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罢朝。

然陛下不临,百官却无人敢懈怠,甚至提前三刻就聚集在了外朝大殿外,迎着冬晨寒凉瑟瑟而立。

大殿之前,中书令沈霁摘冠脱袍,跪地请罪。请的是治下不严,未能任人唯贤替陛下分忧之罪,自请革去中书令之职。

太阳升起前的暗夜最是寒凉,裹紧厚袍尚且受不住,中书令那清瘦单薄的身体犹如卷入烈风下的枯枝,摇摇欲断。

有官员不忍,脱下自己的外袍上前给中书令披上,却被其厉声苛责:“请罪当如是!尔等当以我为戒,而非心存侥幸!”

众官员再也不敢上前,只能陪着他挨冻。

萧宸在寝殿闭目养神,今日冯坚不在,外头的事由于圭传达。

听闻中书令挨冻请罪,他没回应,从天不亮到日上三竿,又一直到正午,任由年近半百的中书令在外跪了将近四个时辰。

过了午时,于圭再次进寝殿回报:“陛下,已有五位大人晕倒被抬走,中书令两次晕厥,皆不肯离去,亦不肯进水。”

萧宸估摸着差不多了,这才起身,“给孤更衣。”

重伤才醒,萧宸的脸色比鬼好看不到哪去,如此出现在众臣面前,满朝惶恐。

跪着的那位更是惶恐,几乎匍匐在地,“罪臣怎敢劳陛下亲临!”

萧宸心说,你跪了半日不肯走,可不就是等我来给你脸吗。

“沈公这是作何?又何罪之有?”他俯身亲扶沈霁起来,“沈公为北黎鞠躬尽瘁,不过五年便华发丛生,孤望之心疼,体恤尤嫌不够,怎会因些许小事怪罪?”

“臣惭愧万分!”沈霁声带哭腔,老泪纵横。

寒风之中,君上病体未愈,披露腹心,老臣步履蹒跚,泣不成音,此情此景令群臣动容。

有几位竟跟着抹起了眼泪。

待戏做够了,萧宸低嗽几声,结束了君臣情深,道:“孤伤体未愈,不能理政,眼下几个案子影响甚恶,急需了结,孤便全权交给沈公处理,沈公可有难处?”

沈霁忙表:“臣定当全力以赴!”

萧宸拍拍老臣的胳膊,以示勉励。

这几桩案子虽不牵扯沈霁,但都与他相干,若草草了结就是他有心包庇,若严查到底就是割肉放血,他这是被萧宸明着摆了一道。

沈霁被人搀回公房,闭目暗忖。

尚书省是要暂且放手了,韩松鹤那个奸诈之徒,竟把这些年程煜贿赂他所干的那些脏事全部告知了陛下。他如此先一步认罪,投诚之心不可谓不诚。陛下最喜识时务之人,重用是板上钉钉了。

程煜培养了多年,下一步便是晋升宰相,掌控尚书省,到此成了废棋。

工部尚书是他堂妹婿,此人算是沈氏一族中可堪大用之人,他在工部除了敛财,最重要的作用是手握雍城各建筑的图纸,必要时可有大用。至此,也废了。

供应木材的人是个可有可无的远房亲戚,但他的影响最恶劣。沈公清正廉明,贤名在外,竟暗中用自己人敛财,不管真假皆是污点。

妻侄用别人替死,此事沈霁完全不知情,但终究也算在了他头上。以权谋私是为官大忌,将来人人皆知,沈公之名实为虚伪。

至于刺杀一事,每年都有人刺杀陛下,沈霁猜想,多半是前福王或是前太子余孽。

这破事跟他半分关系没有,可偏偏京兆尹跑了。明眼人都知道那被推出来的兵曹参军是替罪羊,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却偏偏是叶家人。

满朝皆知他沈霁打压叶家女,若有心人把两件事扯到一处论,那刺杀一事就又栽到了他沈霁头上。

“啪!”

桌上的白瓷茶盏被砸到了地上,白璧无瑕的瓷片碎裂一地,亦如他半生之名。

“沈公!”

小仆闻声闯入,被沈霁突如其来的情绪外露吓的不敢挪步。

“无事。”沈霁睁开眼起身,踩着地上的碎瓷朝外走,“随我走一趟玄羽卫。”

按照玄羽卫的审讯方式,叶梁文不死也要脱层皮,若万一屈打成招,刺杀的锅就洗不掉了。

可沈霁到底晚了一步,叶梁文已经上了大刑。

同样着急的还有霍渊。

霍渊那日救下刘大龙后本想回到京兆郡与叶梁文会合,却得知叶梁文与整个兵曹司都被抓了,他只好藏身在白虎帮一个不为人知的窝点,伺机救人。

如今的白虎帮仅剩三十余人,在西市的一处邸店隐藏,由霍渊暂代帮主之职。

霍渊与白虎帮说来是不打不相识,他亲手把人家老大送进了大狱,险些给人灭了帮。如今却又冒死救出了帮主,这么一来二去,恩怨也就抵了。

但恩怨相抵也不足以让人家把帮派交给他,刘帮主之所以对他低头,一是刘大龙身受重伤,白虎帮又被全城通缉,需要一个能掌大局的人帮助,二是因为打不过他。

“木白木白!”

千山从外面打听消息回来,天塌下来似的叫道:“不好了,坊间都说叶参军被用了大刑,怕是要不行了!”

霍渊表示疑惑:“玄羽卫用刑难道还闹得满城皆知?别又是哪里打听来的小道消息吧。”

“你是在质疑我们白虎帮的办事能力吗?”

表达不满的人是大彭,就是那个险些被霍渊坑死侥幸逃跑后又被追了半个城,追到后还险些被他打死的倒霉报信的。

霍渊暂代刘大龙统领白虎帮,帮里很多兄弟对他不怎么服气,并且质疑他的立场。

霍渊对他们也不客气,“白虎帮沦落至此,难道不该被质疑?”

“你!”

大彭被气得要上前揍他,“你还有脸说?要不是你,我们白虎帮至于沦落至此吗!”

霍渊站立不动,对他的挑衅满不在乎,“所以,我为什么不能质疑?”

“你信不过我们就滚蛋!”大彭被千山拉住了手脚,越发气得要炸,“你个叛徒也一起滚蛋,没有我们白虎帮的地盘掩护,看你们能嚣张到几时!方才我在大街上可看见了,你俞木白是刺杀陛下的逃犯,已经被通缉了!”

霍渊挑眉,却不意外。那些吃干饭的狗官热衷于找替罪羊,能拿叶梁文来顶罪,就能往他这个逃兵头上泼脏水。

“别吵了别吵了!”千山死死拉住大彭,“白虎帮的地方虽然隐蔽,但也禁不住查,昨日若不是木白机智躲过,大家早就暴露了,眼下咱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互相帮助才是呀!”

他又劝霍渊,“这回还真不是小道消息,我亲眼看见参军夫人哭着被玄羽卫带走了,要么是真犯了事,她被带去一起问罪,要么就是参军人不行了去收尸,横竖是没个好!”

霍渊敛眉思索。他跟着阿榆学了一身遇事不慌的淡定,还牢记她说的,遇事抽丝剥茧多想几遍,不要被表面信息迷惑。

首先,叶梁文肯定是被冤枉的,一个无辜之人被用酷刑,可能会被屈打成招,也可能咬牙喊冤。以叶梁文的心性推断,后者的可能性更大,那参军夫人被带去问罪就说不通。

用刑后生死难料,快不行了的消息可能是真的。但玄羽卫作为陛下私卫,案子还没查清楚就先把疑犯打死了,未免显得陛下此人行事无脑,所以这种时候,理应不该把叶梁文快死的消息放出来。

如今这消息传得满城皆知,倒像是故意放出来给谁听的。

“千山,我出去一趟,就在附近。”

“你去哪啊?”千山担忧地拽住他,“眼下可满大街贴着你的通缉令呢!”

霍渊才不信凭着通缉令上那些跟本人八竿子打不着的破画像能找到他,何况他现在的模样跟在兵曹司时也有细微差距。

“无妨,抓不到我。”

这句大话,白虎帮的兄弟是服气的。起码以擅长逃匿著称的白虎帮里还无人能追到他。

霍渊出去是打算抓京兆尹徐有道。这死胖子竟很会躲,三四日了都没暴露行迹。但他估计他也躲到了头,三四日没吃没喝已是极限,而今日叶梁文被用刑将死的消息传了出来,徐有道会认为上面找到了替罪羊,所以必放松警惕,冒险出来找吃的。

果不其然,霍渊在西市转了没一会儿就发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胖身影。这货也是奇才,居然扮做了妇人,好好的襦裙被他撑得翁口一般粗,简直辱人眼睛。

霍渊悄声到其身后,拍了拍徐有道的肥肩膀,说:“阿婆,你裙腰撑破了。”

“啊……唔!”

徐有道一转身口里就被塞进了一只蒸饼子,他瞪大了他的眯缝眼,惊恐万分地看着霍渊。

霍渊挎着她的胳膊,胁迫着走,“可别跑啊阿婆,我保证你一跑就被青羽卫逮住。”

徐有道哪里还敢跑,他都成了这副尊荣还叫人一眼认出,证明他的伪装并不高明。

但殊不知,也就霍渊能一眼认出罢了,白虎帮的兄弟见了他,无不迷茫。

“这胖妇人是谁?”

“你怎么带个生人回来!”

就连打过交道的刘大龙也没能一眼认出,还是靠他那肥硕的身姿才判断出来。

“俞兄弟,你竟抓到了京兆尹!”

大彭听说这货是京兆尹,顿时急了,“你有病吧,把个吃官饭还被通缉的东西带回来,这不是连累大家吗!”

霍渊一手拎着徐有道的衣领,斜扫了大彭一眼,“你要不去大街上喊,要不就闭嘴。”

“嘿!你倒是比我们老大还横,真把自己当帮主了!”

然而下一刻,大彭就不敢跟霍渊叫板了。

只见霍渊用两根粗麻绳,三两下把徐有道倒吊在了房梁上,然后扒掉他的襦裙与上衫,露出了一身叠了三层的肥膘。

众人看在眼里,纷纷抽凉气。

这小郎君年纪不大,身板也未见多硬,但行事做派却带一股叫人畏惧的煞气。只看他三两下就能把一个肥硕如猪的人吊起,动作干脆狠厉,这行为本身与他这个人就有违和,瞧着很是邪门。

“我问你答,不准说废话。”霍渊蹲下身,抽走了徐有道口中的蒸饼,“谁让你灭口刘大龙的?”

“呜呜救……”

徐有道一被放开口就杀猪似地叫唤。但叫了没几个音儿就被霍渊塞住了口鼻。

“我必须提醒你,你若对我无用,我就送你去玄羽卫受刑。”

一说玄羽卫,徐有道险些吓尿,加上不能呼吸,立刻就怂了。

霍渊松开他的口鼻,“说。”

徐有道急促喘气道:“呼呼——我真不知是谁,平日只管听上头的指令,这种事谁会多嘴问呐!”

这回答倒是与刘大龙差不多。霍渊问刘大龙白虎帮背后的人是谁,刘大龙嘲道:“哪个做官的会暴露身份与混混帮派打交道?都是指派手底下人接触,出了事也是手下人替罪。”

霍渊又问:“兵曹司丢了弩,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徐有道认得极快,“是我叫人去偷的,反正栽赃给这些办事的人是题中应有,不然你以为我跑什么?我若不跑,被栽赃的就是我了!”

呵,霍渊心中嘲讽,既然都那么喜欢找人替罪,那他也找一个好了。

养居所里的叶白榆这日听见了两个消息,一是沈缨被封了妃,二是叶梁文被用了刑,人就快不好了。

沈缨封妃早有预料,而叶梁文被用刑明显是故意放出来的消息。叶白榆认为,至少一半是说给她听的。

萧宸的法子老套但有用,她不能看着叶梁文被打死或打残,也不能对冯坚受罚置之不理。

于是听闻冯坚进了养居所当日,叶白榆就托着伤体去看望他。

冯坚被安排进了单独的屋子,待遇跟她刚来时一样,可见萧宸吩咐过不能徇私。

“大父,是我连累了你。”叶白榆不能坐不能站,只能跪坐在床前,也算表示愧疚。

她的愧疚不是假的,毕竟冯坚这场无妄之灾完全是因为她。

“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冯坚连叹好几口气,“陛下也是没法子,他不能罚成妃,也不能罚前朝那些大人们,只能罚我以儆效尤,警告他们莫要趁他病着擅作主张。”

“我挨几下打倒没什么,要紧是陛下没了人照料,他余毒未清,又牵动了旧疾,若非国师连夜赶回,怕是就要不好,陛下身边一向离不得我,我这实在是放心不下!”

叶白榆心里一怔,萧宸还有旧疾?

“女史,”冯坚语带请求道,“若女史好了,可否代我去看看陛下?女史不知,这两年陛下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也就女史在那几日,他尚能安睡片刻,我实是担心陛下他……撑不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