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把自己视为常人,我认为我与其他人的不同就是,我十分清楚自己的缺陷所在。
一旦我们骄傲于自己的某项特殊才能,就会变得格外追求荣誉。这是一种出于本能的爱的体现,一种发自内心且无法拒绝的爱,它让我们对自己的认识与实际情况产生严重分歧:这就好比爱情能赐予被爱者美丽的面容和优雅的举止一样,与此同时,它还会使我们迷失方向,无法做出理智的判断;我们往往会沉溺在甜蜜的恋情中无法自拔,把所爱的对象看得与实际毫不相符,甚至趋于完美。
我并不希望一个人因为极度恐惧而刻意逃避这样的错误,从而更加看轻自己,也不希望他认为以后的生活会比现在更糟。自我评价应该在任何情况下都公平公正:我们应实事求是地看待每一件事。倘若是恺撒,随他大胆地认为自己就是统治整个宇宙的元帅。我们所在乎的只是外表,而这些绚烂的外表只会蒙蔽我们的双眼,让我们无法看清事实的真正面目;我们拥有了树枝,就抛弃树干和主体了。许多女士在讨论一些私密问题时常常脸红害羞,小心翼翼,可她们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却大大方方,毫不扭捏;我们不敢直言不讳地说出某些器官的名称,却毫无羞耻地用这些器官去干各种**的勾当。我们完全服从于体面的外表,它让我们闭口不谈那些合理合法的事物;而我们也从不理会理智,尽管它严禁我们做任何一点违反法律或违背良心的事。我觉得在这样的处境下,体面的规范制度让我们捆绑住了自己,它既不能让我们夸夸其谈,也不准我们闭口不谈。对此我感到十分无言。
许多人因为命运(看你自己认为是好的还是坏的命运)而光宗耀祖、腰缠万贯,他们公开宣告自己的所有行程,以此向世人炫耀自己的财富。当然,也有一部分人十分低调,从不显露自己的任何才能或财富,一生默默无闻,倘若他们自己不谈论,那么就不会有人知道。即使有一天他们迫不得已一定要说,那也是情有可原的,例如卢齐利乌斯[1],他就是这方面的最好榜样:
书本就像他忠实的同伴,
只有它才知道他的秘密与历史,
他把所有成功或失败的故事讲给书本:
这样,老人的一生全都展现出来了,
犹如写在还愿板上的故事那般清晰。[2]
——贺拉斯
这个人用他的笔记录下了自己日常的生活习惯和头脑中任何一闪而过的思绪,并根据自己的感觉画出了一个模型。“卢齐利乌斯和斯考鲁斯并没有因此而遭受怀疑,也没有因此而遭受谴责。”[3]我由此联想到自己年幼的时候,身边的人会指出我不同于别人的异常行为,可这些也是我无法做出合理解释的,这样的举止让我觉得自己格外特殊,心理上有种幼稚的自豪感。对此,我首先想说,这并不值得惊奇,因为每个人都会有与生俱来的,不同于别人的技能和倾向,它们在我们身上扎根生长,而我们本身对此毫无意识。在这种虚幻而神秘的自然倾向下,我们就会在成长的过程中渐渐培养出某种独特的思想或行为,这就是所谓的习惯。看到自己的美丽外表而因此装模作样,致使亚历山大大帝的脑袋向一侧倾斜,让亚西比德说话无精打采、力不从心。朱利乌斯·恺撒显得闷闷不乐,总是用一个手指搔头;而西塞罗显然生来就有看轻别人的习惯,因为他总是揉鼻子。所有这些细节动作都会在我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自然而然地产生,我就不在这长篇大论了,打个比方,例如男子的敬礼和女子的行屈膝礼,这样的动作往往会给我们带来不该属于我们的名声,其中既有谦虚礼貌的文明人,却也难免存在阿谀奉承的奸诈小人。我喜欢的礼节是脱帽,尤其在夏天会特别喜欢。除开我的奴婢,凡有人对我行礼,无论是何种身份的人,我都会礼貌地还礼。但是,我还是期望我接触的少数亲王不以此行礼,倘若一定要,那就保持高度的谨慎,因为倘若每看见一个人都要脱帽,这样的礼节实际上起不到任何作用。因为若是不加任何区分地将其用于各种人群,它就会失去本身的价值和意义。说到异于常人的行为,我们要深深地记住罗马皇帝君士坦提乌斯一世的傲慢态度。从不回头,从不低头,从不斜视观看道路两旁的欢迎队伍,他始终保持同一种姿势,即使马车之上难免颠簸,他也从不会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不吐痰,不擦鼻涕,也不擦拭脸上的汗水。
别人指出的我的这些习惯,究竟是天生使然还是后天培养而成,我也并不清楚,至少我对自己的坏习惯没有刻意隐瞒,这点我是愿意承认的,所以,我无法对自己的言行举止负任何责任。然而,只要是有关灵魂的行为,我都愿意奉献和分享自己的全部想法。
让人们感到骄傲的原因有两点:一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二是把别人看得太轻。说到第一个原因,我认为我应该首先提出一点自己的感觉:我时常觉得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压力,这种压力来源于我的迷茫,它让我感到十分难受,因为我无法找出病因,无法对症下药,它每天都跟在我身边,如影随形。我尝试过许多办法,却还是无法将它根除。事实上,我一直都在低调处事,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从不高谈阔论或做出夸张的评价。我反而会去提高别人的、不存在的或者不属于自己东西的价值。这样的感觉使我越来越迷茫。好比丈夫会产生看轻自己妻子的意识,父亲会产生看不起自己亲生儿子的意识一样。我在两部同等价值的著作前,总是会更加严厉地对待自己的著作。这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完美主义在作祟,才不能对自己的作品有公正的评价,这样的感觉就好比你会轻视自己已经占有和能够自由支配的东西一样。其他国家的习俗和语言十分吸引我。拉丁语能让我产生崇高的敬意,甚至远远超过了它本身该得到的敬意,这一层面我同孩子还有民众持有相同的观点。我十分看好自己邻居的所有东西,不管是房屋还是马匹,甚至在财产管理方面我都觉得他们略胜一筹,原因只在于它们不属于我。
很多时候我非常无措,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能够干什么,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胜利、满足、幸福,自己却始终无动于衷。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使我开始不相信自己,做什么我都抱着不确定的态度。我在处理一件事情前完全找不到动力和目标,只有在事情落定之后,才会回过头去将事情彻底看清:我犹如一个刚刚接触力量的人,显得那么愚笨和无知。所以,我一直认定,事情的完成都是侥幸得来的,并不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的。我的心里十分恐惧,也不禁后怕,总是向上天祈祷好运赶快降临。由此我产生了一个这样的特点:在古代优秀诗人对我们的评价中,我最希望看到的是那些直言不讳予以贬低或侮辱的尖锐评价。我认为,哲学一旦展现它的妥协、优柔寡断、不言不语,必定就是在严厉制止我们的一切虚伪和傲慢。我肯定的是,人对自己的过高评价,也就是整个社会和个人最大的谬误根源。我认为,同医治牙齿的医生一样可恶的,是那些骑在水星的本轮[4]上,探究宇宙深处的人。我的研究对象通常都是人类,关于这个客体的看法多种多样,我在研究期间遇到过许多令人头疼的问题,这些问题就像理不清的迷宫,在这个充满智慧的地方,藏着许多令人纠结的矛盾和怀疑,那么我们就这样理解,既然这些人无法了解自己,也看不清存在他们周围的状况和现实,既然弄不懂让其发生运动的东西是怎样一种运动,也不懂如何描述和理解他们拥有并使用的弹簧的作用。我又如何相信他们口中的第八个行星运行的具体原因以及尼罗河的涨潮落潮的原因呢?《圣经》中讲道,让人们萌生好奇心的事物,无疑就是一种祸患。
让我再回过头来重新谈谈自己。我觉得,要找到一个对自己评价很低的人,或者找一个评价我比我对自己的评价还低的人,这实在十分困难。我一直把自己视为常人,我认为我与其他人的不同就是,我十分清楚自己的缺陷所在,而且我觉得这些缺陷比普遍存在的缺陷恶劣得多,但我从不对它们予以严苛的否定,也不替它们做无谓的辩解。我完全认同自己,知晓自己的价值所在,所以我毫不自卑,反而十分欣赏自己。
倘若我显示出骄傲自大,那也只是一种假面的表象,完全因为一时兴起所导致。它们对于我来说根本不值一提,我从不把它们放在眼里。
它们只是浇湿了我,并没有让我染色。
的确,谈到思想的产物,无论它是由什么构成的,我身上就从来没有出现过让我真正满意的东西,即使是别人真诚的称赞我也不会感到开心。我所做的评论都是极为严谨而苛刻的,尤其在自己身上更是显露无遗。我一直在不断地否定自己,我时常有一种感觉,正是一种软弱的意志致使我变得如此摇摆不定,逼得我步步后退。我的理智很难满足,至今都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由衷肯定。我看得十分明白,但一旦我接触某件事情之后,我就会犹豫不决,我的视线也变得异常模糊,在我尝试对诗歌进行透彻的了解时,这种情况愈加明显。我十分喜爱诗歌,我能通过一首诗读到作者的所有思想,可一旦自己动手作诗,我顿时会变成一个三岁孩童,根本无法容忍自己。在其他事情上我可以一知半解,可在诗歌上我绝不妥协。
神祇、群众、展示诗人作品的海报柱,
都决不允许诗人头上顶着平庸的帽子。[5]
——贺拉斯
我们应该把这句警言张贴在所有出版社的店面前,以此来劝告那些假冒的诗人踏入其内,
没有人能像虚伪的诗人那样自信满满。[6]
——马尔希埃
为什么像这种理解能力的民族,现在已经灰飞烟灭了呢?大狄奥尼西奥斯[7]对自己的诗歌有非常高的评价,并且这也是最值得他骄傲的地方。在奥林匹亚竞技会期间,他不仅派出了非常华丽的马车,更是请了诗人和乐师来演奏他写的诗歌,而且带过去的营帐装饰得就像帝王的一样华贵,到处金碧辉煌。当轮到他来朗诵诗歌时,群众的耳朵立刻被优雅、华丽的诗歌吸引过来,但是后来他们发现,他所写的诗歌毫无才气可言,简直如同嚼蜡一般索然无味。群众发出不满的声音,给予的评论也越来越刻薄。最后,群众蜂拥过来推倒他,撕碎他华丽的帐篷。在比赛中,他的马车也没有取得好成绩,而回去时他的手下所乘坐的船只,也遭到暴风雨的袭击,没能顺利地返回西西里岛,而被冲到了塔兰托附近的海岸上,船身都碎得四分五裂,群众认为,他惹恼了神祇,那种愤怒就像是他们对大狄奥尼西奥斯蹩脚的诗歌的愤怒一样。而且,此次幸存下来的水手们也十分赞同这样的看法。
同这种看法相似的看法,就是预言大狄奥尼西奥斯即将死去的神谕。神谕中指出,大狄奥尼西奥斯把敌人全部消灭后的那一天,也就是他的死期。而他则认为神谕中所指的迦太基人是比他还要强大百倍的人。在战争中,他刻意打乱已经拟订好的计划,中途停顿或者有意回避,以便使这个预言无法成功。不过,他把神的旨意领会错误了,因为神所指的是不同于一般的特殊情况——指他后来通过行贿这样不光明的手段,战胜了那些名副其实的优秀的悲剧诗人,从而让他实现在雅典上演出自己的悲剧作品——《莱内尼亚人》。在这之后,他就突然毙命了,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他兴奋过头。
倘若别人看到我做的这些事情,予以赞同和表扬,那么我认为我是可以被自己原谅和接受的,因为我不能单从它本身而言,也不能把它当作争辩的借口,只能拿它和更坏的东西相比较。我十分妒忌某些人的幸福,他们会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感到心满意足,从不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是获得快乐的最便捷途径,因为这样的快乐是你自己带来的,倘若你十分信任自己,那就更应如此。在我认识的诗人中,不论他是七旬老人还是稚嫩儿童,不论他是独处还是与大家一同欢闹,他都无时无刻不在叫喊,对老天、对大地述说自己对诗歌的一无所知。不过他还是坚持自己的思想,坚定不移地前进着。他持续做着之前未完成的事情,不断地修改加工,废寝忘食,不分昼夜。他只有自己可以依靠,他的所有思想都必须靠自己来支撑,所以他从不对自己的看法产生一丝一毫的怀疑,他百折不挠,坚持不懈。而我是如何看待自己的作品的呢?它们不仅不会使我产生愉悦的心情,反而每次在看见或触摸它们时,还会无比懊恼和悔恨:
当我再次阅读时,
真想把其中很多段落、字句全部删除。
我实在无法忍受自己曾经犯过这等错误。[8]
——奥维德
我时常觉得自己仿佛置身梦境,因为我的内心总有一种相对模糊的思想,我觉得以这种形式存在的思想要比我实践时所采用的形式好太多了,可我无法深究,更无法把它据为己有,运用自如。其实我知道,这样的想法十分恶劣。我联想到,原来不管我的思想多么天马行空,都是无法同古代哲学家的灵魂产物相提并论的。他们的著作不仅可以使我们感到充实和知足,同时还给我带来前所未有的惊喜。我能清清楚楚地看明白它们的美,即使有时我看得不那么全面,但至少已认识到这样的水平,那是我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抵达的层面。我无论做何种事情,都必须牵扯到美惠女神,好像普鲁塔克与别人交谈时,总是抱着博得她们青睐的心态一样,
美惠女神,
那个能给我们带来一切欢喜、一切愉悦的人。[9]
我被她们抛弃。我写不出十分优美的句子,整篇文章都十分粗糙。我不会让自己所描写的事物超过它原有的价值。我的加工也不会使素材变得多么有吸引力。所以,我选择的素材必须要有好的质量,这样的作品才能让人青睐,有独特的味道。我更喜欢用朴实而引人入胜的方式去处理题材,因为我不喜欢全世界的想法都那么迂腐和悲伤。我这样做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而不是刻意将风格变得活泼轻快,因为我的风格更倾向于严肃谨慎(如果给我的风格下个定义,则可以称它们为无规则的和不定型的话语,或者就像是阿马法尼乌斯和拉比里乌斯[10]说的话那样,无题目、无段落、无结论的叙述,简直就是乱七八糟、杂乱无章)。我不擅长取悦他人,让他人开心,也不懂得如何激发别人的想象力:只怕世界上再好的故事到了我手里,也只能变得索然无味。我只谈论已经规划完全的计划,我觉得自己并不具备同行业其他人的特质——善于和陌生人交谈,让那些人折服在他们的高深理论下,他们喜欢不厌其烦地一再重复;或者让一位君王完全信任他们,把他的所有权威交付于他们手中,任由他们支配和发令。他们可以抓住每一个话题进行无限地扩展和延伸,尴尬或者沉默永远都不会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我其实并不太喜欢讲幽默风趣的故事,就好像君王从不喜欢严肃的交谈。脑海里第一时间想到的、最容易想到的理由,通常是最具说服力的理由,但我不会利用这个东西,也许这就是我不善于面对公众说话的原因吧。不管我谈及哪种题材,我总希望可以说出我所了解的、最复杂的东西。西塞罗认为,哲学论著的引言是最难的部分。不管是否的确如此,在我看来,最难的部分是结论。
一般来说,演奏乐器要善于调节弦音,让它发出各种各样的音调;而高音部分往往充当音调的配角。往往举起较轻的物品要比举起重物更为灵巧。有时对待事情,只要对其一知半解就足够了,有时却要深究其中的原因。我也能清楚地知道,大部分人都属于比较低的层级,只是通过外表来判断事物的内在,但我也明白,一些伟大的哲学家,像色诺芬和柏拉图这样的大师往往会放下身段,站在最普通的老百姓角度来探讨各种事情,并用他们的方式来增加这种说话方式的优雅度。
但是,我的言语往往都是尖酸刻薄的,从未有过通俗文雅的特性,我完全按照自己的思想支配情结,不受任何制度约束;我十分喜欢这样随意的语言,即使它并非经由我严谨的判断而来,但它至少也出于我的爱好和兴趣。同样,我清楚地看到,我陷入其中太深太深,我拒绝一切装模作样和矫揉造作,却没想到走进了另一个深渊:
我尽可能要简单,
不料却变得晦涩。[11]
——贺拉斯
柏拉图曾说,判断一句话是否得体或精彩,不在于它的长短。我在仿照单调、平稳、工整的写作风格时就屡次失败。我比较容易接受,也更喜欢有节奏、停顿点多的文章,萨卢斯特就是这样的作者,不过比起他,我更觉得恺撒的著作更加难以超越。我的兴趣使我更贴近塞涅卡的写作风格,可这并不阻碍我对普鲁塔克的欣赏。他的言行举止我都觉得极其自然。因此,我说话的魅力远远超过了写作。运动和活动是能使言语变得更加精辟的原因之一,我就是那样,行动可以让我变得格外兴奋,除我之外,那些激动的人就更不用说了。事物往往需要很多抽象或复杂的物体赋予其价值,比如行为、表情、面容、声调、打扮、心态等,所以,即便是冗长的废话,也具有它的绝对意义。曾在塔西佗家里的梅萨拉[12]就向他抱怨过他这个时代的奇装异服,也抱怨过演讲者的讲台会对他们的雄辩产生弊端。
从出生起就一直生活在这个穷乡僻壤,以致我的法语发音和语法都不是绝对纯正的;不仅仅针对我,身边的人都是如此,每次与法国人交谈他们都会稍稍皱眉。产生这种现象的原因并不是我习惯运用佩里戈尔方言,说句实话,我对这种语言的掌控还不及德语,我也毫不认为这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事。这种方言的特点与很多地区都类似,譬如普瓦图方言、圣通日方言、昂古莱姆方言、利摩赞方言和奥弗涅方言:声调总是往下压,似乎提不起一点**,尾音很长,显得十分拖拖拉拉。比我们地区海拔更高的地方是一片山区,那里流行的是加斯科尼方言,我觉得这种方言就具有一种特别的美,它简洁而清晰,又隐藏着深远的意义,是我所懂得的方言中最有力量,最有精神,最具备阳刚之气的一种。它毫不过度,一切都恰到好处,像法语一般优雅温和,细腻多彩。
实际上,我的母语是拉丁语。只是因为各种原因我已经无法灵活运用它了,以致现在自己都觉得十分别扭拗口,更别提用它来写作了,虽然在以前,这都是轻而易举能完成的,甚至过去我还被别人称为老师。不过,我没有感到遗憾,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
美是拉近人与人之间距离的一种途径,它在我们的关系中呈现出伟大和崇高。不管一个人多么堕落、多么野蛮,他都不会对美置之不理。肉体是我们存在的主要表现,在其中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所以,人们往往会对它格外关注,尤其会注意它的构造和特征。我们之所以会犯错,就是因为我们企图将肉体的两个主要部分与它强行分开。因此,我们必须把它们当作一个整体来对待,让它们紧紧相连,合为一体。灵魂不可只身一人地存在,它不能有轻蔑的态度,或者企图直接放弃我们的肉体(这样做是虚假且装模作样的,显得多么可笑),它应该与肉身相亲相爱、相互依偎,给它最好的指引,在它踏入深渊时及时将它拉回。它们的关系最终应确立为我们人类所谓的婚姻,灵魂是丈夫,肉身是妻子。作为丈夫,要有宽广的胸襟,包容妻子的一切,让它们和睦相处、不吵不闹,保持一致的脚步和方向。对这种说法表示认同的就是基督教徒了。因为他们所信仰的神就一直在告诫他们,不能有一丝邪恶或不善的企图,我们赞同将肉体和灵魂紧密相连,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们的思想也一直跟随着神的理念,因为他们知道,上帝就在自己身边,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受神的指引和安排,人们也会因此得到相应的惩罚或奖赏。
逍遥学派是所有哲学学派中最具有人道主义的学派。它一向主张将灵魂和肉体结合起来,而后造福全世界。它还认为,其他学派对这种共存的理念根本不够深入,甚至很多时候都犯了片面性的错误,他们总是无法将两者平衡,不是过分地注重肉体,就是过分地注重灵魂。所以犯这种错误的原因,就是他们普遍忽略了“人”——这一重要的研究客体。他们往往觉得,该真正探讨和钻研的应该是大自然。
美貌是人与人之间最直接的区分标准,它让一部分人得到优先权:
他们分割土地,
依照美貌、身体还有智商进行分配:
美貌首先重要,体力是后来得到重视的。[13]
——卢克莱修
可是,我的身材只能属于中下水平了。这一缺点使我的美丽度下降不少,倘若你想成为将军或亲王,这样的身材更使你难上加难。我们不能忽略和轻视漂亮面容和健硕身体的声威。
身高没有超过六尺的士兵,马略是绝不待见的。《侍臣论》[14]中也写道,希望有权势威望的人都具备良好的身形,但也不能太过特殊或突出,以免遭人议论。可是,通常不能两全其美,所以我还是认为,倘若你作为一个军人,还是身材高大些比较好。
亚里士多德是这么描述的:矮个子顶多能称得上活泼可爱,与漂亮就扯不上边了;而高个子却不同,你能在他们身上看到伟大的心灵,就如同他伟岸的身形一般美丽且极具威严。
他又说,埃塞俄比亚人和印度人在选择自己的君王和行政官员时,都把美貌和身材当作考核的重点。这种做法是正确的,因为倘若战队的首领面容英俊、气质非凡,他的士兵自然会对他毕恭毕敬,不敢胡作非为:
在第一排领队的就是图努斯,
他相貌堂堂,手持兵器,比周围的人都要高出一个头还要多。[15]
——维吉尔
我们崇高的伟大天主,它给我们传达的每一个思想,都必须要谦虚地、认真地、崇敬地接受,天主并不只注重心灵之美,肉体它也从不忽视,它总说:“你比世人更美。”[16]
柏拉图要求自己的政府官员除了懂得节俭和刚强之外,还应有温和美丽的面容。
倘若你和你的仆人们站在一起,但是别人没能认出来,并且问你:“您的先生现在在哪?”倘若有的人对待你的理发师或秘书比对待你还要热情,那应该会让你非常伤心。而可怜的菲洛皮门[17]就发生过这种不愉快的事情。那天,他被邀请去绅士家做客,他提前来到邀请他做客的主人家,但是主人没见过他,又见他长得极丑,就派遣他去帮女仆提水烧火,准备接待菲洛皮门。当菲洛皮门的仆人到了之后,发现主人并没有受到款待,而是在干活(因为他觉得必须服从主人对他的吩咐),就问他为什么。菲洛皮门对他的仆人说:“我只是为自己的丑陋长相付出代价罢了。”
女子需要身体其他部位的美,而身形体态的美却是男子必须具备的。倘若你身材矮小,即使眼睛再明亮、目光再温柔;鼻子再挺,弧形优美;前额再宽大、凸出;耳朵嘴巴再娇小,牙齿再整齐洁白;即使你胡子的颜色、密度、长短都十分适中,即使你拥有圆圆的脸蛋,精神抖擞、表情优雅,身上散发着自然的香气;四肢健壮且十分匀称,可你仍然算不上一个漂亮的男子。
在其他方面,我的身形虽说矮小却也壮硕、硬朗;我的脸也毫不臃肿,顶多说饱满;我的性格具有两面性,时常忧郁,时常疯癫,
因此,我的胸前和双腿都长满了毛。[18]
——马尔希埃
我的精神十分饱满,身体没有一点不适,虽然我已经到了苍老的岁数,却很少进医院。在此以前我都是保持这样一种状态,但自从四十岁的寿诞过去之后,我意识到自己正慢慢步入年老的队伍,不再年轻力壮,不再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
我的精力和青春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在渐渐消失,
它毫无征兆,使我措手不及。[19]
——卢克莱修
在这之后,我变得不完全了,像只剩下了半条命。我在一点一点消逝,连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了。
岁月在一点一滴地剥夺我们的财产,我们却无能为力。[20]
——贺拉斯
以前,别人从不会用机智、灵敏这样的字眼来形容我,因为我展现的状态都是与之相反的。我的父亲身体十分健壮,他这样的状态持续到老[21]。在和我父亲同等年纪的人当中,我还没见过在体育锻炼方面比他还要厉害和强壮的。同样,在这方面我也十分自信,认定无人能超越我,除了赛跑项目(赛跑我只能算中等水平)。在艺术方面,我最不拿手的就是音乐,无论是演唱还是乐器演奏我都一无所知,别人从我这里学不到任何知识。而在跳舞、网球和摔跤上,我也只略懂皮毛;至于游泳、击剑、马术和跳跃,我则从未接触过。我也不觉得自己的文笔有多好,我时常翻看以前的著作,没有一篇是能让我开口赞赏的,甚至更多时候我都会将它们重新写过一遍,连修改都不情愿;我不懂朗诵,于是我愈加觉得自己的作品无法让人愉悦。总而言之,我不擅长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我不会装订信封,也不会修剪羽毛,品西餐时我不懂右手拿刀、左手拿叉,马匹上的鞍辔也不是我弄的,更不会想方设法捕捉老鹰然后将它放生,与猫、狗、马交谈也不是我做的事。
总体来说,我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是保持一致的。除了刚强和坚定,我身上没有透露一丝灵动活泼的感觉。我可以接受艰苦,但这件事必须要有绝对价值,值得我去付出万分的努力。
工作该时刻保持愉越的心情,这样才会忘记其中的苦闷。[22]
——贺拉斯
也就是说,倘若这件事情并不是我心甘情愿的,就无法激发我的兴趣,我便会置之不理,因为其他那些乱七八糟的因素是我不必拥有的。我所坚定的是,除了健康和生命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我去伤害自己的身体,即使小到指甲,我也绝不会让自己的精神和肉体承担任何痛苦。
我不想付出这样的代价来换取两岸绿树成荫的特茹河的沙砾中流向大海的所有黄金。[23]
——尤维纳利斯
我不喜欢束缚,追求绝对的自由,这是我与生俱来的性格,也是我的信仰。逼不得已时,我宁愿奉献出自己的鲜血,也不要让我的脑袋多费一点神。
我并不是为别人而活,我的一切行为只对自己负责,因此我无拘无束。自出生到现在,我从不选择那些试图控制我的人,我大步向前、毫无畏惧地追求我所期盼的生活,按照我自己喜欢的步伐,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这样的性格使我变得娇纵,我除了迁就自己以外,就无法再对别人这样。我认为,我也没必要去刻意改变自己迟钝、懒散和事不关己的态度,我并不觉得它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坏处,相反,我一直过得非常幸福。我安于现状,这并非是不理性的说法,我一直觉得我可以永远这么存在着。因此,我从不奢求一些什么,当然,也就得不到一些什么:
我的帆,没有因顺风而鼓起;
逆风也无法阻止它的起航。
在力量、才能、美貌、德行、出身和财产方面,
我在一流中排在末尾,但在末流中排在首位。[24]
——贺拉斯
我对自己精神状态的要求只有一点,也就是满足于我自己的命运,说实话,不管人在社会上处在哪种地位,要想获得这种精神状态都是件困难的事,但在实际上,穷人获得这种精神状态要比富人容易得多。因为致富的愿望就像我们其他的愿望一样,当人们了解到富有的滋味后,就放不下对这种愿望的渴求;另外,相比起节约和忍耐,前者的美德要更加难得。我现在只需慢慢享受上天赋予我的财富,我没有从事过艰苦的工作。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做自己关心的事;倘若我在为别人做事,那么这其中肯定附带某些条件——我愿意为这些事花时间,并且依照我的方式来进行。另外,那些请我做事的人都十分了解我,也相当信任我,难得的是,他们从来不催促我。要知道,能让固执倔强和患喘息症的马为自己干活,这也只有真正有本领的人才能做到。
我从小就生活得十分自在,我的条件相对其他同龄人来说实在宽容太多了,我从不被逼迫着做任何事,一切都是随自己的意愿而来。这也就导致了我现在的性情变得极为温和,摇摆不定。了解我的人从来不会在我家中与我探讨这些缺陷,他们十分和善,也足够包容,这是我始终感到高兴的一件事:由于我的漫不经心,我的开支中就包含了为仆人的食宿和工资而多花的费用,
一定是额外的这笔钱,
逃过了主人的眼睛,成了盗贼的外快。[25]
——贺拉斯
我实在不喜欢记账、对账,这样我就不会对自己的损失有所了解。和我一同生活的人,只会对我进行敲诈欺骗,从不会对我表示友善,而我也从不戳穿他们,表现得极为恭敬。我承认我并不坚强,无法忍受一丁点的挫折和失败,也无法全神贯注地完成一件自己的私人事务,我一向听之任之,顺其自然,上天是如何安排的,我就照着它的脚印走。我一直在努力坚持这样一个原则:在事情尚未开始时,我便会首先预想到它的各种失败可能,准备好足够的耐心与平静的心情,温和地去接受、对待可能出现的情况。我所有的思想理论就在于此,我也在努力做到这一点。
当我遭受挫折或面临危险时,我想得更多的是如何把这个难题想得多么事不关己、无关紧要,而不是一味地逃避或抱怨。倘若有一天我真的要面临这样的问题,我会采取何种解决措施呢?既然我对事件本身无法产生影响,那我就去影响我自己,既然我无法掌握事件的过程和结局,那我就顺其自然地跟着它的步伐走下去。我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善于利用机遇、摆布命运的人,我躲不开命运给我带来的各种冲击,也无法使它尊崇我,服侍我,我连自己的事情尚且处理不好,我哪来多余的精力去做其他的更艰苦的事情呢?对我而言,最让我痛苦不堪的就是置身于一件事情的发展中心,前进也不是,后退也不是。它让我透不过气来,可我又没有任何办法去解决。我一面忧心忡忡,一面怀抱希望。重复思考、反复掂量是我不厌恶的思想活动,即使是微乎其微的一件小事,我也尚且如此。我觉得,我的头脑无法承担怀疑和犹豫所带来的各种动乱,只要发现一丝光亮,我便会想方设法逃离。我的睡眠质量只会被小部分的兴趣爱好所影响,但天马行空的思想则让我根本无法入眠。这就好比在我行走时,绝不会去踏入倾斜或沾水结冰的地面边缘,我宁愿走在马路中间,尽管它可能凹凸不平,不过一想到可以不跌进水沟,我就有十足的安全感。因此,我十分乐意接受那些摆在眼前的苦难,至少它可以不让我承受突如其来的惊吓,这样的惊吓会让我十分难过,甚至手足无措,感到绝望。
无法确定的糟糕事件是对我们最大的折磨。[26]
——塞涅卡
我会用男子汉的方式,面对即将到来或是已经到来的不幸;但在其他情况下,我会像孩童一般禁不住地害怕。与倒台这种不幸的打击相比,它所带来的恐惧则会更加使我慌张。得不偿失嘛。倘若那些吝啬鬼因为爱财而失去财富,他所受到的折磨远远比那些本就是穷光蛋的人更要厉害。那些因爱情而遭受折磨、满心嫉妒的丈夫,也比被戴了绿帽子却还蒙在鼓里的丈夫厉害。失去葡萄园所遭受的损失,往往也比因葡萄园而去打官司的损失来得少。底层的建筑最为牢固,就像楼梯的底层,它就是整个楼梯得以稳固的基础。站在上面一点都不担心,它就安全地装在那里,支撑起整个楼梯的重量。我将要讲述的是一个贵族的故事,这是在当时盛极一时的传闻,里面似乎也包含了不少哲理。这位贵族在年轻的时候不务正业,等到年纪很大时才成了家。他伶牙俐齿,为人风趣。他想起戴绿帽子的话题能给他谈论和嘲笑别人的机会,同时又不会被别人嘲笑,于是就在灯红酒绿的地方花钱娶了一个妻子回家,并同她生活在一起。他们见面打招呼的方式和其他夫妻不同,“你好,婊子!”——“你好,王八!”他同客人聊天谈论的话题,也就是娶这个女子为妻的原因。这件事情成了他从前那种作风的挡箭牌,即使有人在背后议论他、指责他,也不会显得多么尖酸刻薄。
我认为,追求虚荣和自以为是是同一个道理,不过,我把前者归结为后者的产物,倘若想让我对某件事情有特别大的憧憬,那必须通过上帝的语言来告诉我。因为我会因为看不到的未来而忧心忡忡,所以我并不会贸然去冒险,也不希望干任何粗重的活,可是我同样明白,倘若你想扩大自己的交际圈,提高自己的声誉,这些都是你必须经历的:
可我不希望以这样的方式去获得希望。[27]
——泰伦斯
一切为我所有和为我所见的东西,我都喜欢。我绝不会远离我的港口,
用一把桨劈开波浪,用另一把桨触及沙滩。[28]
——普罗佩提乌斯
再者,你如果没有付出一点财富,那就无法取得成功,获得回报。我认为,倘若你拥有一定量的金钱,这也只能让你保持现有的生活状况一直到老,那么,如果这时你在没有任何渠道的情况下胡乱投资,那是件多么冒险无知的荒谬事情啊!只是,命运也不允许我们只停留在一个地方,人的一生总会更换各种各样的环境,你想用自己努力得来的成果去冒险试探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人的一生永远都在追求,追求那种看似近在眼前,却又十分遥远的虚幻的幸福。
倘若你处在对你不利的环境中,请选择那条极其艰难的道路。
——塞涅卡
我的主张是,我会把自己一生所得全部遗传给我的纨绔幼子,而绝不原谅我那只会维护家族名誉的长子,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足以整垮我的家族事业。
曾经的好友给我提供帮助,让我寻找到了一条最便捷的途径——挣脱捆绑我自由的欲望,试着过朴素安静的生活,
倘若你身上布满灰尘,那么恭喜你,你将很快得到美丽的棕榈枝。[29]
——贺拉斯
我十分了解自己到底有多少力量,我还认为这些渺小的力量根本干不成任何大事。我一直牢记已逝掌玺大臣奥利维埃的话,他是这么说的:“我把法国人比喻成猴子,它们生活在树上,从这根树枝爬到那根树枝,一直不停地向上爬,直到爬上最高的那根树枝,然后把自己的屁股对着其他的猴子。”
膝盖发软是因为头上压着让我们喘不过气的重物,它是不光彩的,于是我们只好将它重新放下。[30]
——普罗佩提乌斯
我与生俱来的完美品质,在这个世界上实际起不了任何作用。我生性温柔随和,却被人说成懦弱无能;心怀信仰和善良待人,被人认为是无知迷信和胆小谨慎;坦白直率和向往自由,又被视为不自量力,遭人嫌弃。但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实际上,我们应该庆幸自己生存在如此混乱的世界,因为这样我们就不必绞尽脑汁去做比别人优秀的人,我们本身就已经比其他人略胜一筹了。在我所处的年代,只要不违反孝顺,不故意杀人,尊敬神明,你就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
现在,如果一位朋友坦言承认你在他那里所存的钱,
倘若他把旧钱包交还给你,
里面还放着他那些铜绿色的硬币,
这样的忠实可靠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值得世人歌颂,应被记载在伊特鲁立亚人的古籍上,
还应该杀一头戴花冠的羊来进行祭献。[31]
——尤维纳利斯
在过去,不管是哪个国家,国王们并没有因为仁慈或公正而得到任何肯定和感谢。倘若我没有预计错误的话,只要他们试着采取这样的方式来虏获民心,这是完全可行的,甚至会比其他做法都来得稳定牢靠,所铸造的成就自然会超越其他君主。我从来都不认为暴力和强制手段是唯一的治国方法,虽说很多情况下我们不得不这样做。
我想很多人都应该和我一样认同这一点,王公贵族不见得任何事都做得来,他们在力量、勇气还有军事知识方面根本比不上商人、手工业者或者法官。无论是单打还是团队战斗中,后者都表现得十分英勇,在我们国家内部矛盾激发时,就是他们保住了我们的城市。他们获得了至高的荣耀,相反,君王已丧失民心,威信全无。我所处的时代,实在太过缺乏正义、道德、真实、节制,不仅没人认同,反倒还受人们唾弃。我们只有尊崇民意才能获得绝对的君主权,至于其他那些都是次要的,不被人接纳,即使它再好,无人需要一样实现不了价值,因此,我们首先就要拥有这些正直的品德。
一切所有都不及仁慈那般深得人心。[32]
——西塞罗
我自认为,在这个时代没有多少人能比我更伟大、更不同寻常了,但与过去那些世纪的人们相比,我就变得微不足道、相形见绌了。在过去的世纪里,倘若没有其他值得人们赞赏的品质,那么,稳重的人惦记着报仇,懦弱的人对别人的辱骂怀恨在心,虔诚的人遵守自己的诺言,没有人口是心非,没有人见机行事,没有人会为了别人的脸色或事情的进展改变自己的初衷,这都是习以为常的事。我宁愿接受所有事情都遭到失败,也不愿意为事情的成功而放弃自己的信念,因为我见多了虚假的伪善,对此我极为痛恨,在所有的恶习当中,我觉得没有哪种会比此更加卑鄙无耻。卑躬屈膝的行为,使得人们用假面具来遮挡自己的真性情,让别人无法辨清自己的真面目。而这样,我们同时代的学到了不好的习惯——背信弃义:他们被现实的逼迫弄得不会说真话,就算说了无法兑现的话,也不会因此受到良心的谴责。一般心灵高尚的人是乐于让人们知道自己的思想,不会隐瞒通往他心灵的道路。他可能什么都好,至少他充满人情味。
亚里士多德就曾说过,灵魂的高贵就在于毫不忌讳地说出自己的爱和恨,能理智直率地判定一件事,永远追求真理,经得起任何考问和反对意见。
阿珀洛尼厄斯还说,欺骗是下等人会做的事,诚实是自由群众所做的事。
诚实是构成美德的首要基本条件。我们必须在心中就对美德产生爱意。实诚的人,是因为他迫于客观原因不得不那么做,或者能在其中获取一定的利益。真正善良老实的人,不是那些在无关紧要的情况下善于说谎的人。我自身无法接受说谎,甚至一接触便会觉得格外厌恶。
我有一种廉耻之心,倘若我有时不由自主地说了谎话,我就会备受良心的谴责。谎话有时还是会说的,当然,除非我遭遇什么意外情况,立即做出的反应无法经过一番仔细考虑之时。
视情况而定,我们并不需要每时每刻都把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这种做法是无比愚笨的。但是,请牢记一点,一旦开口,请保证你的话语是出自你的内心,而非带着目的地说。我并不理解那些以欺骗为业的人,他们到底能从中获得什么。依我看来,他们所能获得的唯一好处就是即便他们说了真话,也没有人会相信他们。说谎的限度应该只在两次之内,但是当他们每天被自己的谎言围绕和蒙蔽,还因此而扬扬得意时,那我就要借用历代君主的言语——古代马其顿的梅特卢斯的话:“倘若他们的衬衣有思想有灵魂,知晓他们的一切所作所为,那么衬衣的下场必定是被扔进火堆。”他们还认为,倘若你不会故弄玄虚,就不是一位懂得统治管理的君王——这就完全暴露了自己,明确地告诉同他们交谈的人,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全都是假话。“倘若你丢失了诚实,变得越来越圆滑和机敏,你就越让人感到后怕和厌恶。”[33]至于像提比略那样表里不一的人,你若相信了他的面目表情或他说的话语,那也只能怪你自己太过单纯。此类人所说的话一概不能信。我时常感到无法理解,这样的交谈又能从中获得什么呢?
倘若你无法尊崇于诚实,那么你对谎言也是如此。
如今,评判一位君主的职责仅仅着重于他单方面的成就——如何使国家获利,至于那些他为维护自身的信义和无愧于良心所做的努力往往被人忽略不计。这种人说的话并非完全不可信,但他们的这种建议一般只适合那些生来就要靠谎言支撑自己权威的君主。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缔结或媾和某个条约,君王们往往采取的都是欺骗手段。他们在利益的驱使下做出第一件言而无信的事(利益总让我们干尽各种坏事:为了某些所谓的好处而亵渎圣贤、残暴凶杀、叛乱背叛等),就会给他们造成无数的困扰,他的忘恩负义可能使他破坏了自己与邻国的友谊,失去了今后达成共识的所有可能。苏莱曼[34]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从不遵守诺言,也不遵守条约。在我很小的时候[35],他带兵侵入奥特朗托海峡,得知梅尔库里诺·德·格拉蒂纳尔和卡斯特罗的民众放弃这块领域并举手投降后,被当作俘虏扣押了起来。这已经触犯了当初投降的条件,他立即下令将他们释放,原因很简单,他还需要继续利用这个地区,虽说这件事可能违背了诺言,表面上看是可以获得相当大好处的,却会给他带来极坏的名声,导致别人无法再信任他,这样的损失相当惨重,十分不值得。
在我看来,我宁愿做一个令人生厌、可以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人。我鄙视那些心机很重且只会阿谀奉承的小人。
我认同这一点,倘若一个人毫不理会别人的情面,表现得太过真诚和直率,其中肯定夹杂着自傲和固执的成分。因此我发觉,我变得过分撒野,而且这样的状况在严肃的环境下也无法抑制,倘若非要我收敛,我则会浑身不自在且相当郁闷。我是思想单一的人,做事从不曾顾虑其他,所以通常情况下都是自主行事。即使是和大人物交谈,我也毫不拘谨,畅所欲言,完全和家人说话是一个状态,我意识到这是十分失礼的行为。可是,我左右不了自己,与生俱来的性格注定了我的思维不够灵敏,无法圆滑地处理事情,八面玲珑对我来说十分困难,而且我也不懂得撒谎,也不喜欢撒谎。我记忆力差,根本就无法记住自己说过的话,再说,我也没有十足的自信来肯定这件事。总之一句话,我既软弱也勇敢。所以,我生活得极其自如,有什么说什么,这是我的个性,也符合我的思想,我把自己的一切都交付于命运。
阿里斯蒂帕斯曾说:“现在我可以毫不避讳地与任何人说话,并且相谈甚欢,这就是哲学给我带来的唯一好处。”
记忆力对人们来说,是一种用处极大的工具,它教会人们怎样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可我记性差,倘若你要与我交谈,就不能长篇大论,必须一段一段地说,我对一段包括许多内容和含义的话根本无法应答,对此我无能为力。倘若我要完成一件事,必须提前记录。一旦我要发表文章,就得靠死记硬背,否则我会显得格外不自然和不自信,我总是瞻前顾后,生怕自己出错丢丑。然而,这样的方法对我来说也是十分困难的。背三行诗,我往往要花三个小时以上的时间;再者,倘若涉及我自己的作品,我就会大量地修改:变动文章段落顺序,变更词汇、替换内容等,如此一来,我就更难记住自己的作品了。我越是不信任自己的记忆力,记忆力就会越下降;反之,当我不去刻意地记住它时,记性反倒会变好,所以我总是保持着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向它求助,我不能逼迫它,那样它只会摇摆不定,倘若那时我再施加压力,它就会变得异常混乱;它随自己的心情为我工作,而不是依照我的需求来服务于我。
这样的看法,除了记忆力,在其他许多方面也都行得通。我从不愿意肩负重任,也不愿意忍受别人的指责和束缚。如果一件事情是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办到的,一旦身旁有人逼迫我,我则会毫不犹豫地丢下。我发现自己的身体也是如此,只要四肢稍微发挥一点它的自主性,在我需要它们为我效劳时,它们就会变得格外不听使唤。一切强制性压迫和飞扬跋扈的命令让它们十分反感:它们只会因畏惧或不满而毅然罢工,并变得无动于衷。一次,我参加一个朋友的聚会,即便大家都说我可以随着自己性子来,可我还是入乡随俗,尽量满足在场所有女士的要求,把自己扮演成一个品性良好的酒友。可我在其中却发现了极有意思的事:相比失礼的危险,要我做到完全不管不顾自己的习惯和酒量去灌酒,这是我无论如何也做不来的,因此,我连本身在吃饭过程中要饮完的酒也变得无法入喉了。我想象自己一直在狂饮,所以最后我像喝多了酒一样酩酊大醉。人的想象力越丰富、越彻底,自己的双眼就越会被蒙蔽,这并不是多么罕见的事,相反,这十分自然,我相信每个人都有过类似的感受。以前,有个优秀的弓箭手被判处死刑,可是国王同时下令,只要他能展现出自己精湛的射箭技术,便可以免他一死。可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机会,因为他没有自信,过分担心自己会因为紧张而手抖,那样,他不仅难逃一死,还落下一个蹩脚射箭手的名声。一个人在固定的地方散步,一旦他认真思考某件事时,就会用同等距离的脚步和时间来完成之前走过的路程,可一旦我们对此有所意识,并想方设法计算自己的脚步时,就会发现,无论多么努力,已经完全无法做出不经意间的各种举动了。
位于我屋子一角的书房,是整个村庄最美丽的书房之一。但是,一旦我要去那里查阅资料或编写文章时,总要提前把计划告知仆人,倘若不这样,在穿过庭院去往书房的路上,我就会想不起自己到底要去干什么。如果我一心二用,边讲话边想事,那么结局肯定是我两边都没顾上。所以,同我说话是件枯燥无趣的事,我总是表现得十分拘谨。我是这样称呼自己的仆人的——用他们的职务或出生地点来命名,不然我无法深刻地记住。我可以这么形容,名字中有三个音节,并且不怎么上口,也不管它是以哪个字母开头或结尾。我并不觉得有一天我会健忘到记不起自己的名字,即使以后的时光再冗长,我也会一直记得。梅萨拉·科尔维努斯在整整两年中完全丧失了记忆,有人说特拉布松的乔治也是如此。我很纳闷,他们在那段时间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如果换作我,我能忍受吗?我不敢深究这个问题,我有些害怕,毕竟我的记忆力如此之差,它一旦恶化,我的精神活动将全部丧失,不复存在。“当然,记忆不仅包含着哲学,还包含着所有的科学及其在生活中的应用。”[36]
四处都充满着流失,因为周边全是大大小小的洞口。[37]
——泰伦斯
我多次忘记自己在数小时前传达出去的通知或接收到的口令,我也记不起自己的钱包放在哪里,西塞罗的话[38]我也时常忽略。记忆是储存知识的器皿,可是我的记忆力极差,无法拥有浩瀚的知识,也就不多加抱怨了。总而言之,我知晓全部学科的具体名称及其研究对象,至于其他就一无所知了。我阅读书籍,却从不深究;倘若有什么东西停驻在我的脑海里,我也不知道它是不是别人的;唯一的好处可能就是,我的智商得到了拓展和想象的空间。那些作者、地名、词汇和其他简述,在我读过的下一秒就会忘记。
我想,我记忆力不好这个缺陷已经无人能敌了,我连自己写过的文章都会没有一点印象。我甚至发现不了别人有没有在他的文章里插入我的话语。倘若有人向我提问,我的作品中引述的诗句或例子出自哪里,通常情况下我都无法作答。不过,我只在优秀的人物面前乞求这样的施舍,我毫不满足于他们的慷慨大方,我希望他们向我伸出来自富裕和体面的手,因为明智往往是和权威并存的。因此,我记不起我写的东西,也无法记住曾经读过的东西,但我的作品会承载着许多我阅读过的精华。忘记我给予的东西,也忘记我获得的东西,这其实并不奇怪。
除了记忆力不好之外,我还有一些缺点,它们让我变得格外愚蠢和无能。我反应迟钝,一旦光线不明亮,就会看不清楚身边的事物。所以,我从来不去纠结那些永远得不到答案的谜团,就算它并不困难,我也不会费一丝精力破解。我讨厌一切动脑筋的事。因此,那些需要冥思苦想的游戏,譬如国际象棋、纸牌游戏、国际跳棋等,我都只是了解最基本的规则。我接受能力不强,可一旦接受就会牢牢抓住,并要从各个角度、各个方面确切而深入地研究一番。我目光敏锐、视野全面,可我无法很长时间保持良好的工作状态,总是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也正是这个原因,我不能长久地阅读,很多故事只能通过他人之口来获悉。小普林尼[39]向有这方面缺陷的人说过,倘若你的工作是此类性质的话,那么克服这种障碍是你首先就要做到的事。
不管一个人多么低贱和无能,身上总会有一处发光点;也不管你把自己的优点隐蔽得多么深藏不露,总会被人挖掘出来。人们对一件事情不闻不问、漠不关心的同时,会对另外的事件嘘寒问暖,表现出绝对的关注,至于原因,我想只有老师才能为我们解答吧。不过,真正正义善良的人,是逻辑清楚、不迂腐不陈旧的人,是随时做好一切准备的人,即便他们没有强劲的文字功底,也极有可能成为一名优秀的文学家。我由此来指责自己,出于我的胆小和掉以轻心(掉以轻心是我一直无法忍受的缺点,它充斥着我的整个生活,不管是当下正在发生的事,还是未来将要发生的),我根本无法独立完成一件事,甚至无法对日常所见的事物做出正确的认定,而这样东西是连傻子都能辨认出来的。由我详细举例来说明。
我自小生活在农村,并在那儿度过了人生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了解各式各样的农活。当我继承自己的家族产业后,我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不会:我不懂什么叫筹码计算,也不会用笔计算数字,甚至很多钱币我根本都没见过;只要长相类似的谷物,我就无法辨别它们;究竟身处田地还是谷仓,也常常让我摸不着头脑;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果园种植的是甘蓝还是莴苣;主要的农具我也说不上名称,基本的农业知识我还不及小孩了解得深刻。那些技术更加深奥的机械品种、商务谈判以及各类商品的特点,如水果、葡萄酒还有肉的种类,我都无法讲述清楚;动物生病了我也察觉不了,更别说医治了。我出糗出得极为彻底,一个月之前,就有人看穿了我,做面包时,我根本不知道酵母是做什么用的;葡萄酒发酵的原理我也一无所知。很久以前的雅典,他们所谓的逻辑思考者,就是能把各种复杂且繁乱的条理理顺并灵活运用的人。因此,人们对我做出了与之完全相反的结论:即便厨房有满满一屋的食材,我依旧无法自己动手做出可口的食物,我只能一直饿着。从我自述的缺点中,人们还可以不费力气地发现我更多其他的缺点。然而,无论我试图将自己定义为何种类型的人,只要我对自己的评论不弄虚作假,就事实而言,我就满足了。我鼓起勇气记录下这些无关痛痒的事,却又不做出道歉,原因只有一个:我并不认为它有多么重要,对此我根本不屑一顾。有人指出我计划中的不足之处,我并不会生气,对我来说这无关紧要,但你绝对不能试图指责我完成这一计划的方式。其实我十分清楚,无论有没有指明,我所说的话都起不了任何作用和意义,我甚至也能看出自己项目的荒诞之处。这恰好说明,我的判断力还有待提高,这些文字就是它的表现:
愿您的嗅觉尽可能完美,
让您的鼻梁高得连阿特拉斯[40]也不想拥有,
让您用自己的幽默使拉丁努斯[41]刮目相看,
对于这些小事,您的描述不能比我说过的还坏。
咬牙切齿能有什么用?
要有肉才能填饱肚子。
您别白费力气:把您的恶言留给自我欣赏的人们;
这儿您找不到自己的食物。[42]
——马尔希埃
我不说愚笨的话,并不代表我不会,只要我没有弄错其中的意义。倘若有所分歧,故意弄错,这也是司空见惯的事,一般在这种情况下我才可能出错:一切偶然的原因是不会让我弄错的。而我把这种错误的行为归咎于自己的莽撞个性,没什么大不了,因为我无法把自己违背良心的事也归咎于这一原因。
在巴勒迪克[43]的一天,我看到有人为了纪念西西里国王,特意将勒内的自画像献给国王弗朗索瓦二世。我在思考,为什么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用羽毛笔给自己画像呢?勒内不就做到了吗?他是个很好的榜样,我们应该效仿。
我并没有想要逃避自己的另一个缺点——犹豫不决,我明白这在讨论重大事务中是个多么严重的错误。一旦我发现事情有所不对,就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
我无法做出任何决定,不管是表示认同还是反对。[44]
——彼特拉克
我可以做到忠于一种观点,却无法选择观点。
事情的原委就是,不管是生活还是工作上,我们的意识较为偏袒哪一方,我们都可以为各种观点找出成千上万种理由(“我只想从芝诺和克利安特斯两位老师身上学习到最浅层最基础的原理,其他的请让我自己来发现和挖掘”,这是哲学家克里西波斯说过的话)。所以,无论我站在哪个角度想问题,总能找出许多理由和依据,以此来捍卫自己的想法。由此我一直处于摇摆不定的状态,这样挺好,起码我是自由的,怕就怕有一天形势会逼我做出某种抉择。我不怕承认我总是无法自行其是,难以果断地做决定,因此更多时候我都是顺其自然,随波逐流,一切听从命运的摆布,一旦有所变动便会立即转变方向,
当思想犹豫不决时,极轻的分量也会让它倒向任意一边。[45]
——泰伦斯
我经常会用抽签或掷骰子的方式来结束我摇摆不定的状况;为了更好地对人类的弱点进行辩解,我找到了神的历史留给我们的一些故事,在这些故事中,任凭命运的摆布和偶然的安排,这是所有人面对犹豫时会做的事情:“于是众人为他们摇签,摇出马提亚来。”[46]理智就像人们手里的双刃利剑。你们可以想象,一根棍子在它最可靠亲密的朋友苏格拉底手中到底有多少个头。
因此,我很容易跟随别人的脚步,被他人的思想带走。我不够信任自己的力量,不能靠它来指挥和领导自己;相比之下,我更乐意跟随别人的脚步往前走。如果遇到难以决定而又十分关键的选择,我情愿相信对自己的看法更有自信的人,我会按照他的方法执行,而不去管自己的看法,因为我的观点没有可靠的依据和可以信赖的背景。但是,我不会轻易转变自己的看法,因为别人那些独特的看法也有它自己的弱点。“对一切都予以赞同的习惯是危险和不理智的习惯。”[47]尤其是政治上的看法会引起普遍的反对和争论:
因此,当天平两端的重量相同时,
任何一边都不会上升或下降。[48]
——提布卢斯
这就像是马基雅维利,他在论述主题时具有十分明确和充足的理由,但要是对他进行一番驳斥,也并非一件难事,而推翻那些对此驳斥过的人们的论据也并不困难。因为,对于任何一个论据,都可以寻找到千百种理由来加以反驳,而针对用以反驳的论据又会有新的论据产生,对之前的回答又能得出新的答案来,倘若我们吹毛求疵,只会使这场辩论无休止地继续下去,或者极有可能引发一场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