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渊收到消息约莫十五日前,叶白榆随谢容与离开了陵城。

三月二十七,是叶白榆的生日,也是师父的祭日。

叶白榆的生辰是萧宸跟谢容与约定打架的日子。但今年萧宸自顾不暇,因此没有来南陵赴约,但送了一封信给谢容与。

大概意思就是说,他们俩前不久交战一场,算是打过了,很不幸手下人重伤了谢相,不知伤势如何,是否有损寿命,特此慰问。

幸灾乐祸之意跃然纸上。

谢容与回了信,大概是感谢萧宸惦记,并告诉他,他会陪着阿榆过生辰,带她去吃南陵她最喜欢的食物。

气死萧宸不偿命之意同样跃然纸上。

当然,大家都心知肚明,阿榆是不过生辰的。

文公的墓在钟山顶的一棵孤松下,简简单单的一座小坟头,是师兄弟们用手指一捧一捧挖出来的。

叶白榆跟谢容与来时,坟前摆了酒水果子,不知是谁先来看过了。

“是钟鸣寺主持。”谢容与说,“他每年都是天不亮就来拜祭。”

叶白榆记得那老头,干瘦干瘦的,留着一把花白胡子,常跟师父品茗博弈。

谢容与一边收拾着主持的祭品,边说:“主持这几年身子骨不太好,爬山慢,所以每年都提早来,每年都感慨不知明年还能不能上来。”

“心来了就够了。”叶白榆跪在坟前,看着坟头上长势很好的青草。

师父的坟是衣冠冢,无碑无牌,连块木头板子也没有,若无人打理,一年不到就能被草掩盖。

但是没有关系,师父是个随性的人,他若能说话,一定会说随他长吧,不必清理,万物皆自然。

那主持更不会与草木过不去,因此他不会清理。而谢容与是个温柔的人,他通常也不会一股脑拔了,只会清扫一下边缘,让坟头不至于找不见。

只有叶白榆跟左荀会拔草,左荀是个不怜花草的家伙,别说野草,就是很名贵的花长在这里他也会毫不留情地拔了。

叶白榆是纯粹见不得师父的坟头潦草,所以不管如何都会一股脑拔了。

但今日她没动,生死一场,她理解了师父的心境。这里人来人往,或许每年来的人都不一样,若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喜好做些什么,就无人在意师父他自己想要什么了。

谢容与在她身边跪下来,侧目看着她:“没有什么想对师父说么?”

这些年叶白榆一直想来看看师父,想跟他说点什么。但当跪在这里,她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就如物是人非,满心怀念,张口无言。

“我有个疑问。”她扭头也看着谢容与,“文公他……真的去世了吗?”

谢容与呼吸一滞,眼睫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他抿唇沉了口气,反问:“阿音,你连师父都不打算认了么?”

“我说了我不是她。”叶白榆把视线转向坟头,她不是很想看谢容与此时的表情。

谢容与也转开视线,“好,我们不说这个,师父死在战场上,无数南陵兵都看见了,他要求尸体就地烧了,是不想让大家费时费力转移尸体,我不知你为何会有这样的疑问。”

“你看见文公的尸体了吗?”

叶白榆跳出了顾弦音的身体后,看待一切问题都变得客观起来。她放下当时听见死讯时无尽的哀痛,尝试着去看他们都忽视的一些视角。

他们谁也没见过师父的尸体,所知的都是听说,那么完全有理由去怀疑师父死了的这个事实。

“所以,你怀疑师父没死吗?”谢容与顺着她的思路道,“说来我们都没看见,确实值得怀疑,但同样的,我们也没有发现师父活着的迹象,退一万步就算他活着,为何不与我们联系呢?”

叶白榆反问:“文公若要藏,你能找到吗?”

谢容与一愣。

叶白榆没再说什么,站起身率先离开。

谢容与看着她的背影,眉头紧拧,今日的阿音令他心生不安。

叶白榆此时很失望,因为方才,谢容与说谎了。她只是随口一问,她也不太相信师父还活着。而这样几乎可以斩钉截铁的问题,谢容与却先来质问她为何不认师父。

确实是值得质问的问题,以前的顾弦音一定会这样想。而现在的她只看到了谢容与顾左右而言他的慌张。

原来人站在客观的角度,真的可以看见很多原先看不见的东西。

她不曾想过谢容与会骗她,她更没想过,她在钟山上竟会遭遇绑架。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失去了意识,再次醒来时人躺在一间竹屋。

屋子看起来是新的,没有居住痕迹,周围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人。

确定了没有危险,叶白榆才谨慎地起身四望。

熟悉感扑面而来。

这屋子布置得跟茅屋几乎一样,因为他是个不愿意改变习惯的人,所有的东西都有固定的摆放位置。

比如,他不喜欢窗,屋里所有的窗户都做成了推拉门,便于赏景。门内摆放凭几,他每日在此读书品茶。

门外的风景他也有固定的喜好,比如悬崖边的松,屋檐下的桂,白日可见云,夜里可见月。

这里竟都实现了。

叶白榆紧紧攥了攥手指。她起身推开了一扇门,正要迈出脚,沐雪沐霜现了身。

“姑娘,您若闷了,我们可以陪您出去走走。”

“谢容与人呢?”

两人皆不答。

叶白榆转身进屋关上门,重新躺回**。

谢容与曾经问她,她做的那些无色无味的毒药迷药她是否能分辨。她的回答是,不完全能。

人与人之间的嗅觉味觉差异并不大,如果她能闻到或尝到味道,那别人就也可以。相反,如果连她都不能完全分辨,那对世上大部分的人就都有效。

不过因为是自己制的药,她对药的敏感度比一般人要高一些,想要迷惑她,药量必须要少,少量多次对她有效。

她当初多么信任谢容与啊,把致命点当家常话告诉他,现在想想,实在太讽刺了。

那么,谢容与把她关在这里到底要做什么?

她从陵城消失,唯一的解释似乎就是,死了。

三月二十七,安陵公主在钟山遇袭跌落山崖,尸骨无存。

消息传回陵城,满朝皆惊。

“怎么会遇袭?”

太皇太后惊得脸宽了三分,“那山上又没有什么人,寻常也没有贼人,怎么就遇袭了?可有查到是什么人?”

谢容与摇头说不知,“今日是文公祭日,公主仰慕文公之名,因此上山拜祭,在下山途中遇到了一伙贼人,我赶到时,山崖边有浓重的血迹,有人跌落的痕迹,我当即请钟鸣寺的僧人帮忙去崖下找人,却只发现了几块,新鲜残骨……”

岳氏想到那个画面,不由的一颤,“这,这是……”

“应该是被山上的野兽吃了。”谢容与道。

“确定是她吗?”岳氏将信将疑,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谢容与说不确定,“只能确定衣物是她的,是什么人刺杀,目的为何,一切皆不知。”

他越说不确定,岳氏越觉得真的,她不是没怀疑过谢容与是这件事的主谋。

前些时候,岳氏为了稳住娘家人,给岳南风跟齐泱赐了婚,又表示出了想纳叶白榆为妃的意思。

谢容与若喜欢叶白榆,不想让她进宫,不是没有可能设计她死。反正两国已经开战,质女已经没了意义。

“那就要细查。”岳氏的疑虑没有完全打消,“白榆不是一般人,不能让一堆碎骨头断了生死。”

“太皇太后言之有理。”谢容与问,“不知让谁去查合适?”

岳氏说:“就让大理寺去查吧,再加上刑部一起。”

通过岳大郎的案子看,大理寺卿还算是个懂事的,岳氏对他比较放心。

对比岳氏的不确定,齐泱认为一定是谢容与干的。

那钟山根本就是谢容与的地盘,谁敢去那里杀人?何况这么多年一直太平,怎么偏偏就赶着叶白榆去拜祭文公才出了事?

不过齐泱不确定叶白榆是死是活,因为她三番两次帮他,谢容与不是没有可能杀了她。

齐泱想派人去找她,但他没有可用之人,于是对谢容与说:“老师,质女到底是北黎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北黎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寡人觉得应该即刻派人找寻,您看呢?”

“陛下顾虑得对,臣也正有此意。”谢容与说,“臣建议让禁卫军去找,有消息可以即刻传回宫中,陛下意下如何?”

齐泱正是想让禁卫军去找,因为只有禁卫军没有被谢容与操控,里面也有几个自己信得过的人。

只是,谢容与主动让禁卫军去,如此坦然,说明叶姑娘大概是凶多吉少,这也让齐泱十分担心。

那样聪慧的姑娘,真的就这样没了吗?

没两日,萧宸也接到了消息。他是万分肯定阿榆被谢容与藏起来了,他这位阴险情敌为了独占阿榆总是那么不择手段。

他当即派玄羽卫潜入南陵找人。根据他对谢容与的了解,他猜想阿榆应该被藏在一些人迹罕至风景却要好的地方,于是他让玄羽卫着重去南陵有山有水的偏僻地方找。

霍渊很快又收到了封度的第二封信。这次信上详细记录了阿榆“死亡”的全过程。

霍渊不知道他是怀着什么心情看完这些字的,自从上次收到信后他整个人就处在焦躁中,这种焦躁的力量每一刻都在驱使他灭掉南陵,杀掉谢容与。

是以他每多看一个字心里的火就旺一分,忐忑也多一分。直到信的最后,封度说他怀疑阿榆还活着,霍渊那几乎被火烧焦的脑子才平静一些。

直到此刻,他才能坐下来仔细分析这件事。

谢容与喜欢阿榆,如果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那阿榆多半还活着。只是,以谢容与在南陵的势力,他要诚心藏一个人,一般人很难找到。

霍渊现在分身乏术,只能依赖封家在南陵帮他找。他还让周家帮那帮老头子帮他占卜,但用了阿榆的生辰八字,算出的结果却是早亡。

占卜的路行不通,就要靠人力找。霍渊因为心情焦躁,急于求胜,连续对南陵发动进攻,短短十数日就占领了南陵三座城,打得南陵兵无力招架。

但诸如豫州等地的战事就没有那么顺利,左荀回归后,叶镇泽败得非常顺畅,连失数城,民间怨声载道。

战争不断,百姓苦不堪言,北黎本就不稳的朝局更加动**。远在凉州的沈霁此时高调写了一篇批判战争的文章,引发了天下文人的共鸣,于是更多的文人紧随其后写批判性的文章。他们写的就露骨多了,几乎是指着萧宸的鼻子骂他治国不利,继位不过六七年就让北黎民不聊生。

趁着这股声讨的势头,各大世家再次联合起来公开反抗萧宸。这回不是先前那些小家族组成的乌合之众,而是北黎真正的世家贵族。以沈家为首,联合姚家,关陇一带的顶级家族,集结了有十万兵,合力围攻雍城,逼着萧宸退位。

这次他们明显有备而来,且还拥戴了一个萧姓子为君。此人是萧宸的侄子,先福王的亲生儿子,正是当初躲在养居所的那个疯丫头。

韩松鹤死后,这孩子被福王余孽救走,萧宸把黎国搜了个底朝天愣是没找到。跟福王余孽一样,成了躲在阴沟里的老鼠,除非他们自己冒出来,否则活人根本别想找到。

福王虽然被定了个犯上作乱,逼君退位的罪名,但其实大部分人都不相信。当初福王在北黎人心里的威望很高,反而给他定罪的萧宸才是真正造反的那个,是以在很多人心里,福王败得很可惜。

因此,这个福王遗腹子一出现就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甚至连民间的呼声也很高,大家都盼着福王之子继位,沈霁辅国,然后快些结束眼下的乱象。

霍渊手下的那些士族兵也蠢蠢欲动起来。他们虽然很服气翟将军,但却不想效忠于萧宸,因为只要萧宸为君,他们头上永远扣着叛贼的帽子。

于是这些想投靠新君的人就主动与霍渊说,他们想要退出。

霍渊没有拦着,毕竟人各有志。他对手下的士族兵说:“你们没有偷偷走了我非常感激,谁还想走只管走,只是我丑话说在前,这一走,我就不拿诸位当兄弟了,以后战场上遇见了,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这话让一些人产生了犹豫,因为福王一党未见得能逼萧宸退位,万一失败,他们作为叛党就再也回不了头了。反而翟将军是个好将军,不管谁当皇帝,跟着他总归有前程可奔。

最终两三万士族兵走了一多半,只剩下了不到八千人,而原本镇守青州的兵也走了近两万。如此,霍渊手里就只剩下了不到三万兵。

而偏偏这时候,崔琰发动了强攻。霍渊在人数少于对方一多半的前提下勉力应战。苦战了两天两夜后,以惨败告终。

此战过后约三天,叶白榆从沐雪沐霜那里得知了翟寂战败,以及翟将军战死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