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陵朝堂与北黎朝堂最大的不同,就是陛下无实权,各路大神各显神通。

太皇太后岳氏代表一方势力,以岳氏家族与齐氏皇族为势力中心,联合与这两家族休戚相关的各家族,势力非常庞大。她本人历经三朝,克死了两任国君,看如今的精神头大有再克死几个的趋势。

宰相谢容与又代表一方势力。宰相并非具体官职,“相”乃辅佐之意,“宰”意为主宰,为君主之下权利最高者。在南陵,宰相仅有一位,且有摄政之权,比传统意义上的宰相地位更尊贵。

谢容与为帝师之外,还担任中书令,战时为大将军,文武皆是地位之最。他的势力中心以朝中大部分文官武将为主,另外,南陵文人阶层对他亦是无条件推崇。说白了,但凡他有代君之心,早就没齐氏皇族什么事了。

这两位是支撑南陵的两尊大佛,也是最大的竞争对手,是以朝堂议事,就以两方人马唇枪舌战为主。

叶白榆一个质女,之所以一来就被太皇太后示好,是她背后的叶氏有拉拢的价值。

岳氏一来就提嘉佑长公主还有叶老侯爷,大有离间之意,代表她知道这两位都是冤死的。她是在告诉叶白榆,两个家族在北黎都不得善待,不如归顺南陵。

除此之外,岳氏还想试探叶白榆与谢容与到底是何关系。若他们俩早就暗通款曲,那叶白榆必会拒绝公主的封号,若叶白榆欣然接受,则代表她与谢容与不在一条船上。

叶白榆不由感叹,南陵朝堂真是热闹又凶险,刚一来就要站队。

岳氏笑问谢容与:“谢相以为有何不妥?”

谢容与道:“公主之位不是人人可得,历来只封帝女,叶白榆身为北黎质女,更无资格。”

岳氏道:“规矩上是不合适,可还有人情不是,吾膝下无有孙女,今日见了白榆十分合眼缘,又难得与她外祖母有些交集,既然她没有祖母外祖母,吾没有孙女,正好凑一家,吾认了她做孙女,再封公主就合适了,谢相你说呢?”

说到了这份上,谢容与就难否决了,但他不能眼看着岳氏拉拢了叶氏去。因为他对阿榆的立场没有信心。

“臣以为,封郡主即可。”

“诶,那多小气?”太皇太后笑着摇头,“北黎国主破例封了她做郡主,吾的孙女怎么也该是个公主!不过说了半天,还没问问白榆愿不愿意。”

她笑着朝叶白榆招手,“到我跟前来,让我好生看看。”

叶白榆对这种虚情假意的戏码很是头疼。那岳氏方脸高颧骨,眼神铿锵有力,极具威严,放在朝堂上能镇邪,卖温情就有点吓人了,怎么看都像是上位者在忽悠下位者。

但人在屋檐下只能配合。她垂首走到岳氏面前跪坐下来,“见过太皇太后。”

岳氏握住她的手,笑嗔:“还唤我太皇太后,可是不愿认我做祖母?”

这是逼着认亲啊!

叶白榆道:“非不愿,是不敢高攀,白榆福薄,没有亲缘,从未想过还有这样的缘分,更怕太皇太后介意。”

言外之意我克亲,您若不忌讳就认。

岳氏自己就克夫克子,哪里怕别人克,自然不忌讳。再说权利为上,也无暇忌讳。

“你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快别说什么福薄的话了,你祖父外祖母早亡,皆是奸人所害,与你有何关系,从今入了我南陵朝,福气就来了!”

叶白榆还能说什么,岳氏不怕死,她自然没有意见,便点了头,“全凭太皇太后做主。”

谢容与深深蹙起眉。

“这就对了!”岳氏大笑起来,“吾如今也是有孙女的人了,叫声皇祖母听听?”

叶白榆乖巧唤了一声:“皇祖母。”

朝堂上的人皆面面相觑,什么心思的都有,但无一例外都觉得荒唐。一个初来乍到的质女摇身一变成公主了,说出去谁信?

岳氏兀自拉着叶白榆上瞧下瞧,像才得了个宝贝一样爱不释手。叶白榆配合之余,也抽空观察了一下旁边木偶似的齐泱。

齐泱看起来有十四五岁的样子,这个年纪娶妻使得,上战场打仗也使得,生在寒门里都能当家了。可这孩子看起来干什么都缺点意思,眼神木讷呆滞,肩膀总下意识缩起来,只有在岳氏看他时才挺一挺肩膀,做出个国主的样子来。

性子这么弱,被岳氏跟谢容与这两位弄权高手夹在中间,看起来也是个英年早逝的命。

叶白榆来南陵之前,有想过要站齐泱,这会儿却有些打退堂鼓,这孩子看起来是块扶不起的料。

就在她放弃观察齐泱时,余光忽然感觉到了他偷瞄的视线。她当即不动声色地转过去,对方却又移开了。

这就有意思了,齐泱能感觉到她在观察他,证明还不算没救。

朝堂上一番眉来眼去各怀鬼胎后,叶白榆要离宫去她的新府邸。她的府邸位于皇城以东的永宁坊,是太皇太后赐的,位置绝佳,岳国舅一家,以及谢相府邸都在这里。

宅门牌匾是叶府二字,估计过两日就会换做公主府了。叶府不大不小,修葺一新,是花了心思的。南陵人普遍讲究享受,乐忠于打造私家园林,几乎家家都有亭台楼阁,溪水山石,设计多精巧雅致。

叶府种的最多的是竹,溪边疏疏竹影入水,涟漪**漾,是可入画的景致。

“郡……不是,公主,是可以叫公主了吧?”莺歌偷偷跟叶白榆说,“南陵人好会享受啊,院子布置得真好看。”

叶白榆笑:“你还是叫姑娘吧,别太张扬了。”

“我也觉得叫姑娘好,总觉得什么郡主公主的烫嘴。”

叶白榆笑了起来,“今日应该无事了,我得睡一觉,一路过来累死了。”

莺歌的嘴闲不住,又问:“今日无事,那明日会很忙吗?会有很多人来拜访咱们吗?我是不是得准备什么?”

若无今日认祖母这一出,应该是不太会有人来拜访的。谢容与毫不避讳对她的看重,是一种“霸占”,就是为了将她收在羽翼之下,同时也斩断了她的羽翼。如此一来,她在南陵就只能依靠谢容与。

今日她“投靠”了岳氏就不一样了,她主动与谢容与划清界限,那么她在南陵就是“自由身”。又有岳氏做靠山,自然有人来结交示好。

“会有人来拜访,你只需准备一些北黎的吃食款待客人就好。”

“我知道了姑娘。”

叶白榆所在的主院名为“松月桂云”,名是谢容与取的,字是谢容与提的,这院子处处都是谢容与的痕迹。

竹林,松桂,月云,主院里还有一棵荆桃,皆为钟山所有。

谢容与曾说过,以后他们成了家,不论家在哪,或大或小,皆要装得下钟山之景。

叶白榆心无波澜地进了院子,至廊下脱掉履,拉开门,赫然见着谢容与端坐正屋席上。

他抬头,极其寻常地问:“阿榆对新的院子还喜欢么?”语气如同他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许多年,他买了个新玩物问她喜不喜欢。

叶白榆压下方才因为惊吓而起的一阵慌乱,不甚客气问:“谢相未经允许出现在我府中,是否不合适?”

谢容与道:“是不合适,但眼下我唯有贸然而来才能与你私下相见。”

“若无必要,我们可以不见。”叶白榆的声音没有波澜。

可就是这没有波澜的几个字扎的谢容与瞳孔骤缩,眼中瞬间就翻涌起了哀痛的巨浪。

“阿榆……”过了许久,谢容与才勉强让情绪稳定,“你还记得师父死的时候,师兄弟们发过的誓吗?”

他不是个习惯解释的人,因为解释某种意义上是在找借口,他跟阿音之间不需要借口。

可是,他们之间横亘的问题,已经无法用信任与理解化解了,这是比解释本身更叫他难受的。

叶白榆没有接话,默许他继续讲。

“我们所有人都愿意为了给师父报仇付出一切,你们在北黎生死一线,我在朝中四面楚歌,先帝对我防备至深,我用了两年的时间才稍稍打消他的疑心,答应要去接你那时候,我正策划逼宫,同时……”

他说到这里时哽了一下,像勾起了再也不愿提及的伤痛。

“……同时我接到北黎的消息,在我们约定的地方,萧宸设好了埋伏,等着将我们一网打尽。”

一边是绝佳的逼宫机会,一边是自己与心上人的命,确实是个两难的问题。叶白榆也不由感同身受地做了一下选择。

如果他冒险来了,很可能满盘皆输,不冒险就失去心上人,从大局与大义上讲,她确实不那么重要。

“后来萧宸利用你引咱们的人自投罗网,黎兆祥自作主张去救你,暴露了我们一个重要的据点。”

谢容与当时做的决定,至今想起来仍会迟疑。阿音与师兄弟们都重情,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互相为了救对方而暴露牺牲。

也可能不会。

但他当时不敢拿大局冒险。萧宸的玄羽卫是雍城的地头蛇,只要暴露一点他们就极可能顺藤摸瓜牵出所有的线。所以他不得不做了主动砍掉所有细作的决定。

他也知道,阿音一定痛极了。

此时的阿榆站在门外,背对着日光,面容隐在暗光中一言不发,像是死去的阿音来朝他兴师问罪。

谢容与忽然就后悔了,他或许应该赌一下,为了他们的命。

但是,即便赌赢了,三年后他还是要面对雍城墙上的阿音。

“萧宸用你的命,引我去雍城。”

“去之前我安排好了一切身后事,我想,你或许已经不愿意回来了,如果你回不来,我也不打算独自回来。”

他说的不愿回来,是不愿苟活。

阿音骄傲要强,在忍受了三年的凌辱后,不可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回到从前。他几乎预料到了她将会自我牺牲的结局。

他不想她死在别人手上,因此忍痛朝她举起了箭。

只是他没想到,她也不愿意死在他手上。

叶白榆依旧没有接话。大局上他没有错,所以她不能指责他什么。而感情,他选择了舍弃,那就是结束了,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今日一番解释,把前世缺的一角补齐了,对她而言就是从新开始了。

她迈步进门,道:“时候不早了,我想歇一会儿。”

谢容与没有起身,看着她,“阿榆,岳氏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叶白榆在木案的另一侧盘腿坐下,望着门外的半树荆桃。因为过了花季,它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有些暗淡。

“南陵的人对我而言都不好相与。”她缓缓道,“找一个太皇太后祖母做靠山,总归有些保障。”

“有我在,你就有靠山。”谢容与看着她的侧脸,陌生的轮廓生出了陌生的气质。他曾经很笃定地以为,他能透过任何皮囊看清阿音的心,但现在他产生了自我怀疑。

叶白榆侧目回望他,微笑:“南陵总归不是谢相一个人的天下,多一个靠山不是更好么?”

谢容与眼睫微颤。她不指责他,也没有彻底同他划清界限,可也不靠近,若即若离,让他心里揣着惴惴不安的希望。

她到底想要什么?报复他?与整个南陵为敌吗?

她……会吗?

“姑娘你睡……”

莺歌忽然跑进来,见了鬼一样倒吸一口凉气,“谢,谢相怎么……”

谢容与收起眼中的情绪,朝莺歌温和一笑,“莺歌是吗,好生照顾你家姑娘。”

莺歌不明所以:“哦,哦……”

谢容与起身,逆光转身看着叶白榆,“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叶白榆不置可否,“谢相好走。”

谢容与离开好一会儿。莺歌才敢扒着门往外瞧,“姑娘,他,他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出去的?这样公然来叶府不会有什么问题吗?”

叶白榆脱了袜,揉揉酸疼的脚,笑道:“他又不傻,怎么会走正门。”

莺歌顿时毛骨悚然,“那,那那那他走哪?地缝里钻出来的?”

“你想什么呢!”叶白榆笑指着右手边,“你去书房瞧瞧,看看是否能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