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不能?”

叶白榆语调平和,毫无耻意,倒显得难以启齿的王恒有违圣道。

“王大人认为的不能,恰恰是陛下不得不为的无奈,一国之君担着社稷之重,举国安定,多歇一日就会多引来一日的猜测,他不得不拖着伤体临朝听政,一刻不敢懈怠。”

“前日陛下的伤口开裂,若不在大殿上换了,叫旁人瞧见陛下伤体未愈,又作何猜想?”

王恒实属没想到陛下的伤竟未愈,这几日早朝上完全看不出来,不禁生出了几分惭愧。

但是,他依旧不能容忍一个女子在大殿上抛头露面,参政议政。

“那陛下何不宣召医官?”

叶白榆接道:“王大人能保证太医署里的嘴都是严的吗?能保证今日之事不会外泄吗?”

这一顶帽子扣下来非同小可,王恒慌张道:“臣绝非乱嚼舌根之人!”

“王大人或许不是口风不严之人,但王大人耿直,一个不会说谎的耿直之人禁得住别人试探吗?”叶白榆只差点破他屡次被沈霁当枪使。

王恒头上冒了汗,竟不知道如何反驳。

叶白榆步步紧逼:“正直之人不屑藏,若不够警惕圆滑,最易叫人看出本心,王大人,若我此时问你陛下圣体如何,你当如何回?”

这……

王恒当真在心里犹豫了片刻,即便他知道该隐瞒,那烫嘴的假话也不能顺利吐出来。

“所以,王大人知道为何陛下不宣医官了吗?”

叶白榆说完又转向陛下垂首。

萧宸险些笑出声,他成日叫王季礼气得头胀,总算有张嘴来替他出气,连方才的欲求不满都抵消了。

“臣惭愧!”王恒跪地叩首,“臣不该在不知内情时妄言,还请陛下责罚!但臣依旧不改方才之言,女子不可在朝堂参政听政,更不能当众与陛下举止亲密,方才若叫别人看见,难免引来非议!”

“孤允她在殿前伺候笔墨。”萧宸不容置喙地怼了回去,“季礼读圣贤书,更该宽和大度,对待女子不要那么多偏见,若她有议政之才能,未尝不能参政,本朝曾出过女侯,可见女子未必不能保家卫国,未必不如男子。”

王恒惯于恪守成规,思想转不过来,即便曾有那凤毛麟角的女中豪杰,也不代表就能逆转男女之道。且他认为陛下对这女子有情,难免不够客观。

他正斟酌着辩论一二,却听陛下转了话题:“季礼今日来是有何事?”

实不相瞒,他今日来就是为着殿前这个魅主的女子。但方才陛下话说到那份上,他已经不知道再说什么。

“臣……便是为着女史而来。”

“哦?看来季礼没来之前就已经知道阿榆在殿前伺候了?”萧宸睨着他出汗的脑门。

“臣不知!臣……只是听闻女史又来殿前伺候……”

“哪里听闻的?”萧宸的声音轻缓,与方才似乎没什么不同。

王恒却觉得脖颈凉飕飕的,似乎有一把无形的刀悬在他脑袋上,逼着他认清了自己的问题。

他是听同僚议论闲聊,才知叶白榆从养居所出来回了司药司,继续给陛下送药不说,还在殿里待了许久,分明是行勾引之事。

但这些传言只是传言,谁能保证真假?他只凭着道听途说就来寻陛下的不是,纵然消息是真的,可也害了传消息的人。

就如方才那女子把他逼到了墙角的问题,办坏事不是他的本意,但他最终却坏了事。

这问题何解?他生平第一次在圣贤道里陷入了迷茫。

“陛下。”

冯坚在外请示道:“沈大人来了。”

王恒忙道:“陛下,中书令恐有要事,臣去殿外候着。”

“你答你的。”萧宸没放过他。

王恒吞咽了一口唾沫,“臣乃,道听途说。”

萧宸笑:“哪个道上可以肆意议论禁内之事?”

王恒以头叩地,“臣万死!”

“谁说要你死了。”萧宸的声音越发带了笑意,“季礼上殿纳谏,尽分内之事,何错之有,孤只打算处置跟你嚼舌根的人。”

王大人浑身一哆嗦,那一直坚挺的脊梁竟有些直不起来了。

“答不上来?”萧宸摆手,“那就去殿外跪着想,何时有了答案何时进来回。”

“臣遵命!”

王恒跌跌撞撞爬起来正要滚蛋,忽听叶白榆道:“王大人且慢。”

萧宸挑眉看她。

叶白榆朝陛下颔首,请道:“陛下,如今天寒,王大人身子单薄,又是重伤才愈,在外跪久了恐不妥,不如就叫他在殿内候着,顺便行监督之责,免得凡事要靠道听途说。”

王恒一时没明白这女子的用意,这是叫他在殿前伺候,时刻监督她跟陛下?

此女子如此坦**?

萧宸也没全懂,她不让王恒出去跪着,是怕王恒跪出个好歹来,过错又落在她头上,此其一。

其二,留王恒在殿内监督,可以恶心一下沈霁,也免得再被他利用。

但他认为应该还有一层,阿音的心思一向又巧又深,常常能走一步算数步,有些他能猜出来,有些他猜不出。

把王恒放在身边固然能恶心沈霁,但更多的是恶心他们,多少有些得不偿失,这不是阿音的风格。

“阿榆言之有理。”萧宸赏了王恒座,“季礼就在旁听政吧。”

王恒忐忑不安地落了座,他人是坐下了,但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愣是找不着块平地放下。

“叫沈公进来。”

随后,沈霁进了殿,他余光不着痕迹地瞥了眼殿内坐着的王恒,又收回,朝上座拱手揖礼,“臣请陛下安。”

萧宸抬手免礼,“沈公这会儿来,可是有什么事?”

沈霁直身道:“豫州刺史被杀一案有了进展,臣层层下查,发现豫州数郡粮食短缺,百姓食不果腹,食人现象频发,当地民怨四起,然雍城却丝毫不闻!刺史冒死进京报灾,一路险遭屠杀,不想最终还是没能将消息上达天听。”

萧宸越听神情越阴沉,“刺史被杀这么久,怎么才查出来?”

沈霁道:“案子一直压在京兆郡,臣得到的回应是凶手在雍城势力不容小觑,狡兔三窟,根本抓不着,如今看来,是有人通过徐有道的手压下了此案。”

“沈公可有眉目?”

“臣认为户部职责有失。”沈霁道,“豫州接连几年报缺粮,加上军中所需,每年全国的粮食一半都要流去豫州,户部管粮食出纳,这样大的粮食流出,却不能保证如数发放到百姓手中,此为失责一。其二,户部管赋税,陛下三年减豫州田税,但据臣所知,百姓所缴纳的税一担也未少。”

“臣原以为地方官有贪污欺压之象,然粮食最短缺的几个郡,郡守家中或缺粮,或被洗劫一空,州刺史也常开仓放粮,家中勉强有食果腹,倒是南征军中粮食充足。”

萧宸挑眉,“沈公的意思是,粮食被南征军扣了?”

沈霁道:“臣无权插手军中之事,故只是怀疑,暂无实证。”

萧宸听出来了,沈霁想插手军权。他侧目看看叶白榆,恰逢她抬眸,对视之下,两人心照不宣地达成了某种默契。

他又转回视线,道:“孤既然允你全权查案,便给你插手军中的权利。”

自太尉一职被削了实权,黎国的军权就一直在萧宸手里,文臣更是不得插手。

沈霁自诩磊落,便是有此心也不能立时就应了,正待推辞一二,忽听殿侧王大人道:“臣以为不妥!”

沈霁眉心一皱,这愣头青真是坏事。

叶白榆故意留下王恒,就是让他坏沈霁的事。

谏官只督天子言行决策,虽没什么不对,但对天子而言却是个麻烦。因为天子往往不只遵一道,行事不能一概而论,而谏官却只用一套法则去衡量,对某些受圣贤之道约束的天子而言,或许是一面自醒的镜子,但对萧宸这种只遵循己道的人,就会成为绊脚石。

沈霁提拔王恒就是为掣肘陛下,以防止陛下行事过于自我,而损了士族利益。

方才依着萧宸的脾气,断不可能让沈霁插手进军中。不让沈霁插手他便会想尽办法让这案子查不下去,从而逼着萧宸不得不放权。

或是干脆制造一起冤案,到时过错全推给萧宸,还能让萧宸做实专权霸权之名。

而叶白榆方才那一眼,就是让萧宸顺了沈霁的意愿放权。如此,萧宸便是有违文臣不得插手军权的祖制,最先坐不住的必然是谏官。

此时谏官来驳陛下之意,就是等于驳了沈霁。于是,原本在陛下与谏官之间的矛盾就转移到了谏官与沈霁身上。

此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萧宸看着身边的人,难以抑制眼中的欣赏。他一直认为,阿音有掌天下之才干,不输任何一个男子,若她愿意,他很想与她共掌天下,可惜,她的心不在他这里,更不在北黎。

“季礼认为如何不妥?”

王恒起身道:“圣祖有训,宦臣不得干政,文臣武将各司其职,以防越权篡权,成一家之独大。”

这话活活给沈霁噎出了内伤。

事实上,沈霁就在朝一家独大的路上走。他把控朝局,文臣武将皆有人脉。文臣不提,满朝一半都是他的人,在军中,他原先与姚家交好,互为利益,伯远侯如今军功赫赫,未必没有沈霁的功劳。

可惜伯远侯心思野,捞够了好处就想越过沈家一家独大。

因此,叶白榆推断沈霁要放弃姚家,转而与叶家合作。那么顺理成章的,叶镇泽卖女,就是为了军功。

萧宸还在装模作样与王恒理论:“事急从权,季礼何必墨守成规?”

王恒从头到脚就是个墨守成规的人,越不让他守他就越急赤白脸与人辩,一番祖宗规制,前车之鉴砸下来,直砸得沈霁眼冒黑星,气海翻滚。

最后萧宸妥协道:“也罢,孤便叫隋末代孤之权与沈公配合,沈公意下如何?”

沈霁还能意下如何,只能吃了这哑巴亏,谁让他找来王恒这个读书读傻了的愣头青。

“陛下,不知隋统领那边可有白虎帮的消息?”沈霁又道,“那白虎帮干系重大,有可能知晓朝中是谁要暗中除掉豫州刺史,若能寻得线索,案子就好查了。”

萧宸也为此事发愁,以玄羽卫之能,将雍城掀了个底朝天竟没能抓到一个。

“不曾。”

沈霁道:“听闻那日有一来路不明的男子救走了白虎帮帮主,若是民间找不到,或许可以从官家世家里寻,说不定背靠了那棵大树,得了庇护。”

萧宸又看了叶白榆一眼,他隐约怀疑此人与她有关,可就是无法从她身上获取一点线索。

“阿榆以为如何?”

他忽然叫叶白榆发表意见,殿中另外二人同时一愣,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叶白榆。

王恒道:“陛下,宫人参政实为不妥!”

“季礼在这里守着,能有何不妥?”萧宸道,“发表意见而已,孤自有决断,难道季礼认为孤是那等偏听偏信的君主?”

“臣不敢,只是臣……”

“季礼,”沈霁插嘴打断,“理不分贵贱,若宫人言之有理,未尝不可参考,我等食君之禄者查了这么长时间,不是也没进展吗?说不定就在女史这里获得突破呢?”

把叶白榆捧这么高,若她没点真知灼见,以后便没理没脸杵在这大殿中,那么萧宸对她的纵容宠幸也就成了一种昏聩。

若她高谈阔论,又会被群臣忌惮,一样没什么好下场。

这老狐狸,真是逮着机会就算计人。

叶白榆垂首道:“沈公思虑周全,我没什么好补充的,方才沈公说豫州饥荒,户部或有责,时任户部尚书的是韩大人,韩叶两家有姻亲,不妨就先从韩叶两家查起。”

沈霁与萧宸双双一怔。

沈霁明摆着为难这小娘子,但她却极为聪明地与他站在了同一立场。朝韩家下手,他无话可说。

而萧宸疑心那人是她那小仆,小仆被玄羽卫围追堵截,或许会寻求叶梁文的帮助。他只是试探,没想到她竟直接把叶家摊开了让他查。

一句恭敬的,顺势而为的话堵了两个人的嘴。

在这一刻,貌合神离的君臣二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明帝末年的诸王混战,心底同时升起了一股不明来由的寒意。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那场几乎翻天覆地的的混战,是否也起于某时某地的一句看似恭敬的让人没有防备的话呢?

而一手掀起风浪的叶白榆心此时中也充满忐忑,因为她觉得,霍渊此刻大概就在叶梁文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