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乾包下了平定镇的一处酒肆, 要掌柜做了几桌菜,喊回后院看守棺木的薛子游落座吃饭。
因三殿下在,薛子游和燕帆眼都饿绿了, 也还绷着没动筷子。
郑乾看中了掌柜自酿的浊酒, 要了三坛, 自己做那跑堂人, 给诸位都满上,这才问道:“怎么殿下也在?我都没个准备。”
沈元夕接了让来的酒,瞄了眼三殿下, 想偷偷喝一口尝尝,有他在兜底, 应该无碍。
她舌尖点了口酒, 辣劲直冲鼻子, 热出两眼泪来。
抬头见三殿下托着下巴, 嘴角挂着笑盯着她看,沈元夕放下杯子, 这才得空从刚刚窜出耳朵的话语里,扒拉出郑乾的问话。
眼见着三殿下是不会回答郑乾了,可无缘无故晾着人家, 也不是个道理。
沈元夕好心想找个合适的解释回答郑乾, 但这么一想, 倒让她惊呼站起, 大叫不妙。
“咱的马!马车!!”
车上还有她没看完的书, 没收拾的床, 和她一路上收集来的各地的土。
“赤山离这里有多远?”她问。
郑乾只知道赤山在平定镇的西边, 至于多远……反正是不近。
三殿下淡然回答:“山穿两头, 阵有八方……算来那一坠, 两处有千里。”
沈元夕:“那咱的马……”
说到马,沈元夕又惊愕捂住嘴,好半晌,才悄悄对三殿下说道:“乌鸦……乌耀,在殿下袖子里吗?”
三殿下摇头:“它未跟上,回华京了。”
沈元夕松了口气,才笑着说:“我说总感觉少些什么……真不知道这是为何,怎先想到了马,最后才想起乌鸦来……殿下,咱们的马车怎么办?”
三殿下起身:“我去去就回。”
不待沈元夕应声,三殿下消失在夕阳中。
薛子游看不明白,抖着手夹了块肉,问沈元夕:“他上哪去了?”
沈元夕猜:“应该是去赤山找马了。”
“啊?”薛子游更听不明白了。
燕帆饿的心慌,只问沈元夕:“就是说,三殿下半个时辰内,不会回了是吧?”
沈元夕点头:“……再快,半个时辰也应该回不来。”
燕帆听罢,与薛子游默契对视一眼,双双放下筷子,左右开弓直接上手,放开大吃。
“饿死我了!”薛子游说。
燕帆道:“他再晚走一秒,我都会被饿死!”
沈元夕目瞪口呆。她从未见过薛子游如此不顾形象大吃大喝,更没料到燕帆也是如此。
两人披头散发像鬣狗扫食,连骨头都嚼了。
郑乾在“战场”中抢了一根鸡腿,就着酒吃了,回过神见沈元夕面前还有完整的饭菜,刚想说,这俩小的还算有点理智,没从沈元夕怀里抢食,就听薛子游叫了声姐。
“你吃吗?”他死盯着沈元夕面前的小碗蛋羹。
沈元夕把那蛋羹推到了中间,笑眯眯道:“你吃吧。”
这三个字像圣旨赦令,最后一个字刚落到桌子上,薛子游的手就过来扫走了这碗羹。燕帆在旁边急的呜呜叫,拿起勺子像过招,一勺子下去剜走了半碗,倒入喉咙。
沈元夕大开眼界:“慢点,烫!”
郑乾见他们吃了半饱,“活”了过来,问道:“我怎么听不懂,什么叫挝儿国公主陵下,挖出来的是你娘?那你是个啥?是人吗?”
燕帆白了他一眼:“你才不是人。”
而薛子游专注吃东西,顾不上搭理他。
沈元夕默契解释:“说起来复杂,但这棺椁里,的确是子游的母亲。”
郑乾对她还是客气的,笑眯眯一副狐狸样,问这桌上唯一还像个人的沈元夕:“三王妃还想添什么菜吗?”
虽然是荒野小店,但储物还是充足的,郑乾看出王妃不是个挑剔人,知道她不会为难自己。
沈元夕刚要摇头,就见薛子游和燕帆拼命举着手,呜呜咽咽说:“再来点再来点!”
沈元夕:“那就再添点吧……你们能吃这么多吗?”
“三天啊!”燕帆说,“我们三天没吃了!就是因为这混蛋拿着我们的干粮袋子!”
她筷子头指向的是郑乾。
郑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敷衍道:“是人都会犯错,这只是我犯的一点小小的错误。”
当时进了沙漠,来了阵沙暴,郑乾请来的向导商队全都失散了,只剩他三个。
他不想挂水,因为水袋沉,所以自告奋勇说要帮他们俩背干粮袋,还好两个早就被郑乾坑出经验了,没有全给,都给自己留了一点。
果不其然,下陵时,这混蛋自己忘了还粮食,两个小的因眼前的奇观,一时也忘了。
等门合上,地上地下的才都傻眼。
“来来来,满上,喝酒。”郑乾给两个小的斟好酒,就当赔罪。
“我也将功折过了,我不是请了人把你们掘出来了吗?”
“厚脸皮,那是你掘出来的吗?”燕帆道,“分明是狐狸精……”
她自知失语,飞快看了眼沈元夕,埋头吃饭去了。
薛子游:“姐,你在华京好好的,怎么也来了?”
“只在华京待着也没什么意思。”
“可华京不是要三殿下镇守吗?”
“嗯……说起来复杂,总而言之,好像以后不需要了。”沈元夕道。
郑乾眉头一耸,结合近期从华京来的线报,猜了个大概,三殿下是在借这次机会,大动幽族。
他长长一叹,说道:“那我应该就是最后一代了。”
小时候他就质疑过,每次跪祠堂都会想,从爷爷开始就做了重利的商贾,这种无法带来半点好处,数百年前的十二家臣,真的还有必要放在祠堂供奉遵守吗?
故而他听到召唤,先是惊奇,没想到这东西真的存在,而后是好奇,好奇会是什么事,要如何用现在的他。
燕帆问:“你什么意思?为什么最后一代?你家真没人了?”
郑乾有种放松后的怅然,听了燕帆的问话哈哈大笑。
“我们都一样,小姑娘。”郑乾道,“以后就没有十二家臣了。”
燕帆饭都不吃了,追问:“为什么没有?”
薛子游夹走了她碗里的肉。
沈元夕道:“燕姑娘不用紧张,这是好事……就是说,以后不会有比人还厉害的幽鬼食人了。”
燕帆看着立在旁边的剑匣,一时有些茫然。
“还吃不吃?不吃我吃了!”薛子游夹起她碗里的一片牛肉。
燕帆筷子当剑使,跟他过起招来,三回合不到赢了薛子游,并从他碗里夹走了两块肉做战利品。
“饿死鬼,还得再练!”
“不要吵,不要吵……”郑乾像个碎嘴子的老婆婆,又起身给两位倒了酒。
等两人吃饱,洗了澡换了衣裳,头脸干净了,人也正常了。
燕帆坐在酒肆无人的前堂开匣子擦剑磨刀,薛子游则拉着沈元夕给沈丰年写信。
他读书不专信也写不出花来,于是让沈元夕代笔润色。
大概意思就是报平安后,询问沈丰年和母亲有关的事,又颇为不好意思的提出想给母亲选个地方,好好做场礼安稳葬了。
“没关系,不必想钱的事。”沈元夕写到一半,抬头安慰道,“咱将军府这点钱还是有的……”
“不是这个意思。”薛子游红着脸挠了挠头,又没办法直说,只好拿起酒杯,猛饮了一口。
“我懂。”沈元夕自然知道他的打算。
他想让自己的母亲得到大家的承认,以薛将军夫人的名分下葬。这样的话,是要规规矩矩办一场,还得知会朝廷。
到时候走什么流程,要怎么做,都是麻烦事,恐怕要让父亲写信托人盯着办。
沈元夕道:“子游你放心,还有我呢,咱在华京现在也不算无根基了……有三殿下在,由他作证,那棺木里躺着的就是你母亲,没有人会不相信的。”
“我只是怕……”薛子游埋着脸,惆怅搓了搓,“我怕会给义父惹麻烦。”
安葬麾下的副将夫人,都要搞的满京皆知,也许会给沈丰年招来不是。
“没关系,这是你的一片心意,不能因为还未发生的事就畏手畏脚,抱憾终身。”沈元夕嘴上这么劝,心里也得想几圈,斟酌着问问父亲的意思。
坐在一旁的燕帆弹了个剑穗绳结,飞到薛子游头上。
薛子游转脸抬眉,无声问她怎么了。
燕帆对口型:记得到时候请我!
薛子游把剑穗扔了回去:“知道!”
桌上的烛火动了动。
薛子游警惕抬头,低声道:“燕帆!”
燕帆从剑匣里抽了把剑出来,扔给了薛子游,又见沈元夕也抬头向门外看去,问薛子游:“王妃身手如何?”
“不如我。”薛子游回。
沈元夕站起身,护着烛火,低声问薛子游:“是外面有人来了吗?”
薛子游:“……这酒肆的老板也不见了!”
好像从入夜郑乾回房休息起,就没再看到老板。
燕帆轻轻跃到门口,向门缝望了眼,给薛子游比了个数。
一眼望去,藏匿起来的气息,大约有四十来个。
“几个?!”薛子游那张本来就没多少血色的脸,更苍白了。
沈元夕问:“什么来头?匪吗?”
“肯定是郑乾那混蛋敲锣打鼓露了白!这是引来贪财的沙匪了!”薛子游把沈元夕挡在身后。
沈元夕想了想,问燕帆要了把刀,说道:“此处毕竟是平定镇,要不要问一句?或许报出父亲的名号,对方会撤?”
燕帆看向薛子游。
她觉得这个主意还不错。
她再好的身手再多的刀剑,都不能一敌四十。
主要还不知根底,万一人家还有增援,就她这功夫,又不能丢下人跑,大概率是要折在此处的,问一问情况,心里也能有个底。
而且对方如果听过沈大将军的名号,知道里面有沈丰年的女儿,行事就该有顾虑了。
薛子游还未想好要不要跟暗处蠢蠢欲动的乡匪喊个话,又听沈元夕道:“不对,不行!”
“酒肆老板见过三殿下,就算此处偏远,他不识得三殿下,也该知道咱们不太好惹。现在敢来谋财,必然是存了杀心……”
“有火光。”燕帆板起脸沉声道。
“他们是想……杀了我们之后,焚尸灭迹!”沈元夕明白过来。
“……走为上!”薛子游低声道,“我去看看还有没有能逃出去的路。”
正在此时,楼上门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响动,几个人屏住呼吸,死死盯住楼梯口。
见郑乾半死不活地冲出来,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痛苦道:“人呢!有水吗?这酒后劲也太他娘的大了吧!”
外面匪徒们听到动静,几声呼哨,此起彼伏,当下就要冲进来杀人越货。
燕帆道:“这混蛋!”
薛子游恨声道:“你这次知道郑乾这家伙有多招人恨了吧!”
这种被坑,他和燕帆已经经历过无数次了。
“一回生二回熟!”燕帆拍开剑匣,双剑在手,先削了出去。
楼上郑乾见状,默默缩了回去,道了声:“打完叫我。”
燕帆咬牙,提气一脚将门踢开,忽而眼前仿佛被洗涤,猝不及防瞧见三殿下长身玉立站在夜色下,芝兰玉树,银发飘**,也是刚刚才到门口,风卷起的衣角都还未落。
这等风采,将这酒肆都照亮了不少,
那边匪徒已射来一支箭,箭头朝着门口冲出来的人飞来。
三殿下从容抬手,徒手接住了飞来的箭。
箭矢上燃着火,三殿下悠悠看了眼,火光倏然变蓝,他不知从何处变出把黑色长弓,搭弓送了回去。
而这支箭落入匪窝后,竟然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紫蓝,瞬间十人之高,火光冲天,压了夜色。
那些匪徒不逃不叫,静静蹲窝着,保持着刚刚要冲来的姿势,在蓝色的妖火中无影无踪。
燕帆:“……”
不是她编排三殿下,这可真心不像人。
怪不得都要打幽鬼,幽族要是都跟三殿下似的,那也确实没人的活路了。
再看三殿下一脸平静转过身来,燕帆突然佩服起沈元夕来。这种不像人的玩意,沈元夕竟然不怕,还跟他成了婚……又一想,三王妃跟薛子游共处了十五年没被薛子游气死,现在又敢跟三殿下同塌而眠,也是个狠人。
燕帆胡思乱想完,讷讷问道:“是……就,都结束了吧?”
三殿下点了点头,还未进门,就被沈元夕结结实实撞进怀里。
飞扑而来的沈元夕开心摸了摸三殿下的腰手,确定是他真的回来了,惊喜道:“这么快吗?咱的马呢?”
燕帆看着还在静静燃烧奇幻无比的蓝火,又听了沈元夕第一句的问话,更觉她非同一般,比三殿下还奇。
“我给马打了标记,它能回华京。”
“……可它一匹马,单独回来,被人发现套走可怎么办?”
“不会,它走无人夜路。”三殿下道,“而且会比我们快一步回华京。”
“那马车也……”
“嗯,不会有事的。”三殿下说,“我做了阵。”
“我还以为殿下会塞进戒指带回来。”
“倒不会如此。”三殿下蹙眉,“这样戒指里的箱子衣物就乱了,不好打扫。”
沈元夕错开身,探出头看了眼火,这才问:
“这些人你……到底是不是谋财匪呢?”
“深更半夜,打家劫舍,杀了不会有错。”三殿下说。
“来回两千里……你饿了吗?”知道没烧错人后,沈元夕问起了其他。
三殿下眉间有些松动,嘴角也不争气的扬了起来。
终于挨到他了,终于关心他了。
“有一些。”三殿下笑着点头,“找个时间,我们跟他们分开走。”
沈元夕半是羞涩半是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两人明明没有牵手搂抱,只是在简单的说话,二人中间却仿佛没有缝隙,旁人连话都插不进去。
燕帆跟薛子游相对无言。
薛子游耸了耸肩膀,做口型道:懂了吧?
燕帆手里握着两把剑,点头道:“懂了。”
她说:“绝配。”
作者有话说:
问燕帆:你觉得谁最不简单。
燕帆:毋庸置疑,沈元夕,硬核狠人。
【我回来了家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