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洪回来已经不知道是多少个时日之后了,他满脸鲜血的敲开家门,大口的喘着粗气。正是午夜,村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生气,他敲了许久的门,敲着敲着就开始哭,七尺男儿此刻趴在自家的门口嚎啕大哭,他说不出心里那深深的恐惧和绝望来自于何处,所有的一切都换化为眼泪奔腾而下。

屋里的木易和妈妈被这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他们都以为是索债的人又来了,大半夜的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木妈妈甚至从衣柜里面拿出了一把剪刀。直到听见门外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她几乎是反射性的就冲过去拉开门,那张熟悉的脸趴在门上,随着门被拉开,毫无防备的摔进来,而那张脸在黑暗中抬起头来,开心的笑了起来。

如果还能用词来形容木洪这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的话,那么无疑是“腐朽”。是的,他已经腐朽到骨子里去了,没日没夜的赌博让他以急剧的速度消瘦,有时被索债的人找到,不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顿暴打。而赌桌上欠的钱也越积越多,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欠了多少钱,直到最后大家已经不接受这个欠了一屁股的债却还不起一分钱的木洪了。这天木洪绕了很远的路才找到一家小赌馆,正准备进去借点钱赌两把时,守门的两个青年一把就把他推了出来,木洪被推倒在地,他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两个青年踩在地上,其中一个青年表情凶恶的吼道:“我们可是认得你的,钱那么多钱还敢来赌啊,我们场子可是不接受没钱的人。”木洪挣扎着爬起来,底气不足的骂道:“不让进就算了,打人做什么?”

“我们打的可不是人,因为你根本就不配称作人。”一个青年笑道。

木洪有些生气了,他朝地上吐口水,然后恶狠狠的瞪着青年说:“你他妈说什么啊?你再骂一句试看看?”

青年不卑不亢,一字一句的说道:“我说你不配被称作人,我告诉你,你别跟我急,你有本事回你们村子试试看,你看看有没有人不骂你的。”

“我他妈怎么了?”

“你怎么了,你他妈回家去看看啊,看看你老婆你儿子有多惨,你好啊,在外面逍遥快活啊,你他妈是个男人么?”青年激动的吼着,泪花在眼眶里打转。那是自己至亲至亲的表姐啊,如今却因为这个男人过着那么艰苦的生活,他恨不得把木洪撕碎!

木洪只感觉一个闷雷在耳边炸响了,他瞬间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木然的转身离开了,许多沉淀在内心深处的东西,正争先恐后的冲出来。是啊,有多少日子没有回过家了,有多久没有见到妻子和儿子了,有多久没有关注她们的死活了。两万块钱没有还上,她们在家里是怎么过的,现在又添了新债,该怎么去面对她们呢。木洪沉重的朝家里走,不知走了多久才到村口,可是他突然不敢往前了,多少日子以来,他第一次感到无比的羞愧,他蹲在村口,拿出一支烟来点上,太阳斜挂在山顶,夕阳染红了苍穹,多美啊,可是配么?

木洪把烟扔在地上踩灭,然后朝家里走去,接着就是头顶传来一阵刺痛,昏过去之前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凶恶的脸,肖子健的债主,不,是他木洪的债主。

理所当然的又是一顿毒打,然后定了最后期限,一个月内再不还钱的话就一把火烧了木洪的家,并要木洪后悔一辈子。

木洪首先想到的就是娇小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他已经

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再失去了。

其实木易一直都不太理解,那时的妈妈,为什么一句埋怨都没有就原谅了爸爸。那时就连自己都是深深的怨着他的,而妈妈竟然那么轻易的就原谅了他。

木洪回家之后就好象变了一个人似的,第二天一早就去工地上出工,那些认识他的工头们都挺意外的,同时也感到欣慰。接着木洪又四处奔走托人借钱还债,拆东墙补西墙,终于赢得了一些时间。妻子也开始跟村里的村民们养起了蚕,因着妻子的名声好,在村里借到了一笔钱买了蚕种,自己养起了蚕。三个月后,木洪背着第一批蚕茧到蚕茧站变卖,他拿着蚕茧单的手因为激动而有些微微的颤抖,他忍不住要笑,这么多天压抑的苦楚,此刻看来都是值得的。木洪刚走走出蚕茧站就遇上了等在门口的一群债主。

其实相比之下这样的生活挺好的,虽然家徒四壁,虽然经常吃了上顿儿没了下顿儿,虽然连给木易买一件好的衣裳都是奢望,但是至少不用再面对被砸得一踏糊涂的家了,至少不用再被别人嘲笑,至少能过正常人的生活了,木妈妈常常想到这些就开心的笑了起来,甚至连干活都更有力气了。只是她不知道,她的依靠,她信任的丈夫,其实还在偷偷地去赌馆,木洪像是吸了鸦片似的,只要上街他就浑身痒痒,不由自主的就走了进去。

起初,木妈妈并不知道木洪还在赌博,她放心的把每一笔钱都交给木洪,直到他那开赌馆的表弟悄悄的跑来报信,她才急忙赶到集市上,按照表弟说的路线,在一间偏僻的赌馆里找到了正“忙”得满头大汗的木洪,她心如死灰,几乎是立刻就哭了出来,她失控的冲过去一把拉过蹲在凳子上的木洪,然后毫不留情的扬起了手,“啪”木妈妈只感觉自己的手都麻木了,赌馆里安静了几秒,接着就有人笑着起哄,“哎哟,木洪,自己的婆娘都管不住啊,跑到外面来闹事,你丢不丢人啊!”“木洪,你是接着玩儿还是回家跪搓衣板啊。”“木洪,像个男人一点嘛,被女人打是怎么回事啊。”“木洪啊,要打架就回去打啊,别影响大家啊”。。。

大家毫不客气的发表着自己的见解,木洪越听越觉得自己丢脸,他气得扭曲的脸,青筋尽显,双眼也因为愤怒而发红,接着他放下手里的牌,从凳子上跳到地上,他看了妻子一眼,然后伸出手一把抓起妻子扎在脑后的马尾,连拖带拽的走出了赌馆。

那晚对于木易和妈妈来说都是格外漫长的一夜。

木洪回家后就毫不客气的对妻子大打出手,娇小的妻子很快就被打得鼻青脸肿,她除了撕心裂肺的谩骂,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小木易看着大的你死我活的父母,他不知道发生什么,但是他知道一定是爸爸错了,他哭得撕心裂肺,举着小小的拳头朝爸爸砸去,一下一下,他狠狠的吼着:“不准打妈妈,不要打妈妈。”

其实,这种家庭战争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个角落都时有发生,夫妻打架就像一日三餐一样正常,所以木易从来不想标榜自己是一个特别的小孩,他一直觉得,家庭的组合就好比数学上的随机组合,虽然抽到特殊的概率很小,但是总会有人抽到,更何况这个概率并不小,所以没什么好埋怨的。所以木易并不像电视里或许小说里描绘的那样,因为家庭纷争而自暴自弃。相反,他为了不增添妈妈的烦恼,他努力的让自己变得优秀、懂事,他不知道,其实这样的他也是妈妈

一直坚持下去的理由。

后来的许多年,家里的生活一直是这样,妈妈含辛茹苦的养蚕还债,还要供小木易上学,那时还没有义务教育,昂贵的学费几乎使妈妈操碎了心。爸爸还是一如既往的赌博,有时赢了钱,他会兴高采烈的把钱拿回家炫耀一番,或者买些东西补贴家用,或者是还债,大部分的时候输了钱,他就会和妈妈吵架,骂很难听的话,吵得太过厉害了就升级为暴力。然后,像“离婚”这样的词汇就经常从两个曾经惺惺相惜的人嘴里冒了出来,有时妈妈被打得几乎崩溃了,她就背着小木易离家出走。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好些年,久得木易都已经把爸妈打架当作家常便饭一般不再有任何波澜。只是深深的印在心里,偶尔想起来,抽丝般的疼。

12岁,木易小学毕业,他要上初中了。这件怎么听都觉得是令人兴奋的事到了家里就制造了死一般的沉默。木易小心的把通知书交给木洪。木洪看了许久,接着面对着贴满整整一面墙壁的属于木易的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奖状发了整整一晚上的呆。说真的,他被震撼了,这么多年,他知道儿子很听话、很懂事,但是被赌博迷昏了头的他,从来没有关心过儿子哪怕一丝一毫,他甚至都不知道儿子上几年级了,这么些年的学费从何而来。现在儿子的初中录取通知书就在手上,它那么轻却又那么重,它像一纸文书,上面记满了自己的所有罪过。木洪哭了,他知道是妻子让儿子这么做的,目的很简单,无疑是要告诉自己,儿子要上初中了,但是家里没钱,木洪你看着办吧。妻子是聪慧的,她知道自己还没有勇气去毁掉儿子的前途,孩子那么小,他毕竟是无辜的,所以,该怎么办呢。

木洪靠在凳子上,久久的沉思,直到第一缕阳光从窗户里照射进来,他走到儿子的房间轻轻的叫醒儿子,然后笑着说:“好好准备一下,爸爸等一下带你去看看你的新学校好么?”小木易睁着满是睡意的双眼,差点哭了出来。

后来的木洪就变了,他从亲戚那里借了几千块钱买了个拖拉机,开始做些拉水泥石头的活,这在当时,还是比较能赚钱的活,木洪努力的挣钱,一方面供木易上学、持家,一方面还债,之前未还完的两万和赌债。

家里也恢复了和谐,爸妈终于停止了战争,终于能够和睦的相处了,妈妈还是一如既往的养蚕,她盼望这种生活盼得太久了,所以她格外的卖力,她一个人养的蚕和别人一家人养得蚕一样多,村里的邻居提到妈妈都满是敬佩之色。

生活也好转了,两个人一起努力,每月还一点钱,开始能够有一些余钱补贴家用,不用再担心断粮,也能够穿上稍微光鲜一点的衣服了。

到现在,木易上高中,家里已经是村里比较富裕的家庭了,他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在学校他可以每个月放心地吃穿,甚至还有余钱和同学去外面吃点好的或者逛逛街。已经丝毫看不出贫穷的样子,甚至还有一些富小哥的感觉。可是木易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是怎样长大的,他永远不会忘记妈妈那双被生活压迫的红肿的双眼,他永远是那个吃不上饭,饿的连走路都没有力气的小屁孩,他是这样的木易,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其实,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可怜,相反,我很感激我经历了这么多事,让我从内心强大起来,这么艰苦的生活都过来了,我还怕什么呢。

——by木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