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女孩很美,走过来的时候,暗香浮动。
我举着相机跟在她后头,侧着身选角度。在这条路上猫了大半个晚上,临到夜里十点了,总该让我有所收获吧。
正拍得欢,她嗖地转过身,伸出手,微笑着:“删了吧。”夜色中她笑得风清月白,“狗仔队啊你?”
显然她很知道自己好看,连笑容都拿捏得刚刚好,我讪讪地把相机捧给她:“看好了啊,一共七张,我这就删。”
看看,这就是做女人的好处,我若是个男人,她只怕会怒斥:“流氓!”
女孩的性格真好,我忍不住跟她聊天:“你不做明星太浪费了。”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相机:“你打算做什么用?”
“登在报纸上,标题都是现成的,就叫京城一景。”我坦白,“我们报纸副刊C9版有这个栏目。”
“抓拍多丑化人啊,这张就不行,呃,还有这张……”她凑近看,“这两个大叔把我挤到一边了。”
“不要紧,我可以管它叫京城一瞥。”
她清脆地笑了:“你这人真有趣……那万一只拍到了大叔们呢?”
“哦,那就叫混在京城。”
就这么结识了拂晓,影视公司舞美设计,那晚她大方地让我拍了照,还互留了电话,约好报纸出来给她带几份,顺便一起去吃甜品。道别时她说:“这年头,公民的肖像权意识都挺强,我还不错吧?多配合你的工作。”
走了两步她回头:“今天真开心,居然有狗仔队肯拍我!”
我笑,我可一点儿都不开心。不过是在某某报混口饭吃,比不得香港那些娱记,为了拍黎明和乐基儿,在黎天王的豪宅对面租了房,一呆就是几个月,才捞着一条猛料。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做狗仔还是专业点好,哪像我,最多跑跑某产品的发布会啦展览啦,一天下来虽有主办方塞的几百块红包可拿,回去也就是写几百字的报道而已,可这样的机会不是天天有,毕竟我东家的牌子不够大,被邀请的次数也有限。
再说了,靠这个发家也不算什么光彩事,一战成名又如何,摊个一代名记的头衔可真尴尬得紧。还是老老实实地跑社会新闻吧,每天完成了规定的5条之外,就能多劳多得,工分记得越多,奖金就越丰厚。这几天我都保持在12条左右,今天够戗,才刚保底。
可见真应了大家平常说的那句话,倒霉的一天从早晨开始。一大早,我就和阿伟吵了架,7点多时听到外面刮起了风,我刷个牙就冲出去了,刚赶到附近那幢装修中的商厦,抬头一望,顶楼那幅巨大的阿迪达斯广告牌被狂风吹倒,砸在一层的货架上,还连累了两只油漆桶。
我掏出相机狂拍一通,同时打好腹稿:“今日狂风大作,京城数处建筑物遭到不同程度的影响,这是本报记者从现场拍回的图片,所幸并未祸及行人……”
别笑我,这也给我算工分的,虽然才最低等级,10分。昨晚我就观察到广告牌摇摇欲坠,可我没有通知商家,瞧这良心的,狗吃了。难怪人们都喜欢说,无良记者呐。
刚把照片整理好,暴雨就噼里啪啦地兜头而至,十多分钟也不见停,我被困在屋檐下,哪儿都去不了。给阿伟打电话,让他顺路给我带把伞,那人还咕哝:“谁叫你急吼吼地冲出去的?好好好,我马上来。”
一等就是大半小时,人还没来,我一急就暴躁,再打过去,他不耐烦,我就摔了电话。一旁的小店已开了门,雨伞比平时贵5块,还是买了一把冲进雨帘。时间就是金钱,此时正是上班高峰期,又是雨天,路滑,容易出事故,我得赶紧到车祸高发地逮几条大的,擦蹭类记20分,三车追尾可就是80分。
当然,人命关天,我更宁可去曝光假冒伪劣,那也是80分。结果一早上下来,80分没打着,摸了一手臭牌,勉强拿着5条新闻回办公室,热线刘大姐转给我一个电话:“找你的!读者点名要找C9版的摄影记者秦姿。”
秦姿就是我,两天前顺手拍了几张黄昏时分行人归家的照片,副刊编辑用了两张,我小乐了一下,图片费也是有几个小钱的。读者在电话那端问:“秦姿小姐,您能帮我回忆一下那张‘归人’是在哪个路口拍的吗?”
我天天要走很多路,我哪记得住。可读者不依不饶:“您再想想吧,这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原片放大五倍,仍看不清人脸,可读者一口咬定,离红绿灯最近的那个羽绒服是他认识的:“您一定要帮我啊,那女生是我暗恋过的师姐,我想找到她!”
2.
同事来约我了:“秦姿你还不走啊!打80分去!”
不想和读者多缠,又背着任务,我就有些急噪:“抱歉,我是记者,平时东跑西跑的,真的记不起来了……”
读者可比我强势多了:“我是你们报纸的忠实读者!你们就是这样对待衣食父母的吗!”
识时务者为俊杰,人家可是知道我的尊姓大名的,别说告到社长那里去,就是给主任打个电话,也会扣奖金。
做公众人物,难啊。我好说歹说,把手机号码都留给他了,才被放行。结果就衰了一天,半条新闻也没有,回报社交完美女拂晓的照片后,已是夜里11点。
今天国泰民安,路况良好,而我很饿,家里却没吃的了,阿伟已经入睡,房间里飘着方便面的气味,电脑没关,他玩游戏挂着等级。冰箱里只有两只苹果,我削皮切块,拿苹果酱拌了拌,默默地吃了。
苹果酱拌苹果是个很没创意的吃法对不对,小时候童话书里老有果酱涂面包的情节,馋死我。成年后我就到处搜刮,穷凶极恶地热爱甜食,所以长得圆滚滚肉乎乎,罪有应得。
是因为如此,不够柔弱,也就让人忽略其实也是需要被照顾和体恤吗。少年时我们谈恋爱很张扬,勾肩搭背地在校园里走,他和我击掌,笑嘻嘻地说:“我们是打虎不离亲兄弟!”若干年后,他放手让我独自去打老虎,一座山头一座山头地翻。
洗碗时忽然就想起了那个读者,他的声音真年轻,还在念书吧,多好,人不痴狂枉少年。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阿伟,他会寻找我吗,他用什么方式寻找我?
就像我跑新闻那样,一条路一条路,踏破铁鞋,跋山涉水,他会吗?
没有答案。换了别人,我早就拂袖而去了,可他是不同的,是初恋,亦是结发,他不是别人。我嘲笑自己文艺不堪,洗个澡,睡下了。还是饿,但没关系,再睁开眼,就是明天了。老板只把你当女人,言语暧昧,肢体暧昧,男朋友却只把你当男人,事事放心,从不担心,那我只好把自己不当人,饿就饿,没什么。
关灯前,我俯身去看阿伟,我这一生当中的不可或缺与绝无仅有,请你好睡。
3.
我得说,我想钱想疯了。
那名读者再打电话时我热情极了:“正好我们报纸有情感倾诉栏目,不如我给你做个专访?登在报纸上,说不定更方便找到你要找的人呢!”
这种文章是有稿费的,折合工分200分,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去。
约在报社大厦一楼东边的玲珑阁见,读者果然很年轻,蓝衬衫,灰外套,背白色大包,清透爽利的模样,戴着ipod晃进来,见了我就扬起手咧嘴笑:“嗨。”
“怎么知道是我?”
“拜托,这里只有三个黑西服,两个长发颓废青年,四对情侣。”
他看上去和电话里那个咄咄逼人的人不大一样,我铺开纸笔:“喝点什么呢?嗯,我从印象写起吧。”录音笔自然更省心,但回去我还得逐字逐句整理,200工分不值得太花费时间,我速记很强的。
男孩安牧阳18岁,高三学生,三年前爱上同校师姐,可惜她身边早有相恋甚笃的男友,两年前师姐毕业离校,他却忘不了她,一天前,他在报纸上看到她的身影。我笑:“你花痴啊,黑白印刷多模糊,你也能瞅出那是故人?”
男孩的声音低下去:“她的样子我记得牢,不会认错。”顿一顿他又说,“我答应接受你的采访,但请不要发表好吗?”
不发表我还挣个鬼钱啊,何必陪你在这儿喝下午茶,要陪我也陪阿伟啊,最近我们摩擦颇多。我没好气:“那就在报纸上打个寻人启事吧,我帮你联系,打8折。”
男孩吓一跳:“秦姿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呃,我只想看看她,不想打扰她。”
隔天见着拂晓,一人一客红豆沙,等待新出炉的牛角面包,聊着天。我爱吃这种面包,麦香味极浓郁,等下带几只回去给阿伟。说起安牧阳时,拂晓睁大眼:“那个师姐真幸福啊!”
“切,装吧你就。不晓得多少小生为你夜不能寐,一醉解千愁。”
“我知道。”美女拂晓敛住眉,睫毛像扇子,密密匝匝,又长又翘,是真的哎,洋娃娃似的,我若是男生就肯定想亲吻她的睫毛,她说,“可是我醉酒就愁上加愁,就老会乱想,想去死。”
连她都有人舍得相负,感情中哪有恒久赢家。渐渐地说到旧事,拂晓的前度萧郎家世优越,执意不允她在外工作,理由是“我又不是养不起你,何必受外人欺负”,一来二去的,就有了争执。灰姑娘入得华美宫殿,还得应付精明的母后呢,没什么例外。久了,矛盾无法调和,就散了。
她渴望独立,千方百计想摆脱养尊处优,我却是独立惯了,巴不得职场洗手,快快活活地做个富贵闲人。还有,我好希望自己娇小玲珑,吊在别人胳膊上说话,最好用气音!才有娇滴滴嗲兮兮的效果。我何德何能生得人高马大,我的工作又不需要我贩卖苦力,男朋友还当我任何事都扛得住,老天真挖苦人。
一城灯火,我和拂晓握别,车水缓缓,女孩从出租车里探头朝我挥手,容颜荷花般洁净。拎着面包袋子,我轻轻笑,不管怎样,我还有阿伟,16岁的初恋至今,已是9年光阴,我们说好了,等到10周年就结婚。前提是,先得攒钱买个房子付首期,合租实在不便。我有我的虚荣,不大愿意在租住的房子里,继续过着与婚前不曾有丝毫分别的日子。
回家是想和阿伟说说话的,他闷头在电脑前疯狂地杀敌,屏幕上晃来晃去,字符跳出来,是一堆人吆喝着组队。连虚拟世界也讲究合作,我和阿伟没道理连交流都匮乏。
我把头靠在他的背上,环住他的腰。他专注地盯着电脑,我等了片刻,开口了:“别老顾着玩,你不是中学生了,挣钱是正道。”
“小姿,你变俗气了!开口闭口就是钱字!你想当吸金女王啊?”
“买房能不花钱吗?既然不是含金匙出生,又不是学生,牵牵手走走路就够……”
“好啦,我知道啦!”
如果你的沟通对象摆出聆听的架势,但早早就关闭了心门,你多说何益?而这并非我们头次谈到这些。我闷了一会儿:“我去睡了。”
“哦,你先睡,我等下要屠城!”
他想不起来吧,今天是我们相恋9年的纪念日。第一次约会,是在故乡的三月,逃了晚自习,去影城看老片。是《飘》,十二棵橡树庄园举行盛大酒宴,绿眼睛的美人儿表白遭拒,她余怒未消,抄起一只杯子摔得粉碎。
那电影有炎夏的感觉,我看得入神,当白瑞德亲吻郝思嘉时,身旁的男孩握住我的手。握住了,就不再分开,那之后便是漫长岁月,直至今朝。窗外所有的店铺都锁了,所有的灯都熄着,静夜里,他的眼睛在屏幕暗沉光线里黑如深潭,我看不见他的脸。
普通人家出身的女孩,身子不矜贵,也是捱过苦的,我不介意打拼,但介意让我认真了的那个人不肯跟我并肩打拼。我爱的人,他是个顽童,他把一切交给了我。我向外走去,想洗把脸,在水流声里陡然记起,我拍摄归人的那个路口,在北兵马司。我真喜欢这地名啊,仿佛可以假装自己是冷兵器时代的武士,鲜衣怒马,背上斜插一柄剑,威风凛凛走天涯。
世界,我愿诚心祈祷,让我回到少年从前,下山打家劫色,经历一个美人关,再来一场桃花劫,如果命运胆敢横生枝节,我就挥舞长剑,将它斩灭。
4.
“你陪我吧,守在她必经之处,6点到7点,不会耽误你太久。”安牧阳循循善诱,“你还能趁机拍拍天光和云啊,大自然多美啊,是吧?”
男孩子面目晴朗,语气诚恳,我应承下来,连续三天都帮他找人。没能觑见他的师姐,倒是有意外的收获,老爷子扶着老妇人过马路,明明是红灯,可车辆全都为他们停留,人行道上,颤巍巍的老人十指相扣,慢慢地走在初春的北京。我拍了很多张,命名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最常见的誓言,总能带来奇异的打动。
第二天则目睹一辆别克轧死了一只吉娃娃,主人是个中年妇人,当即号啕大哭,车主百般劝慰也无济于事。我心一动,回报社时就和编辑沟通,开了一档宠物情缘栏目,市民很爱看,天天都有猫妈狗爸打电话去,要求刊登自家宝贝的照片,有个小姑娘索性冲到报社去,肩膀上趴着三只蜥蜴,前台接待吓得花容失色。
有时安牧阳会给我讲故事,无非是零碎的小心事,由好看的男孩子讲来,便添了青春的热诚和纯粹,格外动听。“她总爱扎马尾,穿白T恤,七分裤,个子又高,婷婷玉立的,夏天时从林荫道走来,不知多好看……呵呵,高一时,年级举行篮球赛,她和男朋友趴在栏杆上看。回了好几次头,她都在,我就放心了,奋力进了一个三分球,满场欢呼了,再去看她,却不见了……她没看到我进球吧……我们班拿了年级冠军,我被评为最佳球员,可还是高兴不了,她没看到吧……”
说了好些话,安牧阳跳起身:“你口渴了吧?嘴唇都裂了!我去买水!”我来不及应声,他取下耳塞,塞到我耳朵里,“我警告你不要走远!听着歌等我回!”说着就一溜烟地跑远了。
警告这个词用在此处,真令人着迷。
你不要走远。
你口渴了吧?人潮汹涌里,多平常的嘘寒问暖,却叫人发起怔来。据说Love一词源于卢巴语,就是口渴的意思。“你渴不渴?你渴求关怀与爱吗?你焦灼吗?”
是十来岁时私定终身似的浓情蜜意呢——《饿狼传说》里的那种渴。许多年前,班级元旦联欢晚会前,阿伟特地去学这首歌,我记得当天他穿件带帽兜的衣服,从楼下跑过,头发一跳跳的,到了面前,眼睛好亮地和我说:“你帮我伴舞!我们跳辣舞,震翻他们!”
我跑了好几家店,租了皮衣,买了猫女眼罩,一心一意地想跳好这支舞。少年时到底思无邪,再奔放的动作,也不觉狎昵,但班主任看了歌词,说太露骨,活生生地换成依我看来好不到哪儿去的《忘情森巴舞》,伴舞女孩变为6个,一字儿排开。一身黑衣改成一身黄裙,我个儿最高,她们就叫我大黄,学生时代我为这称呼别扭死了,羞愤得不行。后来学会了自嘲,才好了很多。
事隔多年,回想起整个中学时代,耳畔回**的从来是那句“爱会像头饿狼,嘴巴似极甜”,我五音不全,哼来哼去也只学会了这句。
不止是饿吧,还很渴。就像逐日的夸父,他又饿又渴,死在征途。
我们都怕死,可我们都在索爱。三天后我说:“抱歉,我不能再陪你耗了,报社的事多。”安牧阳点点头,“去吧,对自己好点儿。”
走到拐角回头望,那男孩仍候在路口,手里拎着一瓶果汁,街边小店传来粤语老歌,他微微仰起头,脸上有怅惘的神色。是否在他的往事里,他玫瑰般的师姐唱过它?
“那年住在小城,初秋的夜里,空气沁凉,满街桂花香,她和他放学回家,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我远远地看着,真羡慕。她穿朴素干净的裙子,常常在操场一角打羽毛球,连汗都是亮晶晶的欢喜。我听说她喜欢网球,但买不起,从那会儿起,我就想着,以后要挣钱,她爱买什么就买什么,那样好的女孩,花光了钱去讨她欢心,也是愿意的……秦姿,我真想穿越回去,把她向往的一股脑地送给她,单单是看着她笑,都是值得的。”
此后好长时间不曾再见到安牧阳,偶尔他会发条短信给我,没头没脑的一句:“变天了,秦姿要加衣服。”更多的则是小笑话,一看就是随手转发。我回过一次,问他是否找到师姐,他啪啪啪给我打了一长串,说有信心会找到,届时请我吃饭,我笑笑,不再回复。
少年情怀嘛,坚持得了几时?但也许他是不同的,谁知道呢。15岁的阿伟爱玩爱闹,25岁的他依然爱玩爱闹,我不怀疑他会玩到永生里,他倒是从一而终,坚持到底。
和他说过好多回:“上进些吧。”他就发火,“你老加班,都看不见人,我不整点东西玩就太寂寞了。你别不高兴,我就这点爱好了,我又没去找女人。”
寂寞这个词真百搭。可寂寞算什么,没钱会落寞——落魄加寂寞。再说了,既然有伴侣,不勾三搭四这不本来就是基本原则吗。我想跟这个人有将来,一套房,两个人,三餐饭菜,四季衣裳。是朴素的愿望吧,他却不肯过问和眷顾,统统推给我独力完成,仿佛我要做的是浩瀚工程,是在月亮之上建一处别院。
再见着拂晓,她扭捏:“小姿,我和他复合了。”
“好事啊!”
走了太多路,才会懂得吧,能有那样一个人,怕你受委屈,怕你吃苦头,怕你太逞强,已是多么不易。别人只肯看你光彩照人,言笑晏晏,他只关心你会不会灰心,难过不难过,生病时有没有人照顾你,吃得好不好……只有自己人才会关心这些。
能被一个人意气风发地保护,为什么要说不。是,家庭关系是人际交往中最复杂的环节,但将心比心,一步步地来吧。
道别时拂晓提议:“你做记者太奔波,多辛苦啊,不如去做广告?我男朋友家有人脉,你人又活络,能行的。”
“……我想想。”
5.
采访自闭症儿童是主任下达的任务,念在记500工分的份上,我没有推脱。同事扛着摄影器材,和我说着话:“真奇怪,才几岁,小鬼一个,怎么得上这个病的?”
新闻采访车开到北兵马司,无意识地朝外望去,竟看到安牧阳了,清爽的平头,牛仔裤,束着宽大的白衬衣。我让同事停车,下去和他打个招呼。不知何故,做这行接触的人不计其数,但只有他和拂晓,才让我有熟稔之感。
那男孩有双深黑的眼睛,永远带着笑,我不能忘记,在闹市街头,人声鼎沸里,他递来的音乐,以及手指碰触时的微温。那首老歌,白光的《相见不恨晚》,苍凉的女声唱:“走遍人间历尽苦难,要寻访你做我的旅伴。”
如我,如拂晓,如他,都在行路。拂晓找到了她的良人,而我和安牧阳,谁又能预料茫茫一生,最终会和谁携手呢。
“还没找到她?”
他不答却问:“你还好吧?”拧开一支没开的果汁,随手递给我,“发给你的笑话,都看了吧?我想让你笑笑。”
这话耳熟,我扑哧一笑。我和阿伟吵架时板个脸,他也说过。当时我木着脸回答他:“妾无所好,妾不爱笑。”如今想起这些,多惘然。路旁开着花呢,碗大的月季,碗大的疤。阿伟,你多久没逗我笑了,多久没陪我在风里走一走了?
“别再等了吧,她可能只是偶尔经过这儿。”
安牧阳笑:“那也要等。小时候,我爸教过我必须记牢的几句话,我叫安牧阳,我爸爸叫安中华,我妈妈叫林桂丽,我家住在朝阳区工体北里。这样我走丢了的话,派出所的叔叔阿姨会把我送回来……哦,他还教过另一句,迷路了,就站在原地,不要乱跑。”
暮色里男孩子笑意清亮:“她若是不跑,也不躲,总能再碰到,对吧?”
多好的年纪,18岁,才能如此义无返顾吧。而我,再也拿不出当初的勇气和热情,连跳槽都要思前想后,夜不能寐,迟迟才下定决心:“一桩事如果没有进展,不如换条路试试看,你瞧,连我也打算换行当了,今天是最后一天做记者呢。”
“啊?”安牧阳愣住,很快释然,“记者太累了,收入又不高,你女孩子家家的,换了也好。”
人人都看出我的疲累,却偏偏不是我的那个谁。我苦笑:“改变是伤筋动骨的事,我多怕失业,怕没钱付房租,怕攒不了钱,可我也想再试试看,人生大概还有另外的可能。”
“好的……秦姿,祝你前程似锦,鹏程万里!”安牧阳难得正经,竟说出了书面语。
我笑。这分明是写在毕业留言册上的话,被祝福的那个人走不出目之所及的一小块天,买不起一小块地,哪还能谈什么鹏程万里,连感情也是荆棘丛生,何来繁花似锦可言。
在医疗机构,我采访6岁女童,小洋装,泡泡袖,辫子扎得歪歪扭扭,我费了好大劲才接近她,细细将她的头发束好,她捧起镜子自顾自地看了半天,对我才没太多排斥了。但要她配合做采访,还是艰难万分,我只好和她聊天:“你最怕什么呢?”
“打雷。”她瑟缩着,惊惶地问,“嗯,为什么先看见闪电,后听见雷声呢?”
“因为光速比声速快呀。”
“那为什么光速会比声速快呢。”
我语塞。正巧安牧阳的短信进来:“看到了一对小情侣,很像当年的她和他,穿相同颜色的衣服,童话一样,小朋友一样,手拉着手,在街上游**。”
我和阿伟又何尝不被人夸为登对的一对,可惜我长大了,他还停留在原地。我只得走走停停,逢鬼杀鬼,遇佛弑佛,或者是识好人,交贵人,游魂飘飘****,东张西望,是为游**。却不知何处是岸,何处是家园。
我把小女孩的问题抛给他,又说:“我们换个字谜猜吧,大雨落在山上,打一字。”
小女孩瞪我一眼:“我还不识字呢,那你猜,看得见,摸不着,是什么?”
我又信手发给安牧阳。手机滴滴响,他眨眼就回给我:“你告诉她,眼睛长在前面,耳朵长在后面,因此先看见闪电,后听到雷声。”
我有样学样:“这是个聪明人教给阿姨的。”
小女孩浅浅笑了:“那聪明人长白胡子吗?”
原来天下儿童都大同小异,我幼年时也以为聪明人都长得像太上老君或阿凡提,胡子一捋,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可这个年轻的聪明人回答我:“看得见,摸不着,是——师姐。”
正确答案有很多,比方说,太阳,月亮,还有星子,它们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可他却说,是师姐。
那么,幸福呢?我看不见,亦摸不着。
6.
一夜无眠。早晨挣扎着爬起床,气色太差,对着镜子抹胭脂以示慎重。我本来就长得糟,可不能再憔悴下去了,蜡黄着脸,黑眼圈,嘴角冒泡,还怎么见人?
蓦然忆起安牧阳说过的:“30岁后,她应当能把衬衫穿得很漂亮,黑白两色同款的衬衫叠穿在一起,与黑色男式长裤相配,英姿飒爽吧……秦姿,真想看看她的30岁啊,一直看下去,到她白发苍苍。”
“你想过吗,她也是会老的,会哭的,会不好看的,你确定非得找到她不可?十几岁喜欢的人,日后可能变了样。”
“我喜欢她,想再看看她,那我就想办法找她,多简单。是你把整件事深奥化了。爱情不就是你侬我侬吗,怎么大人就非得要斗个你死我活才算?”
收拾停当,去拂晓介绍的时尚刊物广告部报到,胭脂似乎深了点,以至于走在路上都有点害羞,到了一看,满满一室环佩叮当,犹如来到时装电影拍摄现场。
所幸是后台老板之一安排进去的,不费吹灰之力,我就拿到了之前离职的同事的一份单,她走时手中的单差不多被瓜分完了,我捡到的这份不是大头,但也很像样了。
作为国内排得上名号的杂志,它的封底和封二跨版的广告报价,能在北京二环买一套房子了,各大品牌还络绎不绝,削尖了脑袋往里扎。市场挺大,我慢慢开拓吧。
心情一好,回家就多炒了一个菜,阿伟还没回,我打电话给他:“奥运会结束后,房价会降吧,我们也该买了。”
那头很吵,他在打台球:“哪有钱?”
“一穷二白,双手挣来。这是我爸说的,我很信。”
他哼一声:“别提了,你爸那么英明睿智就该也帮我们想想办法,我家打算赞助20万,可你家呢?哎哎哎,我要打黑八了,回家再说啊!”
“我攒了些钱,还不够,再多努把力吧,你也是,慢慢来,会好的。”心里很难受,我是家里的第二个女儿,名字便是姿,次女之意。头几年哥哥结婚买房,花光了父母所有的积蓄,还欠了债,可这就该成为他蔑视我的家庭的理由吗。
女人多好哄啊,为什么很多男人都不知道。我再说不出话,拿起报纸胡乱翻,一目十行地扫去,那句宋词钝重地突如其来: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眼泪就是那么来了的。
而那首骚艳的歌,是谁又在唱呢,爱会像头饿狼,岂可抱着眠,他必给我狠狠的伤势做留念。是谁在唱呢。
人们经常会被爱慕的事物杀了。
太阳把夸父杀了。
阿伟,世上的新鲜花样把你杀了,而你就要把我杀了。
7.
拂晓穿灰蓝色的小裙子出现,脖子上戴了一条红项链,艳光蓬勃的,像九月黄昏彩霞漫天。她喜滋滋地递过请柬:“我结婚,一定来啊!”
“一定一定。”
美女通常不愁嫁,但美女嫁得好,又能坚持自己的事业,多争气。初遇时她是失恋的困惑女子,兜兜转转,终成正果,人生真的很奇妙。
而我结识她,又何尝不奇妙呢,她让我明了,何谓坚守和维护。我们怎么知道下一个转角处,有怎样的遇见?我把请柬插在办公桌的小花篮里,翻起最新一期的杂志,封二是我新挖掘的客户投放的广告,给我的提成颇可观。
安牧阳的电话适时响起:“秦姿,我找到她了。”我奔出门,20分钟后,北兵马司,男孩子站在树下,盎然地笑着。他的身边,不曾有别的女孩。
我走到近前,他的眼圈顷刻就红了:“对不起,秦姿,我得坦白两件事,我要找的人是你。我不想再忍了,我的师姐是你……在报纸上看到你的名字,我就感觉是你。”
“哦,另一件呢?”
阳光落下一地光斑,眨啊眨,男孩子敛眉沉睫,面孔素净至极:“那个……我真实年龄是23,我显小,就谎报军情说成18。23岁了还这么莽撞是会被嘲笑的,18,嘿嘿,18好点。”
“82岁的教授还能遇着他的春天呢。”我看着他,何物动人?二月杏花八月桂,更有蓝天下的少年泪。
可是阿伟,我仍然不愿轻易弄丢了你。我在地面游**太久了,现在,我想换种行走方式,飞起来看一看。天上风光好,可它那样高,你若乐意,就跟上来吧,趁我的手还够得着你。
我不会走远,请你,快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