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家三子在流放路上被杀害的消息传到陵城已是在年后。

而就在年节前的半个月,卢广茂死在了牢中。

卢广茂是自尽而亡,但叶白榆觉得他的死很有蹊跷。

她曾进死牢看望过卢广茂。是太皇太后让她代替小陛下去关怀老臣。表面是施恩,其实是变相的让她定死了卢广茂的通敌之罪。

心虚的人就爱做一些欲盖弥彰的事,但这不重要,叶白榆正想找机会去死牢见一见卢广茂,她得留住卢公的命。

跟她想象的一样,卢广茂在牢中读书写诗,过得很坦然。他看清了太皇太后的目的,所以心甘情愿地用自己的命保全卢大郎,目的达到了就安心等死。

但他的坦然是消极的。死牢的日子不好过,对于一个有傲骨的文人来说,过二十年这样的日子是折磨,既然结局就是走上断头台,不如早死早超生,因此他每日吃得很少,夜里不睡觉,打算耗死自己。

叶白榆跟他说:“三位郎君离开时我恰好瞧见了,卢大朗看起来很颓废,他救不了挚友,保不住父亲,心里的结不知能否解开。”

卢广茂听完这话,等死的心就不那么坦然了。他最了解长子的秉性,自责跟郁郁不得志会毁了他,如果再得知父亲死于牢中,恐怕也活不长了。

但是,如何让他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苟活二十年呢?

叶白榆看见了他的矛盾,适时道:“人活下去才能等来转机,看见希望,这一天或许不会太远,卢公心里应该存有一些怨恨,过于心甘情愿未免愚忠,而愚忠并不可取。”

“你这个女娃……”卢广茂看不懂她了。他以为她是站在北黎的立场上,巴不得南陵的忠臣都死绝了,但她现在又跑来劝他别轻生。

难道,她是想劝他投靠北黎?

“你这个女娃是个劝服高手,愚忠是不可取,但叛贼更不可取,你不必多说了。”

叶白榆笑着点了点头,不否认他说的,“但卢家已经是叛贼了不是么,路得自己走,不是别人给你什么就是什么,卢公虽保了卢大郎的命,但保不了卢家子孙的前程,除非……”她换做哑声说,“换一片天。”

卢广茂眼神一震。他不知道这女娃哪来的底气说这番话,以及是不是异想天开,但不得不为之震惊。

“晚辈话尽于此,卢公珍重。”

叶白榆认为卢公是聪明人,为了卢家子孙,即便等不了二十年,至少三五年是能等的,绝不至于这么快就自尽了。况且,就算她没去劝,他一时半会儿也耗不死,怎么会突然改了主意自尽?

一定还有谁去见过卢公,对他说了什么。

封度无条件认为是谢容与干的。

“能不声不响去死牢看叛贼的除了宫里那老太婆就只有咱们这位谢相,卢公死在牢中,必会引发天下文人的不满,宫里那位不会干这样不利皇族的事,只能是谢容与。”

叶白榆不是没有这样想过,只是她潜意识里不太愿意承认谢容与是这样忘恩负义的人。卢公是师父挚友,对他有提携大恩,相当于另一个老师,他怎么能为了引发天下人对太皇太后的不满而舍了卢公一条命呢?

这就不单纯是为了争权不择手段了,这是忘恩负义,是小人行径。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她曾经无条件信任与喜欢的人呢?

封度看穿了她,“你心里早就有答案了却来问我,倒显得我是个心胸狭隘的小人,不过也没关系,反正真小人也不是我,只是我才夸了你长了脑子,可别打我的脸。”

叶白榆自嘲一笑,“难道你愿意承认一颗真心喂了狗吗?我没有为他开脱之心,只是觉得一切背后还有我不知道的因由,他逼死卢公固然能让天下文人愤怒,但你不觉得这怒火烧的不光是太皇太后吗?”

封度一愣,若有所思:“你是说,他针对的是齐氏皇族?”

叶白榆点头。

“那不就是有代君之心?”封度摸着下巴道,“可他若有此心,当年干脆不要辅佐小陛下啊,把先帝的死赖在那老太婆头上,顺便设计岳氏杀了小皇嗣,一举灭了齐氏嫡系,摧毁岳氏根基,改朝换代也顺理成章一些,何必等到现在走弯路去舍掉卢公?”

这也是叶白榆想不通的地方,她认为谢容与没有代君那么大的野心,他一定还有不为人知的目的。

但既然他要针对齐氏皇族,叶白榆就要扶一把小陛下,两厢对抗之下,才能看清谢容与真正的目的。

除夕这日,叶白榆进宫陪太皇太后守岁。一同陪着的还有岳家几个小辈。

岳氏一边拉着叶白榆的手,一边拉着岳南风的手,笑道:“今年我格外欢喜,我添了阿榆这个孙女,是我这些年来最高兴的事了。”

她强行把两个姑娘的手握在一起,说了一堆要相亲相爱的话,说得岳南风几欲翻白眼。

“姑祖母,今年怎的不见谢相?”岳南风拼命把话题往谢容与身上扯。

太皇太后显然没有什么兴致,话说得很淡:“卢公去世才不久,他在家闭门不出,如何能见?”

岳南风还要再说什么,被太皇太后打断:“好了,你们几个小的去陪陛下吧,我上了岁数熬不动,再跟你母亲他们说会儿话就歇了,你可别再欺负阿泱了知道吗?你们如今都大了,该留些颜面。”

小陛下比岳南风小个一两岁,差不多是同龄,但因为齐泱长得瘦小,性子又软,岳南风总把他当没长大的小废物,从小就嫌弃他,见面说不上两三句话就要暴躁。

她老大不高兴:“既然都大了就该避嫌,姑祖母何必硬要把我们往一处凑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惦记他呢!”

太皇太后也拉下脸:“把你跟陛下摆在一块难道还委屈你了不成?少说些欠骂的话,让你去自有道理,别再让我听见你发脾气!”

岳南风气头上没听出来,叶白榆却听出来了,岳氏有意让岳南风跟了陛下,继续让岳氏女为后宫之主。

“阿榆也去吧。”岳氏拍拍叶白榆的手,“你老也不来宫里,没机会跟他们接触,到现在还没跟陛下说句话吧。”

这是也有意让叶白榆进后宫。

叶白榆正想找机会跟齐泱接触,但不能表现得太情愿,便有些拘谨地点了点头。

“那就去好好说说话,陛下是个闷葫芦,你多些耐心。”

“是,祖母。”

叶白榆随着岳南风兄妹起身,几个人同时看向坐在太皇太后左侧一言不发的齐泱。齐泱木讷着脸,看不出情绪,他缓缓起身朝太皇太后告退:“孙儿先出去了。”

岳氏“嗯”了一声,祖孙间的交流简单疏离。

齐泱拖着厚重的华服先行,叶白榆紧随其后,岳南风兄妹几个跟在后面。

大冬天的深夜,宫里哪有什么好玩的去处,无非是从一个殿到另一个殿。但齐泱不走寻常路,竟往花园子里走了。

叶白榆听见岳南风在身后嘀咕:“黑灯瞎火的去花园子里有什么好看的?”

言语间的嫌弃,就差直说齐泱是个怪胎了。

齐泱无动于衷,兀自走进花园。随侍的内侍临时加点了几盏灯,使得花园子亮堂不少,但依旧看不出任何赏花的必要。

齐泱走向几株正盛开的梅,不知牵动了哪根多愁善感的筋,竟吟了几句诗,吟完了还问岳南风:“表姐可也觉得这梅开得好?”

岳南风最不耐烦这些诗啊词的,只听他方才念的时候就浑身刺挠,这一被问,忍不住狠狠翻了个白眼,应付了事地哼哼一句:“凑合吧。”

齐泱似是习惯了她的态度,丝毫不以为意。他仔细挑选了一枝梅折了,回头递给岳南风,“我觉得表姐似梅,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哎呀不要念诗了!”

差点被逼疯的岳南风抬手挡开了齐泱的手,正盛开的梅花立时被甩在地上。连带着齐泱亦被她推了个趔趄,后退中啰嗦的大袖勾住了梅枝,将他整个人又往前甩去,他登时脚步错乱重心不稳,两脚一岔,生生把自己绊倒在地。

“陛下!”

身边的内侍纷纷惊慌大叫,七手八脚地涌上来搀扶。

叶白榆离得最近,愣是没看明白他这一系列的动作是如何串起来的,看起来是行云流水水到渠成,没有什么刻意的痕迹,但她就是觉得太水到渠成了。一个身量跟岳南风差不多的男子就这么跟一张纸似的轻飘飘被甩出去了?

“陛下,您可还起得来?”

“陛下这哪里像能起得来的,还不快去叫太医!”

岳南风在一旁烦躁得很,一脸嫌弃还不能骂人的表情,“陛下你要不要紧啊?”

齐泱扭伤了脚,疼得说不出话,却还要装作无事道:“没,没事……”

岳南风是个慕强的性子,最烦羸弱的男子,他要是战场上叫人砍了一刀就罢了,崴个脚用得着咬牙打颤地说话吗!

还没事呢,听声音都快哭了!

“陛下圣体马虎不得,还是叫太医来好生看看吧,我家里有上好的跌打损伤药,我这就回家取去。”

说罢便走了,看样子也没有再回来的意思。

齐泱看着岳南风,眼中流露哀伤之色。

叶白榆这时颇没眼色地上前问:“我搀扶陛下起来可好?”

齐泱推开她的手:“不必劳烦质女。”

这冷淡的语气,生硬的称呼,让叶白榆很是尴尬。周围的宫人内侍也都现出尴尬之色。

叶白榆便退到一边不再靠前。

“你们也都退下!”齐泱不让人靠近,坚持一个人站起来。

花园子里的事很快传到岳氏耳中。她朝陈氏抱怨:“你也该约束一下南风的性子,那好歹是南陵的国君,她将来的男人,便是不喜欢也该尊敬些,男人没了面子,她的脸也立不起来。”

陈氏惭愧地点头:“是是,我成日也说她,可她就是说不听,这孩子就缺个强势一些的男人来压着他……”

岳氏瞪了她一眼,“陛下还小也没亲政,将来掌了权自会成为强大的男人,不要鼠目寸光。”

“是,姑母说得对!”陈氏不敢再有意见。但比起一个傀儡国君,她更希望谢容与做她的女婿。

岳氏吩咐道:“陛下不喜内侍宫人亲近,就叫阿榆照顾吧,她懂医术,比你们会照顾人。”

陈氏愣了一下,竟也要把那个质女许给陛下?这不乱套了吗!

太皇太后可比谁都精明,把叶家女收进宫中,还愁叶氏不投靠吗?

叶白榆得了吩咐,从医女手上接了跌打损伤药,便独自进了齐泱的寝殿。

太皇太后这人疑心重,她越是不受齐泱待见就越撮合,这样她就有更多的接近齐泱的机会。

齐泱听见有人来,当即呵斥:“谁许你们进来的!”

叶白榆站在殿门口道:“回陛下,是祖母吩咐阿榆来给陛下上药。”

太皇太后的命令,齐泱不敢置喙,但对叶白榆也没什么好脸色,“寡人知道你会伺候人,但寡人不吃你那一套。”

叶白榆端着药上前,丝毫没有被冒犯的不悦,“不管陛下吃哪一套,受了伤就得医治,扭伤脚可大可小,陛下也不希望将来跛脚吧?”

“没有那么严重。”齐泱一点也不配合,“我自己有数。”

“陛下自然有数。”叶白榆放下药蹲下来,说,“摔得那样重,却只是轻微扭伤,可见陛下没少摔,熟能生巧吧。”

齐泱防备地盯着她,“质女休要乱说。”

“就当我乱说吧。”叶白榆干脆坐在地上,抬头望着他,“那陛下想不想亲政?”

齐泱皱起眉,“你们北黎国君身边的人都这么没规矩吗?寡人尚未成年,不具备亲政的资质,且要跟着祖母还有谢相多学些本事才敢言亲政,你现在说这些话有怂恿之嫌,寡人可以定你的罪!”

叶白榆笑了,“陛下真的可以做主定罪?陛下若有这权利,我也不必在此冒死说这些话了。”

齐泱深感冒犯,身体里的愤怒直要冲破他那张木讷的脸。

“我知道陛下也不甘心,你方才一番做张做致,不就是想把岳南风支开,瞧瞧我是个什么陷的么?”叶白榆又道,“我不敢说自己有什么本事,但应该是陛下所需要的助力。”

“质女这是毛遂自荐吗?”齐泱默认了不甘心的话,但并不相信她,“我朝的情况质女也看见了,凭你一个北黎质女,如何与两座山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