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过后, 沈元夕在旧书中看到了一种牌具。
“这是什么意思呢?”她拿着书问三殿下。
书中写,这种牌具被把玩多了,第一张竹牌上的红点就成了精, 钻出个孩子来, 但这孩子却不会说话, 眼也是个盲的。
“这种啊, 我收的有。”三殿下从她身上爬起身,到处翻找。
沈元夕诧异道:“……就收在这里吗?”
“不是,是找伞。”
窗外下着秋雨, 三殿下终于找到了伞,一手撑着, 飘飘忽忽消失在沈元夕眼前。
半个时辰后, 他回来了, 不仅拿回了一只木匣, 还换了身衣服。
去的时候,穿得是竹青套衫, 回来时,红的黑的,蓦然肃穆了许多。
他只要穿上这种似宫装的深红重黑, 就会美得咄咄逼人, 外面下着雨, 雨帘之中, 他的银发微微泛着一层朦胧的光晕, 看久了灼眼睛。
“……要出门吗?”
惊艳之余, 沈元夕捂着心口问道。
“不。”三殿下道, “只是淋湿了又换了身, 当然也是一时兴起, 想看你这样的眼神。”
沈元夕没骨气的点头。
“好看,心都要从胸口跳出来给你了。”
三殿下依着她坐下,打开匣子,取出了一副玉牌。
“这是前朝时兴的牌具,其实同现在他们玩的捉花牌九差不多规则,只是这个更繁复些,久而久之,也就被遗忘了。”三殿下手指摩挲着一张有红色圆点的牌,说道,“这就是书中成精的牌。”
他解释道:“这张牌来源于幽地,红色代表着幽族的眼睛,所以这张牌在规则中,可以拿出去换两张自己需要的牌,意为通晓天意,依天布局,故而能摸两张。”
“明白了。”沈元夕一点就通,琢磨道,“也就是说,故事里成精的牌之所以眼盲,是因为玩牌的人摩挲太久,把这点红摸褪色了……原来如此。”
沈元夕再次拿起书,接着看下去。
三殿下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胸口。
“……做什么?”沈元夕不解。
“我都穿成这样了,还不看我吗?”
“……不是已经看过了吗?”
“果然还是没有书好看吗?”三殿下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了,离近后,他声音放轻了,说话间,呼吸搔着沈元夕的耳廓。
“也不是,但我没看完,断在这里会很……”
三殿下忽然松开了她的手,坐远了。
沈元夕还以为他生气了,但这种念头只是从心中闪过,立马就被她否定了。
很快,答案就送了上来。
“元宵。”小福嫂端着茶点从月门那里探出身子来,“元宵……我把茶点放这里。”
三殿下正襟危坐,整理起手中的牌具。
如果无事,小福嫂不会到后院来。
沈元夕连忙道:“我现在有空,是有什么事吗?”
小福嫂红了脸,飞速看了眼三殿下。
沈元夕明了,问她:“是不方便说吗?”
她伸手推了推三殿下,却听小福嫂道:“其实,三殿下在,更方便……”
“……是什么事?”沈元夕好奇了。
小福嫂近前来,摆好茶点,脸颊又红又粉,犹自笑了会儿,娇羞道:“元宵,我……我相中了前院的人。”
“是谁!?”沈元夕笑意浮上了嘴角,“这是好事啊!”
小福嫂又看了眼三殿下,豁出去般说道:“叫云星。”
三殿下虚握着拳,轻轻咳了声,袖子遮着别开脸。
他绝对是在偷笑。
沈元夕顾不上他,问小福嫂:“当真?”
小福嫂点了点头,自己笑得抖了起来,拿起托盘遮住了脸,露出的额头泛了红。
“……云星,你知道他……他多大年纪吗?”
“听王府以前的老管事说过,云星是三殿下的近仆,那少说也有三百了。”小福嫂道,“又说托姑娘的福,他不知怎么从幽鬼变了人,这些我都知道的。”
“倒也……没错。”沈元夕说,“那你……是想让我帮你,还是?”
“是想让姑娘帮忙问问。”小福嫂把托盘拿了下来,大大方方道,“我听他们闲唠时说,云星有老相好,但去了很久了,我就想,既然老相好没了,指不定他也想找个伴呢。”
“……嗯,这事吗……也不是老相好那么简单的。”沈元夕求救的看了眼三殿下,三殿下用书遮住了脸。
沈元夕一把扯下书,怒目道:“不要笑了!你快帮帮忙啊!”
这事,她不知道要如何跟小福嫂说。
三殿下挪过来,与沈元夕并肩而坐,垂眸道:“云星是我祖母的……人。”
小福嫂震惊了好一会儿,“那就是比三殿下您还要年长了?”
沈元夕垂着头不作声。
三殿下道:“一定程度上讲,确实比我年长。不过,既然你心仪他,我可以帮你问问,祖母仙逝多年,或许……他也有意寻觅伴侣。”
眼见着小福嫂眼神里泛起的希望之光,沈元夕慌忙补一句:“他跟常人不同,若是念旧情,恐怕就……”
“我知道。”小福嫂甜滋滋道,“他要是念旧情,那我就没看走眼,哪怕我俩没戏,我也会更敬佩他。”
“能这样想就好。”沈元夕松了口气。
三殿下开口道:“你是如何看上他的?”
听他的语气,他是真的想知道。
乌耀悄无声息的落在沈元夕肩头,正大光明来凑热闹。
小福嫂道:“做事利落,话不多又靠谱,跟我男人似的。”
她说到这里,忽然哽了一瞬,又释怀似的苦笑道:“我这辈子,可能就被这种男人吃定了。”
“小福嫂……”
小福嫂深吸口气,又换上一副笑脸,步履轻快地离开了。
沈元夕道:“也怪我,竟然忘记给她们找门亲事。”
“为何需要你找,她们这不是自己在找吗?”三殿下摇头,“交给她们自己就是,这种年纪的女人,要比世间多数男人更通透,她们知道自己要过什么样的日子,不需你来安排。”
“……说的也是。”沈元夕道,“几位嫂嫂都比我经历得多,自然也有自己的主意。”
“能看上云星,也敢过来为自己搏一搏。”三殿下轻声一笑,“都是心性不错的人,即便云星无意,她将来的日子也不会差。”
三殿下说罢,斜了眼乌耀:“你还不去叫云星来吗?”
乌耀咔咔像咳痰似的笑完,扑棱着翅膀飞前院了。
不久之后,云星手里捏着乌耀,沉着脸来了。
见他这副神色,三殿下了然。
“它又同你胡说了什么?”
云星捏着乌耀的鸟嘴,坐定,说道:“不值一提。”
这损鸟扯着大嗓门,说他被一群姑娘瞧上,三殿下要打发他出门给姑娘们做女婿去。
“何事?”他问。
沈元夕与三殿下对视一眼,试探着问:“你对小福嫂,有印象吗?”
“林小福吗?”云星道,“她不是你从家里带来的人吗?怎么,是不愿意在三王府做事了,想回侯府那边吗?”
“呃……倒也不是。”沈元夕手指抠起了书上的线封,不敢去看云星,“你……嗯,对她印象如何?”
“挺爱笑的。”云星压着眉头说道。
“……云星,她,她想让我问问你。”沈元夕说,“她相中你了,想同你过日子,嗯……问你,还念旧情吗?”
云星讶然。
这样的问题,出乎他意料,他沉默了好久,久到三殿下打着哈欠,最后躺在了沈元夕怀里,久到乌耀挣扎着从云星手里钻出来飞走。
云星还在沉默。
他一动不动,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仿佛能坐到地老天荒,身长青苔。
“我要……想想。”他说。
沈元夕原本开小差偷偷看起了书,听到他这样的回答,她震惊抬头。
她以为云星会坚定地拒绝,会很快就给她明确的回答。
没想到,云星却说,要想想。
竟然……有戏吗?!
沈元夕低头看向三殿下。
他倒是没有多大的反应,闻言只是睁开眼睛,放空了会儿,就又闭上了。
“好……那你,想好了,给我个答复,我好同她说。”
云星点头,起身离开。
沈元夕摇晃着三殿下。
“你听到他说什么了吗?!他说要想一想!他竟然说要想一想啊!”沈元夕道,“这姻缘,难道真的能成?”
三殿下任由她摇晃,等她晃完,才不慌不忙说道:“他说的想一想,不是想这姻缘。”
“那要想什么?”
“想执晴。”三殿下淡淡道,“执晴给了他千年,可回忆太久远,他要慢慢地把那些回忆捡起来,仔细想了。”
“那他直接拒绝不就……”
“他需要时间,问一问自己。”三殿下指着心口,“做了人,是要与人一样接受日光下的生活,这样到死,还是要守着幽族的回忆,还像个幽鬼一样,一个人行向终结。”
“原来……是在取舍。”沈元夕明白了,“和小福嫂无关,他只是在借这件事,做取舍。”
“聪明,正是这样。”
沈元夕浅浅叹了口气。
“唉,那我去和小福嫂说。”
果然还是没戏。
三天后,云星来了。
“想起了许多事。”云星说,“这些事,好像突然有了重量,也失去了重量,再过几年,我迎来终结,它们也会像血雾那样消散,就像没来过。”
这话莫名有些感伤,沈元夕心中泛起苦涩,却不知如何安慰。
云星又道:“这样就好。数千年前,从出现活在太阳下的人类起,就被天道抛弃的幽族,就该消失在天地间……我能留下尸骨,却留不住我跟他们的回忆……人生如月,有盈有亏,所谓取舍,就是如此。”
沈元夕觉他这番话,说得很好,不住点头。
“三王妃。”云星说,“林小福那里,我会与她当面说,你不必挂心,她是我的小辈,我会多多照顾,不会用言语伤她分毫,何况,我很感激她的青睐,让我想起这些……”
“这我放心。”沈元夕道。
“还有一事,想拜托三王妃。”云星道,“我与执晴的那些回忆……”
他虔诚望着沈元夕:“就请三王妃执笔,留笔墨在人间吧。”
沈元夕惊愣道:“让我写……吗?”
“是。”云星道,“您应该是唯一能帮我刻下回忆的人了。”
“临朔他文采更……”
“他是幽族人,活了那么久,与您不同。他太熟悉我,太熟悉幽族。”云星道,“我更想让来书写我与执晴的故事,或者说……和三殿下一样,我也想换个角度,从您的笔下,看到我的故事。”
漫长的思考之后,沈元夕郑重答应了下来。
“好,我会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