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二天的上午,本来应该我们出去巡逻,但因为头天下午和晚上发生的情况,担心遭到号派的报复,指挥部决定暂停巡逻,在校内集中训练。由于一下子多了一倍的人,加上头天的胜利,操场上群情振奋,一片喊杀声。

正在练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校门口出现了一群人,指指点点地一路走来,待走近了,才看见主要是一些军人,其中还有我认识的闻梅、文峰和贺志纯。他们来到操场边,看了一会儿后就向图书馆走去,其中闻梅留了下来,对我和柳月招手。

我们出列后,跟她一起走去。

一阵寒暄后,柳月问:“这都是些什么人哪?”

闻梅说:“陵江市革命委员会筹备组的领导,那个岁数大一点儿的就是警备司令部的熊政委。”

我们都很吃惊,柳月问:“他到我们学校里来干什么呢?”

闻梅笑了,说:“你们昨天闯了那么大的祸,他能不来吗?”

我惊奇地问:“他是来追究我们的武斗责任的吗?”

闻梅问:“你们俩也参加了昨天的武斗?”

柳月就给他讲了昨天武斗的事。

听完后,闻梅叹了一口气,说:“还好,你们这里没有死人,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昨天和前天,大东区、太和区、陵北区都发生了武斗,而且都死了人,警备司令部和革命委员会筹备组都召开了紧急会议,把制止武斗作为当前的中心工作,部队首长和地方领导分头包片,部队也全都派到基层去了,要求加强与各派之间的联络,增加热点地区的观察点,严密监视武斗动向,提高反应速度,尽可能地将武斗制止在萌芽阶段,减少人民生命和财产的损失。熊政委今天就是代表警备区和革命委员会筹备组,约工业大学的‘冲锋号’来谈制止金鳞湾地区武斗的事。”

柳月愤愤不平地说:“以前他们打伤了我们那么多的人,也没听说熊政委要来制止武斗,我们刚抓了他们的人,他就急急忙忙地赶来了,也太不公平了。”

闻梅说:“以前不是没约过他们,但几次约他们,他们都没有回应,熊政委听说你们昨天抓了他们的人,感到这是一个机会,才再次约他们来见面。”

“这么说,你也在革命委员会筹备组里了。”我问。

“我代表中学生红卫兵革命造反司令部参加革命委员会的筹备工作,熊政委在东北解放战争时期和我爸是战友,今天又是解决金鳞湾地区的问题,所以就带着我。”她说。

这时,从校外走进一帮人来,径直向图书馆走去,估计是工业大学应约来开会的人,闻梅便与我们告辞,开会去了。

训练中间休息时间,我们每人都已是一身臭汗,回到楼上刚准备擦洗一下,听到有人在楼下喊我,到窗口一看,是闻梅和柳月,便又急急忙忙地跑了下来。

我问:“有什么事?”

闻梅说:“我给熊政委讲了,那天在警备司令部门前救人的你们俩就在这里,他非要让我带你们去,要亲自向你们表示感谢。”

我说:“这也没多大事儿,不至于熊政委亲自来表示什么吧?”

闻梅说:“这事儿说小也小,说大也大。因为警备司令部门前开枪的事,孙大怀和熊志一被中央****领导小组召到北京汇报,受到严厉批评。中央首长说,好在事件中没死人,如果死了人,他们就不用再回到陵江市来了。”

我吓了一跳,说“哦,有这么严重啊!不过那天起主要作用的是柳月,我是在她的带动下才有所反应的,就不去了吧?”

闻梅说:“熊政委亲自点你们两人的名,你还是去吧。”

我跟她们一起来到会场,在后排坐下了。那个坐在我们前面的五十来岁,身体微胖,动作沉稳,操北方口音的军人回过头来,微笑着向我们点了点头。他的面容和神态都让我想起了在警备司令部门前看到的那个稻草人脸上蒙着的那张画得惟妙惟肖的脸,于是知道他就是熊志一了。

仍然是过去那间会议室,但布置却完全不一样了,会议桌摆成了一个三角形,面对大门的一面坐着以熊志一为首的陵江市的首长和领导,在他们身后座位上的是的两个年青的军人以及闻梅、文峰等一些我不认识的人;他们斜对面的一边是工业大学的侯永玉,周文龙等七八个人,让我意外的是他们中间竟然有幼儿师范学校那个“哈瓦那的孩子”;另一边的是贺志纯等金鳞湾地区捍卫红色政权指挥部的负责人,也包括金鳞中学的汤博。

这时,会议已经接近尾声了,熊志一不疾不徐地说:“我们今天召开的虽然是一个临时性的会议,但也必须要有一个可以执行的文件来标志会议的成果,我来口述一下刚才讨论的结果,请各方都指定一个人记录一下,形成会议的正式文件,文件的标题是……”

他的口述象电报一样简单而又明了:

关于金鳞湾地区制止武斗专题会议的决定

一九六七年X月X日,陵江市革命委员会筹备组组织陵江市工业大学冲锋号红卫兵团和金鳞湾地区捍卫红色政权指挥部,召开了金鳞湾地区制止武斗专题会议,决定了以下事项:

一?以化龙桥为界,划分制止武斗责任区域。金鳞西路由陵江市工业大学冲锋号红卫兵团负责;金鳞东路由金鳞湾地区捍卫红色政权指挥部负责。各自负责本区域内的社会治安,不得对任何不携带武器的人员使用武力。

二?双方携带武器的任何人员不得跨越化龙桥或者金鳞溪进入对方负责的区域。

三?捍卫红色政权指挥部立即无条件释放在武斗中抓获并关押的工业大学冲锋号红卫兵团的所有人员。

以上三项决定,由参加会议的金鳞湾地区旗号双方共同遵守,无论任何一方违反,都要承担全部责任。

陵江市工业大学冲锋号红卫兵团:侯永玉

金鳞湾地区捍卫红色政权指挥部:贺志纯

陵江市革命委员会筹备组:熊志一

我注意到革委会筹备组一方是一个军人作的记录,捍卫红色政权指挥部一方是一个工人作的记录,而冲锋号红卫兵团一方是那个“哈瓦那的孩子”作的记录。

熊志一让各方核对一遍记录的内容后,将三份记录收集起来,自己先在三份记录上都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交给侯永玉。

侯永玉仍然那样身材瘦削,线条分明的脸上一片近乎刻板的严肃,她把三份记录都仔细地看了一遍后,站了起来,说:“在签字以前,我发表以下的声明:今天,我来参加这个会议,是我人生经历上的奇耻大辱,也是工业大学冲锋号红卫兵团的奇耻大辱,因为,我是在工业大学冲锋号红卫兵团遭到突然袭击,被‘主力军’抓走了二十多名战友的情况下,被迫来开这个会的,因此,这个决定只能说是一个城下之盟。我对‘主力军’的残暴罪行没有得到主持会议的革命委员会筹备小组熊志一应有的谴责和惩罚表示强烈抗议。这也将是你——熊志一背叛**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打击革命造反派的又一铁证。为了我的战友能够重获自由,我愿意签这个字,并决定遵守这个决定。”在说这番话的过程中,她脸上的肌肉几次出现下意识的**,让人感受到她内心的挣扎和痛苦。

她在那三张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递给了贺志纯。

贺志纯也把那三张纸都认真地看了一遍,站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首先,我真诚感谢陵江市革命委员会筹备组,陵江市警备司令部首长来这里召开这次会议,坚决拥护会议做出的三项决定,昨天所抓获的工业大学的武斗人员,会议结束后就可以回去了。本来我的话到此就应该结束了,但既然侯永玉就昨天‘主力军’抓了‘冲锋号’的人提出了抗议,我也要对本次会议没有对在此之前‘冲锋号’无故打伤我‘主力军’一百多人的残暴罪行进行谴责提出强烈抗议,如果‘冲锋号’不思改过自新,继续为非作歹,我们将保留对这一罪行进行清算的权力。”说完也在三张纸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在侯永玉和贺志纯各自发表自己申明的时候,熊志一皱着眉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待签完字的记录送回来后,他检查了一下,发还给侯永玉和贺志纯各一张,剩下的那一张交给了身后作记录的那一个军人,然后,站起来对着侯永玉和贺志纯,一脸严肃地说:“当我们在这张决定上签下了自己名字的时候,就对制止金鳞湾地区的武斗负起了无可推卸的责任,就对陵江市人民许下了一个庄严的承诺。对此,我作为一个军人,从一个军人的角度,与两位说几句推心置腹的话:第一,我以一个军人的名义呼吁双方立即停止武斗,放下武器,共同创造恢复援越物资生产的条件,为援越抗美军事斗争的胜利做出应有的贡献;第二,一个对战争负有责任的人,应该具有一种悲悯的精神,懂得‘夫兵者,不祥之器’,知道战争之花是要用战士的生命和鲜血来浇灌的,因此,他就应该对任何鼓动战争的言论具有高度审慎的态度;第三,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不论他是不是军人,都应该学过**的《矛盾论》,懂得辩证法,知道‘水无常形,兵无常势’,没有任何人可以靠武力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因此,不会轻易言战,企图用置对方于死地的方法来达到‘你死我活’的目的……”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熊志一继续说:“最后,我要对在关键时刻保持了对生命的敬畏的同志们表示衷心的感谢,这里包括昨天没有对被包围中的人们给予伤害的‘主力军’的同志们,也包括金鳞中学的柳月和林木生同学。”

说完,他转身走到我们身边,紧紧地握住柳月和我的手,然后面向大家说:“这就是柳月同学和林木生同学,那天,在警备司令部门前,正是他们在所有人都仓皇奔逃的时候,用自己的肩膀顶住了那两扇钢铁的大门,救下了被挤在大门上的那个‘冲锋号’红卫兵同学,避免了死亡事件的发生。我之所以今天要向大家介绍他们,因为我深知,在关键的时刻,只要一滴鲜血就可能唤起千万人的热血沸腾,带来尸横遍野,山河动容的悲惨结局,而一个微笑也可能熄灭星火燎原般燃烧的仇恨,换来和平安宁,鲜花盛开的春天。”

他面向我们立正,说:“谢谢你们在最需要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善良和牺牲精神,请接受我—一个老兵的崇高敬意!”然后“啪”地向我们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他的表情庄严肃穆,目光坚定深沉,搞得我们措手不及,柳月满脸通红地连连说:“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这时,工业大学冲锋号红卫兵团的人们已经不耐烦了,纷纷站了起来,屋子里响起一阵挪动椅子的声音,只有那个“哈瓦那的孩子”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神情专注地听着,一脸感动的神情。

会议结束了,周文龙将一份人员名单递到贺志纯手里,贺志纯看过后,交还给了他,说:“这些人都在门外等着了。”于是大家一齐向门外走去。

闻梅从一个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迭起来后递给我说:“找个机会,帮我把这封短信传给杨南雁一下。”

屋里的人们都来到大门外的台阶上。这时,操场上的训练又开始了,远远地传来一阵阵整齐而响亮的声音:

“杀——”

释放仪式在图书馆大门外进行,参加会议的三方人员站在图书馆前的台阶上,两列手握钢钎的“主力军”人员站在图书馆的拐角处,那些等待释放的俘虏就都站在他们旁边的空地上。可能是一晚上也没睡好,他们一个个眼圈都黑黑的,但都一扫昨天的萎靡不振,人人都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

周文龙和贺志纯并肩站在一起,由周文龙一个个地念那张名单上的名字,每念到一个人的时候,便有人高声答应着走到图书馆前面的小树林里,侯永玉等在那里和他亲切拥抱。我看到每当这个时候,侯永玉的眼睛里都闪动着动情的泪光。

人数清点完毕后,贺志纯问周文龙:“是不是都齐了?如果没有遗漏请在这张名单上签一个字吧。”

周文龙在那张名单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被释放的人员在小树林里排成了两列横队,侯永玉站在一块石头上,对着他们大声说:“同志们,我们所进行的是一场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和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之间你死我活的殊死搏斗,**的战士永不言败,即使倒在了在战场上,我们也将无怨无艾,无愧无悔,让我们以高昂的歌声来迎接新的战斗吧!”

她起了一个头,那些人便跟着唱起来,小树林里响起一片高亢的歌声:“什么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什么人站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方面,他就是反革命派。什么人只是口头上站在革命人民方面而在行动上则另是一样,他就是一个口头革命派……”

在侯永玉的带领下,他们唱着歌,故意绕了一个圈,雄赳赳气昂昂地从站着三方人员的台阶前走过。

周文龙走在队伍的最后面,路过我们身边的时候,他特地停了下来,与闻梅、柳月和我一一握了握手,尴尬地笑着,却什么也没有说,眼睛里有一种很复杂的表情。

时间已经不早了,闻梅他们也要走了,临走的时候,熊志一再一次地握着柳月和我的手,表示他的感谢。

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校门外的转弯处了,柳月仍沉浸在激动中,对我说:“我爸爸还在地时候,我随妈妈去西藏探亲,爸爸对我说起过这个熊政委。”

“那时,你爸爸所在的是什么部队?”

“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五十四军第一零三师,他是在中印反击战中的瓦弄战役中牺牲的。”

“驻陵江市的部队就是五十四军,你可以给他说一下,说不定熊志一认识你爸爸哩。”

“认识又怎么样,过去的一页早已翻过去了,不过,他的话讲得真好,看得出,他是一个对人民有真感情的人。”

“他也是一个很会做工作的人,他肯定也知道‘冲锋号’过去的打砸抢行为对我们所造成的伤害,可是他一句批评他们的话也没有,却拿我们的例子来说事儿,表明他对大家的希望,不知侯永玉他们听了会有什么感想。”

“除了那个‘哈瓦那的孩子’,其他人我看够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