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殿下问, 你怎么来了。

沈元夕把想回家的话暂且咽下,回答了他的惊问。

“你说有什么需要可以叫你名字,你就会来。我叫了, 叫了好几声, 嗯……那个, 老人家……”

“云星。”三殿下补充。

沈元夕记得那老仆叫云星, 只是因为这名字她认为挺好听,老仆原身又是个厉害的人,她叫不出口。

顿了顿, 沈元夕道:“云星他老人家告诉我,你在这里, 我就过来了。”

解释完, 沈元夕又重新回想了一遍自己的答话, 忽觉可能没有回答清楚三殿下的问题。

于是她在三殿下开口前抢道:“我原本在外间……就只站在外面, 但怕你睡着什么也听不到,我就进来了。”

其实是自己想进来看一看。

知道自己真实意图的沈元夕不争气的红了脸。

“是冷吗?”三殿下可能会错了意, 顺势抓住了她的手。

沈元夕的手有些凉,被三殿下泡暖又湿润的手包裹住后,那种舒服的热意给原本就红脸的她又添了把火。

沈元夕不敢动, 而三殿下也再没放开。

沈元夕悄悄挣动, 三殿下似发觉了, 却装作没有, 又“不经意”地握紧了。

沈元夕慌乱地寻找着突破口, 瞥见那一闪一灭的乌鸦后, 抓到了救命稻草, 抽出手指着乌鸦道:“它怎么变红了。”

原本裹住乌鸦的蓝色水泡, 现在是血红色, 让整个乌鸦像一只跳动的心。

“是血的供养,就是疗伤。”三殿下没有再牵她的手,笑着望了一眼乌鸦。

沈元夕眼前一花,耳畔哗啦一阵破水声,热雾比刚刚更浓,等那水雾薄的能看清了,才知道是三殿下出浴。

他已穿上了里衣还披上了衣架上的那件银织的柔锦。

沈元夕回头,衣架空空,的确是他身上这件。

“好快!”沈元夕惊叹。

他怎么做到的?

“所以,是因为什么事来的?”三殿下慢慢系上垂带,俯身问,“是缺什么了,还是睡得不舒服?”

他垂下的头发,发梢虽还湿润,光照着留下朦胧的晕,可那层层雪浪般跟着倾覆下来的发丝,却是干燥的。

“我想回家里……”沈元夕眼睛离不开他神奇的头发,专注看过去的同时,不忘回答,“而且我和殿下还未完婚,要是被人发现我今夜留宿三王府……”

“这样。”

三殿下点了点头,垂眼挽起了自己的衣袖,接着打横抱起了她,阔步往外走。

沈元夕紧紧抿着嘴才没让自己叫出来,恍惚只是瞬间,很快,沈元夕再次好奇起来,她没看到三殿下擦身,可不仅头发,连刚穿上的衣服都是干爽的,没有半点水痕。

他有一缕头发,一直在她眼前随着三殿下的走动摇摆着,沈元夕很想摸摸看,但此时送手太明显,会被三殿下发现。

三殿下又将她送回了刚刚的寝殿。

看到熟悉的寝具,沈元夕想法跑了一大圈,才又兜回关键。

“三殿下,我是说,我想回将军府。”

“你的顾虑我都清楚。明早太阳升起之前,我会将你送回。”

沈元夕张了张嘴,找不到反驳的有力理由。今日宵禁,又遭幽族入侵,华京城人人闭户躲藏,不到太阳升起,根本不会有人出门,又如何被人发现?

“我……睡不着。”沈元夕叹了口气,说出了实话。

三殿下面上没表情,只是轻轻将她放躺下,盖上被子,还顺手拍了拍。

“不怕。”三殿下道,“睡吧。”

他以为沈元夕是因今夜的事怕的睡不着。

沈元夕摇摇头,说道:“不……不是怕,睡不着。”

这句有些委屈撒娇的意味了。

三殿下默默捂着嘴,半跪在床边发了会儿呆后,他道:“那你听故事吗?”

沈元夕一惊,心想,三殿下这是在把她当孩子哄?

正要告诉他是因为他人在这里,所以她才睡不着,就听到三殿下说:“我与你讲一讲幽族吧,你总要知道这些。”

这个好。

沈元夕改不了自己这喜欢看奇闻听奇闻的毛病,当即点了头。

“让我想想,该如何讲起。”三殿下微蹙着眉,有些苦恼。

看得出,他并不是一个讲故事好手。或者说,这三百年,他从未给人正经讲过这些故事。

幽族的故事说来话长,跟块破布头似的,线头又多又乱,不知从哪里讲起。

正在发愁,沈元夕问:“三殿下的父亲还好吗?”

“哦,他还好,幽族对血有着超乎寻常的感觉,比如能感应到血脉亲缘之间的联系,浸月和我母亲还活着。”

沈元夕垂眸沉思后,又问:“从前就想问,殿下为何直呼自己父亲名字?”

“习惯了。”三殿下沉默了会儿,放松了下来,靠在床榻边说道,“其实是因小时候,有次我叫他爹,他恰巧失足跌下了龙脊崖,爬上来后跟我说,童言是种言灵,稳妥起见,还是叫他名字吧。”

沈元夕默默心惊,又觉二代幽主有趣,接着问:“那殿下的母亲呢?”

“也应该还好,我想,应该是父亲悟天道后沉睡了,母亲带着他藏在了某处。”

这里,沈元夕就听不懂了。

三殿下见她神色迷茫,想了一想,只能从头解释。

“让我想想,你看过五色先生的《鹿山寻仙》吗?”

“听说过,是写一书生上仙山求道学法术回来显摆给妻子看的,只是因为漠北找不到这种太久远的闲书,具体的我没看过。”

“知道仙山和求道学术就好。”三殿下继续问,“那沉香的《驭龙魔》看过吗?”

这个沈元夕看过,而且还是刚看不久,开心点头道:“是写一位砍柴人误入魔窟,见了许多妖魔鬼怪难以脱身时,受神仙点化,杀了魔头,从魔界返回人间的奇闻怪谈。”

也是本闲书,被子游看到时,还骂了什么破烂书。因内容太过光怪陆离,有大量妖鬼魔的描写,沈元夕也是拿来打发时间看的。

三殿下满意点头:“这样,就好解释了。”

沈元夕想,不是要讲幽族的事情吗,为何扯到这种杜撰的闲书上了?

三殿下霍然起身,须臾携着张寰宇图,悬在了衣架上,挪近了让沈元夕看。

大昭的寰宇图,甚至山地图,沈元夕都见过,但这张更大,而且不止大昭,她意识到,这张图除了大昭,还有幽族。

沈元夕坐起来,凑近了看。

三殿下指着大昭的腹地,语出惊人道:“数千年前,祖母执晴与祖父沐光在此处修道。”

“修……什么?”

“就是仙,执晴和沐光即是仙人。”

沈元夕看向三殿下,三殿下以为她不信,刚要给她证明自己并非胡诌,就听沈元夕快速接受了这离奇说法:“难怪你长这样。”

三殿下愣了愣,还是决定证明一下。

“就像之前我喂你喝药……”三殿下手指搓出了一朵冰花,“这些术并非所有幽族人都会,有一些靠血脉传承,还有的就需借天地灵气,自身修炼。我是执晴和沐光一脉,他们修得的仙术,我也因血的原因,得到了一些。”

“刚刚你也用了些仙术,让头发……”沈元夕总算知道怎么回事了。

三殿下点头,继续道:“两人闭关前,整个大地都还只有依月而生,生而食血的幽族人,这些幽族人,有一部分追随他们一起修道窥天,想破解血的诅咒,得到上天的启示,这些弟子,是如今那些普通的幽族祖先。”

“你说过,有些幽族除了食血和作息颠倒,其余的就像人一样,寿命也和我们差不多。”

三殿下点头:“祖母和祖父闭关千年,再苏醒时,世道大运变了,土地诞生出了新的人,就是依太阳而生,不被血深深禁锢的人。”

“我们这些人。”沈元夕理解得很快。

“执晴和沐光教这些新的生命如何繁衍生息,被他们拜为月神。”三殿下道,“祖母知道,大道选择了人作为这片土地的主人,于是顺天地,将此处赠给了人族,带领门众退居幽地。”

三殿下指着如今的幽地:“幽地亦有幽族,虽本源相同,亦是依月食血的,但跟祖母他们修炼的方向不大一样……你将他们理解为妖魔就是。他们崇尚力量,强者为王,而且不遵天地规律,认为人族是上天送给他们的食粮。彼时祖母退居幽地,他们不同意给祖母栖息之处,除非祖母在比试中赢了他们当时的王,浮灯。”

“明白。”沈元夕神色钦佩地点头道,“这就是那个……另一个祖父。”

三殿下惊叹沈元夕的领悟能力,点头道:“正是。在比试中输了的一方包括臣民,必须对胜者俯首称臣接受安排。祖母赢了,名正言顺做幽主,拥幽地,对幽族约法三章,人族的领域以及天地赋予人族的气运,幽族应不食不占不抢。”

“他们会听吗?不会吧,人还需军力做威慑方能守规矩,幽族如此有能力,肯定不会乖乖听话,一定也有不得不遵从你祖母约定的理由。”沈元夕沉吟道,“是靠血脉吗?”

“聪明。”三殿下惊喜道,“正是血脉。”

幽族人的血是神奇且强大的,比肩仙人的执晴与沐光,将禁制写进了自己的血中。只要他们的血还在流动,幽族人就会因血誓,不敢越界争夺人族的地盘和气运。

执晴与沐光陨落之后,血誓延续到了他们的儿子浸月身上。

浸月在,血誓就还发挥着作用。

此外,执晴与浮灯的女儿也承袭了血誓,朝花一门也同样对幽族有血誓束缚。

变数,从朝花的第三代开始。朝花三代诞生了一男一女兄妹俩,兄长名裂今,日夜研读浮灯的手札,认为祖父当初有实力击溃执晴,是故意输给执晴,故而气愤不已,以此为耻。

他为了剥离身上属于执晴的血,千年钻研当年的魔修一道,期间分离出去,带领追随者,成立燕川一门。

妹妹渡昔执掌朝花一门,诞下双生子花雪风月,由此又两代,至朝花第六代,又是一对双胞兄妹。

妹妹还在襁褓中时,就被裂今掳走藏匿,原因不明,而这个女孩子至今也下落不明。

又百年,裂今好似真的剥离了执晴的血脉,一些燕川血脉的幽族,不受血誓阻碍,可越界食人。

“这就有了大昭之前的百年幽暗之战。”三殿下说道,“燕川,或者说朝花的最终目的,是要占领整个天下,侵吞人族气运,使人族沦为幽族的食粮和奴仆。而人族气运的关键之锁,就在华京。”

三殿下道:“这就是为何,大昭开国,必须建都华京。”

“之后呢?”沈元夕听入迷了。

“之后,浸月越过边界,重新封了气运之锁,杀了裂今,结束了幽暗之战,娶走了我母亲,重新订立血誓,树界碑。边界外,只要他还活着,起码朝花燕川这些上三门的人无法大批越界。而界外,只要我在华京,血还在流转,他们就算来了,也要先杀了我,才能动气运之锁。”

“原来是这个意思。”沈元夕总算是明白,为何绿脸男人会说三殿下占尽华京数百年气运。

“气运……很重要吗?”沈元夕不禁问道。

这种东西看不到摸不到,又是如何发挥作用的?

“很重要。”三殿下道,“关乎族群的生死。三百多年前,正因裂今险些毁掉华京的气运之锁,人族陷入大范围战火,生者少死者多。”

沈元夕道:“你刚刚说,他们没办法大批越界……那就会有个别的,还是可以越界?”

“总会有许多不畏惧血誓,也不被血誓束缚的特殊存在。”三殿下点头,“那些和执晴没有血缘联系的幽族人,如果不畏惧幽族的先祖威慑,是可以随意越过边界的。”

“可这样的幽族人,不是很多吗?”沈元夕警觉道。

“不少。但不要忘了,这些幽族人,也和普通人差不多,他们不会术法,也不会御风。即便越界来了,像你父亲那样的将士,也可以轻而易举的杀了他们,只要捅穿心脏就是。”

沈元夕听得很认真,她沉吟道:“这下都通了。今夜来华京的幽族,是朝花或者燕川的人?他们是因你父亲衰弱,所以才能挣脱血誓,到这边来谋图我们的气运。”

“全部是燕川的人,朝花一门,没有这么多的血亲。燕川自从裂今起,多妻多子,用邪术竭尽全力繁衍,又因他们用了某种方法剥离了执晴的血,所以不受血誓限制,方便当棋子用。”

沈元夕略一思索,就听懂了三殿下的话外音。

“你是说,燕川一门,被朝花用来做棋子。那么这次背后谋划试水的,是朝花一脉?”

三殿下激动之色显而易见。

“元夕,不愧是你。”

作者有话说:

浮灯:不孝孙!老子真的是输给她了,半点水都没放!不仅如此,我连沐光我都没打过,要不老子能甘心做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