉到了身边。他让她靠着凭几,自己躺在她的腿上。

“让我靠会儿。”

叶白榆隐约猜到他可能是要放了霍渊,便没有拒绝。不过,待会儿王大人来看见了,可能会哭。

说曹操曹操到,没多一会儿,王大人一脸便秘地进了大殿。

昨日不过在大殿坐了一天,他嘴上就鼓了两泡,长了痣漏,如厕还不顺,简直要了老命。

今日一早他听闻左仆射来见陛下,没敢早过来,生怕又听见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毕竟秘密听多了折寿。

谁知耳朵躲过了惹祸的秘密,眼睛没能躲过有失体统的暴击,他见陛下堂而皇之地躺在那宫人的腿上,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当场折寿。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陛……”

“嘘!”

叶白榆打断了王恒开口,她做了个熟睡的姿势,示意不要惊扰陛下睡觉。

王恒一口气堵在心口,胀得屁股隐隐作痛。

若圣贤们管人生死,他一定跪求快把他收了,这是造的什么孽!

王大人生不如死地坐下来,眼不见心不烦地撇开了头。

刚消停片刻,又听殿外有说话声。

“我心疼陛下连日操劳,于是叫膳房炖了药羹,可否允我进殿亲自端给陛下?”

冯坚为难地笑了笑:“沈淑妃有心了,但陛下正在议事,您不方便进去。”

来人正是沈缨,她昨日听闻王恒在内朝大殿坐了一天,还是没能把叶白榆从陛下身边请走,于是坐不住了,打算从今日开始主动接近陛下。

都说陛下不好女色,所以她从进宫起就极尽本分,可结果呢,跟进了冷宫没什么区别。可见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不能只听别人的,陛下既然能宠一个叶白榆,就能宠她沈缨。

“不知是哪位大人在?”

冯坚道:“是谏议大夫王大人。”

沈缨暗讽:“就这没用的寒酸货能有什么事可议?”

一边笑道:“是王大人啊,那我等一会儿吧。”

冯坚赔着笑劝:“呦,这可使不得,这大冷的天哪能叫您等呢?您看要不就把药羹交给老奴,等陛下议事结束了我替您端给陛下?”

沈缨摇头说没关系,“我不过等一会儿,陛下可比我辛苦多了。”

冯坚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在这后宫里,怎么活,活成什么样,全看自己怎么选,别人提点两句就是仁至义尽了。

大殿里,萧宸呼吸声渐均匀,王恒叹的气一声比一声长。

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一个宫人来议事大殿还不算,又来一个后妃,唉!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隋末与韩松鹤回来了。

王恒重新正襟危坐,但萧宸却没睁眼。

隋末径自朝王座回禀:“陛下,属下找到了那个青楼女子,一番查问后得知她确实替尚书令与徐有道传递过消息,但并不知道消息内容,请陛下示下,是否要请尚书令来问话?”

萧宸没有回应。

韩松鹤偷偷瞄了好几次,心里挺着急,陛下不回应,难道是不想问罪尚书令?

王恒则是被挤在舌尖的“成何体统”四字诗折磨得如坐针毡,想说又不敢打扰陛下休息,憋得犯痣漏疼。

就在王大人的屁股快要辗转出火星子的时候,萧宸才慢慢从睡梦中清醒。这一觉睡得餍足,明明殿内殿外都不太平,他却身心安稳。若换做平时,非但不可能睡着,还要靠意念压制烦躁。

他不舍得放她走,只睁开了眼,没起身。

“你们回来了,可有收获?”

隋末便把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萧宸没立时回应,他看着殿外问:“可是谁来了?”

冯坚在外回应:“回陛下,是沈淑妃来了,说给您做了药羹。”

萧宸“哦”了一声,“淑妃有心了,叫她进来吧。”

沈缨顿时喜上眉梢,整理了一下发髻衣襟,端走身边宫人手里的漆盘,扭着腰进了大殿。

王恒一见女人进殿额头青筋就跳,忍不住道:“陛下,实为不妥!”

萧宸因为睡得好,显得十分有耐心,“季礼认为如何不妥?”

“后宫女子不得随意入内朝大殿,尤其是在朝臣议事时。”

萧宸道:“沈淑妃特意给孤送药羹,等了这许久,若冻出个好歹来,季礼又如何说?”

王恒道:“臣认为应该劝回,若陛下开了先例,往后人人都来送吃送喝,陛下又当如何?”

萧宸煞有介事道:“孤一向心软,见不得女子受冻受累,也不忍心拂了人家好意,不如季礼替孤劝一劝吧。”

叶白榆没见过萧宸这号的心软,不由抽了抽嘴角。她腿都要麻了,也没看出他有半点不忍心。

她细微的表情恰被萧宸捕捉到,他十分体谅人的抬了抬身子。叶白榆以为他要起了,却见他又换了个位置重新躺下。

叶白榆恨不得捶爆他的脑袋。

那边王恒对沈淑妃展开了劝教攻势:“还望淑妃明理,后宫女子不得干政,您不可在朝臣议事时进殿。”

沈缨正被王座上的一幕气得上头,忍不住回怼:“王大人满口大道理,不是也没把那不懂规矩的宫人请走吗?”

王恒被堵得无言以对,老脸难堪,下意识搬出了陛下的说辞:“叶女史在御前伺候笔墨,是陛下特许的。”

沈缨险些上前抽他这酸腐脑袋。他竟然替那不要脸的女人说话?忘了谁提拔他做这谏议大夫了?

“本宫进殿送药羹,又何尝不是陛下允许的?”沈缨的声音有少女的娇俏,又有她独有的尖厉,听起来颇有挑衅与鄙视之意。

王恒道:“不可同日而语,叶女史算不得后宫女子。”

“你又怎么知道她不会入后宫?”沈缨朝王恒哼了一声,“再说现在不是没有议事吗,本宫什么也没听见。”

王恒一张圣贤嘴,辩不过不讲道理的小女子,气得直瞪眼。

“陛下,臣有负圣恩,还请陛下责罚。”

“孤责罚你作甚?”萧宸笑道,“既然季礼无话可说,就别与沈淑妃较真了,刚好孤也想听听她的意见。”

沈缨见陛下替自己说话,美得喜上眉梢,大着胆子上前,把药羹放在陛下面前,“妾谢陛下宽容。”

“隋末,你与淑妃说说方才的事。”萧宸道。

隋末称是,又将方才的事与沈淑妃说了一遍。

他刚起了个头,沈缨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

尚书令是父亲的人,他办的那些事多半是父亲授意,若是查到父亲头上可了不得!

萧宸看着沈缨的脸,问:“淑妃觉得尚书令该不该进玄羽卫大牢走一趟?毕竟是国之宰相,没定罪就进了大狱,多少有些影响不好。”

沈缨重重点了点头,“陛下言之有理,妾也觉得不太好,不如便将他带到大殿上先审一审,这不是隋统领也在么,与进玄羽卫是一样的。”

韩松鹤张了张嘴,想要反驳。这如何能一样?在这里不痛不痒的,还有沈缨这个沈家女,若进几句谗言,改变了陛下的想法怎么办?

但他不好多说这个话,说多了显得自己心急。

萧宸又问道身后的人形软榻:“阿榆觉得呢?”

王恒气得自掐人中。国将不国,国将不国啊!

叶白榆看了看沈缨,道:“沈淑妃体恤朝臣,仁心仁义,是陛下之福。”

沈缨听她嘴里吐的话还算像样,吝啬地给了个笑。

萧宸却暗瞥了叶白榆一眼,眼角眉梢都挂着抱怨。

“那就依淑妃之言,冯坚,去请尚书令来。”

尚书令杨怀义出身士族,但家族不旺,算是次等士族。他的家族与其他高门联系不深,在朝中也没什么势力,算是萧宸想要的那种纯臣,于是提拔他做了尚书令。

然而很快,这个看似纯的纯臣就把族中堂妹嫁给了沈氏的一个旁支,算是与沈家联了姻。从此之后,就成了沈霁的马前卒。

身为棋子,做别人的刽子手,就该有为别人挡刀的觉悟。杨怀义自从见了冯坚就预感到今日不能善了。

他忐忑不安地进了大殿,余光瞥见沈缨在,暗想:“陛下把沈缨放在这里,会不会有开恩之意?”

恰好,沈缨也是这样想的,毕竟陛下从不让后妃进大殿,这不是明摆着让她从中转圜吗?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各自有了底。

叶白榆看在眼里,心说萧宸也是够黑心,给自己女人下套一点不犹豫。

萧宸指着隋末,“你与韩公跟杨公说说吧。”

隋末颔首,转而问杨怀义,“白虎帮暗杀豫州刺史,可是杨大人暗中授意的徐有道?”

杨怀义心一沉,果然查到了此事。他瞥了眼隋末身后的韩松鹤,暗骂这姓韩的是狗,明明自己拿了那么多好处,居然还有脸告发他。

他转而朝陛下道:“臣不知此事。”

隋末问:“杨大人通过春芜院绿梅姑娘与徐有道传递消息,你可认?”

杨怀义道:“臣确与绿梅姑娘有交,徐有道也确通过她给臣递过消息,是想托臣为他走动升官,但臣没有应允。”

杨怀义知道绿梅不知内情,徐有道又死无对证,查不到具体的消息就不能给他定罪。

隋末道:“你暗中与南征军勾结,贪污赈灾粮,可认?”

杨怀义道:“臣不曾贪污,伯远侯暗与臣求助,说军中一部分粮草被敌方截获,不敢上报,便想私下补上亏空,伯远侯给了臣一百金,臣用他收买了韩公。”

问来问去,他倒成了个大公无私的人。

萧宸问韩松鹤,“韩公还有话说吗?”

韩松鹤当然有,他甚至知道那叫绿梅的妓女没说实话,她们那样的人给人传递消息,往往会留存根,或自保,或讹钱。

可他在这件事上不能说太多,说多了显得他处心积虑,甚至会被陛下怀疑他知道内情。

但他又着实不甘心,若这回没除掉杨怀义,他讨好陛下的筹码就没了,那他就会因为雇佣了与刺客有关的江湖中人而获罪。

“臣隐约记得那叫绿梅的妓女说多次替杨公传信,可是每次都为了升迁?若是杨公有心拒绝,理应存根才是,万一将来被人反咬一口,也能说得清楚对吧?”

杨怀义微微皱眉,这是反证法,若他说没有留底,倒证明他有鬼。

萧宸问道沈缨,“淑妃认为如何?”

沈缨道:“妾不懂这些事,但妾听来,杨大人是有错处,但情有可原。”

“季礼呢?”萧宸问王恒。

王恒也没听出什么大问题,何况他不喜掺和朝中这些弯弯绕绕的事,那些事往往影响本心。

“臣,也没听出杨大人有大错。”

“嗯。”萧宸抬眼看叶白榆,“阿榆呢?”

叶白榆垂眸一想,说:“我不懂审案,敢问隋统领,如何才能确定当事双方所言不假?”

隋末答道:“各自搜证,严加审问,两方对峙,若对峙有出入,还要重新审问,在玄羽卫大狱,若一轮审问有出入,就要动用酷刑了。”

玄羽卫加上酷刑这几个字,是能让人头皮发麻的存在。

杨怀义暗吞了一口口水,不知为何,他身上的皮肉已经开始疼了。

叶白榆颔首,“谢隋统领解惑。”

萧宸用下巴指着隋末,“就按流程办吧。”

杨怀义浑身一哆嗦,“陛下!”

沈缨也急了,进了玄羽卫大狱,凭你多严的口都能撬开了,决不能让他进玄羽卫大狱!

“陛下!您不能听一个宫人蛊惑!”她怒视叶白榆,“此女心术不正,乃国之祸根!”

叶白榆抬眼,反问:“沈淑妃说我祸国,可是在映射陛下昏聩?”

“你!”沈缨气得面目扭曲,扭着扭着,竟要哭了,“陛下!您就容她这样毁您的声誉?容她这样欺负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