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

从厨房,到酒窖,到甜品间——第三次!

“还有一件事我中午就想告诉你,李阿姨跟我说,初云最后一次去找她,就是在七号晚上。”

“七号?”不出意料,那对坏脾气的眉迅速拢起。

而恩静接下来的话,无疑让他的表情更加凝重:“她还说,那晚初云离开她家时,大概是九点,她说,初云还要去找何小姐。”

“何小姐?”

“何秋霜。”

阮东廷顿时想起方才在酒窖里恩静和Marvy的合作。她们俩你一来,我一去,其结果是秋霜三杯酒下肚,便不省人事了。

“所以你刚刚和颜小姐联起手来对付秋霜,就是为了这件事?”

恩静沉默了。只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那颀长的身躯猛地转过去,迅速移往房门口。

“你要做什么?阮先生,别打草惊蛇!”

可是她错了,原以为他是听到了那番话后想去质问何秋霜的,可谁知这男子顿了一下脚,再转过头来问她,“恩静,你真的相信初云是秋霜害死的吗?”

她愣了一下。

“有件事请你最好想清楚,秋霜如果真是你说的那种有心机的人,我不认为你会有机会在她的房间里搜到那一部手机。”

所以他还是愿意相信她,尽管事已至此,尽管证据一个接一个地摊到了眼前,他依然愿意相信她!

恩静笑了,突然之间,觉得自己在他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摆出证据,原来是这样可笑的事。

隔天Marvy将那瓶药的调查结果带了回来:“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恩静,Dr.Green(格林医生)已经确认了那瓶药的性质。”

恩静看她那么严肃,不禁怀疑道:“难道真的是奎宁?”

“不,不是奎宁,是环孢素。”

“环孢素?”

“这是抗移植排斥反应的药物。”Marvy一边说着,一边从包包里拿出一小瓶白色药丸,“就是这个,何秋霜为了掩人耳目,把药瓶换了,明明瓶子上写的是维生素C,可我拿到Dr.Green那儿去检查时,Dr.Green说,这是预防器官移植后发生排斥反应的药物。”

恩静愣了一下。预防器官移植后发生排斥反应的药物?可何秋霜为什么要吃这种药呢?

“你之前不是说何秋霜的尿毒症没治好,是因为一直没找到合适的肾源吗?”

“对。”

Marvy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无情:“可是恩静,如果没有找到合适的肾源,没换肾,你以为她为什么要吃抗排异的药物?”

瞬间,陈恩静腿一软,整个人就在这句话落下后,瘫到沙发上:“你是说……”

Marvy点头:“Dr.Green说,何秋霜之所以会服用这种药,很有可能是因为她已经找到合适的肾源并换过了肾,是为了防止排斥反应,才服用这种药的。”

“你的意思是,何秋霜极有可能已经手术成功了?”

“是。”

她的一颗心就这么被一个寒意逼人的字,生生逼入深渊地狱。

是什么时候酒店的员工来电说“何小姐尿毒症发作身体不舒服”?是什么时候何秋霜打着旧疾复发的借口将他从自己身边催走?又是什么时候阮先生告诉自己“秋霜找不到合适的肾源,情绪很低落”?

什么时候?!往事历历在目,可这个女人——竟然已在服用抗排斥反应的药物!

霍地,她站起身:“那女子竟敢这样戏弄我们一家人!”目光已由震惊转成罕有的狠戾。

Marvy以为她要去找阮东廷,手疾眼快地拉住她:“你要做什么?去找他?”

“不,”恩静的声音是史无前例的冷静,“这事先不要让他知道。”

“那你这是……”

“去找妈咪。”

很好,和她想到一块去了。

“竟如此猖狂!”秀玉的玉镯在茶桌上“哐”的一声,敲出了满心的愤怒。

先是初云的手机落在她那里,再是李阿姨说初云遇害那晚去找了她,最后竟又听说她极有可能已经找到了肾源做过了换肾手术。

有问题!这个女人绝对有问题!

“妈咪,还有一件事,”恩静把声音降低,也因此成功让秀玉把怒气搁到了一旁,“还记得之前在厨房发现的监控器吗?后来,我们在酒窖和甜品间也发现了一模一样的监控器。”

“什么?”

“我很怀疑,”她斟酌了一下用词,“在家里的其他地方,或许也被人装上了那款监控器。”

此时正是在秀玉的房间里,小型的沙发和圆形咖啡桌独立在卧床的另一边,这是秀玉平时用来喝晚茶看报纸的地方,今天却成了三人商谋的密地。

恩静的话音一落,其余二人顿觉从脚底蹿起一股凉气,而她的声音却低沉冷静地继续:“妈咪,我有个想法。”

“你说。”

“我们家很久没装修了吧?我想,是时候重新装修一番了。”

“重新装修”即有机会将整栋房子彻底检查一遍,而且还查得名正言顺、不动声色!

好主意!

秀玉也不再细想,招招手,唤来站在一旁的张嫂:“你去通知何小姐,让她收拾收拾东西,明天就搬走。”

张嫂应声而去。

恩静又继续道:“那么妈咪认为,装修期间我们又该搬到哪儿去呢?”

秀玉略一沉吟。

做媳妇的已经接了下去:“不如就搬去酒店,跟何秋霜当邻居?”

晚餐桌上,秀玉宣布:“明天就找人来将这房子重新装修一下吧,初云走了,我不想再睹物思人。恩静,你去把账结一结,让工人们休一个月假。东仔,你去吩咐酒店安排房间,这段时间我们就去那里暂住。”

阮东廷面上不动声色,只是颔首:“我待会儿就让下面的人去安排。”可晚餐一结束,恩静前脚回房,他后脚也跟着进来,“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要装修?”

可想而知,这个想法定会招来阮东廷的怀疑:“你有事瞒着我?”

其实自那次冷战以后,两人至今都没有好好说过话。每次她一想跟他说什么,这男人都摆出一张傲娇的冷脸。这次难得他肯先开口,她自然是要回应的:“这是妈咪的决定,我也不知道原因。”

“真不知道?”

“嗯。”恩静垂下头,避开了他的眼。

阮东廷却一下看出了破绽:“恩静,我要听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

“陈恩静!”

她叹了一口气。其实也早就能料到,这人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所以刚刚在吃晚餐时,恩静已经暗自准备了一套说辞,以防他打破砂锅问到底。

就着那套说辞,她解释道:“我把监控的事情告诉妈咪了,她和我都觉得,除了那三处,家里说不定还会有其他监控器,所以才想到要用这种方法来探一探虚实。”

字里行间再自然不过地忽略了何秋霜的病。

阮先生看上去却不是很赞同她们的主意:“所以你和妈咪都觉得,在装修过程中,我们可以很自然地发现所有的监控器?”

“是的。”

“可是,”这下他的眉锁得更紧了,“你们可能已经打草惊蛇了。”

“什么?”

“来,跟我去酒窖。”

深幽的地下室,酒香弥漫。在第三排的第一、第二个酒桶之间,陈恩静僵直了身子,难以置信地摇头:“不,怎么会这样?不……”

不该这样的!怎么会这样?那个原本装在这里的监控器竟凭空消失了!

它不见了!

那另一个监控器呢?甜品间那个呢?

她方转过身,手臂就被阮东廷拉住:“不用去了,如果没猜错的话,也已经被拆掉了。”

天哪!“怎么会……”

“你也知道的,家有内贼。”

是,家有内贼,可她怎么也想不到那贼人的速度竟然这么快!从下午提出这个想法到现在,不过四个钟头时间。最近家里那么忙,人人任务繁重,那人究竟是怎么从一堆家事中脱身,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把监控器给拆掉的?

不,不对——人人任务繁重?

任务繁重?不!只是绝大多数人任务繁重,可还有某一位……

电光石火间,恩静想起了晚餐时何秋霜迟了又迟,直到餐桌上的菜已经减少了大半,她才姗姗来迟……

还有,下午恩静的想法一提出,妈咪就让张嫂去通知何秋霜收拾行李,她应该就是在那时候嗅到了不对劲吧?所以动作迅速地解决了一切……

想到这里,恩静背上密密麻麻出了一层汗。隔天趁众人都忙着收拾行李,她悄悄将婆婆拉到一旁:“妈咪,监控器不见了。”

“什么?”秀玉的表情就和昨天的她一模一样。

“我想,有人已经先下手了。”

“是我们打草惊蛇了?”

恩静点头。可经过昨夜的深思,她已经冷静下来,反倒安慰妈咪:“其实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怎么说?”

“昨晚谁最有机会下手拆除监控器?”

秀玉只略一沉吟,便将她的意思猜出了七八分:“你是说……何秋霜?”

是!她想说的就是何秋霜!“昨晚有充足时间去拆监控器,同时知道我们计划的,还能有谁?”

而她张秀玉竟精明一世糊涂一时,让张嫂先去通知那个女子搬家!这不是给了她毁灭证据的机会吗?难怪昨晚的晚餐,那个何秋霜迟到了,难怪!

“这女子!等找到证据看我怎么收拾她!”秀玉的眼底闪过一丝狠戾,可很快又隐入这青天白日里。

众人的行李很快便收拾好放入了酒店。何秋霜的房间依旧是在3812号,而恩静与Marvy,一个选在了她对面,一个选在了她旁边。

原本秋霜看恩静的房间就在自己对面还挺高兴:“原来阿东也想和我住得近一点哪。”

恩静只是冷哼了一声——住在你对面是为了就近监视你,你以为会和阮先生有关系?

而事实也证明秋霜的高兴纯属多余。自搬到酒店后,阮先生根本连踏都没往三十八楼踏过一步。阮家大宅正在装修,一天二十四小时,他至少分了十小时在那栋逐渐**的房子里。至于休息时间,自那次冷战后,在阮家都硬着脾气坚决睡书房的他,搬到酒店后还能到三十八楼休息吗?

开玩笑!

第一晚,住在秋霜隔壁的Marvy汇报:那女人窝在房里看了一整晚电视,现在好好地躺到**了。

第二晚,住在秋霜隔壁的Marvy汇报:那女人又看了一晚电视,刚打了通电话。哎,我这监控器好烂的,你去向阮东廷要个X-G来给我啊!我保证连她给谁打电话说了什么都查得到!

第三晚,住在秋霜隔壁的Marvy汇报:那女人心情特别不好,打了好几通电话,刚刚还叫来服务生问你家阮先生的去向……

“是吗?”

“可不是?听服务生说,之前也是这样,只要是长时间见不到你们家阮先生,就开始抓着服务生问东问西,问得最后没人敢来应她的room service(客房服务)。恩静你说,再这么下去,她该不会疯了吧?”

恩静冷冷地勾了勾唇:“怎么能让她疯了呢?她要疯了,那些谜团可就查不清楚了。”

“那……”

“既然她这么想知道阮先生在哪儿,就告诉她好了。”

Marvy的红唇张成了“O”形,可看着好友目光中似还有别的含意,瞬间又心领神会。是,她明白了。

几分钟后,正坐在顶层办公室里看文件的阮东廷就收到一条短信:琴房多了一张照片,是你挂上去的吗?

发信人:恩静。

阮氏有专门的琴房,用于放置平时做节目需要的乐器,钢琴、吉他、古筝、二胡、萨克斯、长笛、短笛等应有尽有,数量虽多,却也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

恩静越往里走,看到的稀有乐器便越多。走到房间尽头,令她错愕的是,里头竟摆上了冷门的南音琵琶、洞箫和拍板。而她眼一抬,就在房间尽头的那面墙上,看到了他和她。

确切地说,是他和她的照片。那日在连氏周年庆的酒会上,在成百上千双眼睛的注视下,他与她在台上合作了一曲《陈三五娘》。而今那场景被定格为墙上的照片,那么大一幅,用金色花边的相框装裱着,挂在无数乐器的尽头。

她的手,轻轻抚过照片上男子英俊的面孔,指尖在那嘴角停住。

直到门口传来低沉的嗓音:“我记得第一次听南音,是小时候同妈咪到泉州去吃远亲的喜酒。”她原本温存抚摸着照片的手不着痕迹地抽了回来,又听到那个声音说,“在酒宴上,听人唱了一曲《琵琶行》。”

恩静没有转过身,却已觉得身后有熟悉的气息慢慢靠近,一步一步,慢慢挨近。

她念出了《琵琶行》里印象最深的那几句:“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你会吗?”熟悉的气息已经拂上她的颈间。

恩静怕痒地缩了一下脖子。

“会的话,来一曲吧。”

“啊?”她愕然,转过脸去,“现在吗?”

“不然?”

她咬了下唇,想到两人已经好久没这么和平地说过话了。就像之前所说,自那次冷战后,每次跟阮先生说话,他总要摆出一张高冷的脸,她好声好气地说一句,他永远只淡淡地回一个“嗯”“哦”“哼”,忆及此,恩静寻思片刻,声音里又添入一丝商量:“一物换一物,好不好?”

“一物换一物?”谁知阮先生却挑眉,“好像上回也是说好了一物换一物吧?”可喝过了他的酒,不到半个钟头,这女人竟翻脸不认账地把他赶去睡书房!

一想到这事,阮某人的表情就陷入了十二月的隆冬。

恩静自然是读得出这是什么意思的。面颊微微发红,她柔了声:“好不好?”

却换来某人高冷的回应:“先说说看。”

她说:“我给你唱《琵琶行》,然后,晚上你回房睡吧?”

“回房睡?”

“嗯。”

“三十八楼的房间?你那间?”

“嗯……”

幽深的黑瞳里骤然燃起一丝兴味,盯着她的目光越来越深,也越来越沉。

恩静被他盯得满脸窘意,可这窘也间接验证了阮某人理解无误。你看他薄唇微微勾起:“阮太太这是知错反悔了,在向你先生认错吗?”

声音里似添入了某种傲娇的意味。

恩静垂下头:“嗯。”

下巴却又被对面的长指勾起:“所以,以后还敢不敢让我去睡书房了?”

“……”

“说啊。”

“不敢了。”

“那放话说要去睡客房的事,还有没有第二次了?”

竟然还得寸进尺!这人真是……

她叹气:“也没有了。”

他这才满意地松开她的下巴:“唱吧,视唱功的好坏来最终定夺。”

“……”

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妈咪在发现两人之间不对劲后,也跟她说:“那孩子就是吃软不吃硬,你别跟他来硬的啊,首先你得服软,然后他才会同样对你软。”

可现在陈恩静发现,妈咪其实不了解他,这人简直就是得寸进尺的典型代表嘛!

你听:“开始吧,唱得不好的话,今晚继续独守空房。”

“阮先生!”她气恼地瞪他一眼,红晕染了大半张脸,却发现自己越气恼脸越红,他那恶趣味的笑便越是浓烈。所以她干脆不理他,径自从琴架上抱起了琵琶。

白居易的诗篇顷刻间化为闽南古音,配着悠悠琵琶声,她素手拨动琴弦。琴声婉转,曲调悠悠:“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其实也是巧,今夜恩静着一袭白色的丝质长裙,乌丝柔顺地散在后背,配合着长裙,衬得整个人那么古典,那么适合在这静夜里,给他来一首古老的乐曲。

一字一句,在似熟悉又不熟悉的闽南古音中,阮东廷仿佛看到了立于江头的男子,忽闻琵琶声从某一艘船上飘出。然后他循声而入,见到了有着一张秀丽面孔的弹琴女子。

多少岁?十六?十五?十四?

呵,怎么回事?那年轻女子的脸,看上去竟与恩静那么相似。

此时恩静已唱到“夜深忽梦少年事”,却突然停了下来。见阮东廷似在回忆着什么,她停下了歌声,只留指尖在琵琶上轻轻抚弄,直到他回过神问她:“怎么不唱了?”

“唱到‘夜深忽梦少年事’,突然在想,阮先生是不是也会偶尔午夜梦回,想起从前的事呢?”她轻笑,指尖还抚着弦,让微弱得几近于无的调子作为夜的背景。

阮东廷却反问她:“你呢?会不会也有‘夜深忽梦少年事’的时候?”

“当然。”她垂头,静静地沉吟了一下,又轻笑着抬起头来,“阮先生想听吗?”

他没出声,只是用一双黑宝石般的眼深深地望着她。

她的思绪回到很早之前:“小时候家里很困难,爸爸出去捕鱼,捕到大条的拿去卖,小条的便带回家,一条鱼想让家里人吃一星期。”

“那时他喜欢把鱼挂在屋梁上。旧时闽南古厝的屋梁并不高,哥哥总是跳一跳,便能够得着,所以他总是偷偷去吃那条鱼。一天天下来,鱼肉越来越少,被奶奶发现了,他为了不挨打,总赖到我头上。小时候的我不善言辞,也不懂得争辩,奶奶又重男轻女,所以总是衣架子一挥,就往我身上打。”

她嘴角含笑,他却浓眉微皱起,仿佛在这样的诉说中,看到了当年被衣架挥打得极痛哭得极惨,却只是闭口不语的小恩静。

而长大后的恩静说:“那时总是哭得特别惨,觉得特别委屈。为什么呢?其实打得也并不是很疼,可为什么会那么难过呢?大抵是因为,这世上处处有偏爱,而我呢,总是不被命运眷顾的那一个吧。”

所以小时候替哥哥挨打,长大后替何秋霜嫁到阮家,都那么久了,依旧在这场混沌的三角关系里纠缠不清,找不到出口。

一只手不知何时伸了过来,抚上她冰凉的手。

“大概是因为贫穷,也大概是因为失望吧,所以十四岁那年我便辍了学,跟着爸爸离开了家。”

“我们到了厦门,爸爸捕鱼,我到游轮上去给人唱南音。我们每隔一周便回一次泉州,将赚来的钱和捕来的鱼送到家里。那一年,”她不甚明显地顿了一下,大眼悄悄瞥向自己的丈夫,“我十四岁。”

她的丈夫却没有过多的意外,只是掐指一算:“十四岁,是1979年?”

“嗯。”

“那一年,秋霜与阿陈结婚。”

你看,在他的回忆里,关于那个年份,生命中最极致的幻灭不过是爱人他嫁,而新郎不是他。

他怎么还会记起两人在那场游轮喜宴上的相遇呢?

“那时候一定很痛苦吧?”恩静接着他的话问。

阮东廷笑笑:“也不全是。大概是年轻吧,心高气傲,一半是痛苦,一半是恨。”他似回到了旧时光,大抵是忆及当时的自己,眼底掺进一点类似于宽容的东西,“那时候不懂,其实世间万物都有着冥冥之中的注定,所以看不破。”

“那现在呢?看破了吗?”

他凝了凝神,最终还是没有回答。

不过都是深陷红尘之人,对这乱糟糟的尘世又怎么可能看破?

她这么想着,对面的阮东廷突然又开口:“要是早一点遇到你,或许今天这一切就没那么复杂了。”

他的话似有深意,可恩静只听到了她想听到的含意。

愣了愣,又听到他的叹息:“你看,我们的缘分还是不够啊。那一年你在厦门,我也在厦门,可如果我们早一点相遇……”

她的眼中突然浮起浅浅的泪意。

“可如果我们早一点相遇”,阮先生,我们怎么会没有早一点相遇呢?怎么会缘分不够呢?明明是你不记得了啊。

1979年,在陈何两家的喜宴上,我就遇到了你。

只是这命运,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为什么不过是转了一个身下了一艘船,再相逢时,已是相见不相识?

后来再相遇,在1987年,他再度来到厦门,为阿陈奔丧,也为了给何秋霜一个承诺。只是中途插入了一个阮妈妈,于是两人又有了全新的故事。在那个清晨,在厦门冷冷的海边,他说:“请问小姐名姓?”

“耳东陈,恩静。”

原来,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第二年,1988年春,她便嫁给了他。

恩静的手离开了琴弦,移到他的腮边,两人挨得那么近,近得她再靠前一点就会碰上他的鼻尖:“那现在呢?我们已经遇见了,也已经在一起了……”

他往前再移了一点,高挺的鼻直抵住她的:“那我们就好好在一起吧。”

原来,原来是该感激这命运的,有生之年,未嫁之时,我遇上你。

“那何小姐……”

“恩静,我以前一直以为没必要告诉你,可既然你那么介意,我也就说明白吧,我说过要照顾她,就一定会照顾她,可是恩静,那只是照顾,你明白吗?照顾。”

“所以,还有必要再继续看下去吗?”琴房大门口,在无数纵横交叠的乐器的另一端,Marvy轻咳一声,“何小姐,走吧。”

是的,此时站在Marvy身旁正对那场夫妻恩爱戏码目瞪口呆的,不是何秋霜又是谁呢?

十几分钟前,当听到Marvy“不经意地透露”说阿东和陈恩静在琴房约会时,她打死也不肯相信。可现在,眼前的这一切……

“不,不会的,不会这样的……”

“走吧,何小姐。”

“不可能的……”她痴痴地摇着头,直到被Marvy硬拉着走出了好远,才蓦地回过神来,“你要带我去哪儿?不!我不走!我要去找那个女人算账!她抢走了阿东!她就是一个下作的卖唱女,凭什么来和我抢阿东!”

“够了何秋霜!拜托你别再自取其辱了好吗?人家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你找谁算账?”

秋霜愣了一下,又听Marvy说:“知道你和恩静最大的区别在哪里吗?就在于换成她是你,这种时候,她根本连走也不会再往那里走一步!”

何秋霜彻底呆住了,原本蓄了满眼的泪,突然有一颗滚落,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

“所以我已经输了,是吗?”

只是啊,在一段感情里,到底什么叫赢?什么又叫输呢?

一个多钟头后,待恩静唱完了一曲《琵琶行》,又唱完一首《陈三五娘》,回到三十八楼时,便见对面的房门半掩着,有女子不甚清醒的凄哀声自里头传出,然后是好友接近崩溃的声音:“拜托,你别拉着我啊!”

她原本已踏进房间的脚又挪了出来,转往对面。一进门就见Marvy正抓狂地哄着何秋霜:“好好好,你先睡,先睡一觉再打给你爸,到时候你爱怎么打就怎么打……”

此时何秋霜正上半身躺在**、下半身软在地上,酒后猩红的眼半张半阖着,一只手——天哪!一只手竟紧紧抓着她向来最讨厌的Marvy不肯放!

“怎么回事?”

“这女人!”Marvy已濒临崩溃,“刚刚被你一刺激,竟死活要我陪她去喝酒!结果你看,三杯酒下肚,醉倒就不说了,竟还开始耍酒疯!”她简直欲哭无泪。

恩静错愕地瞪着那个已经彻底没了形象的何千金。

平日里见她,哪一次不是妆容精致、珠围翠绕的?可现在,那娇艳的妆花了,出彩的长卷发乱了,余下一张和心一样破碎不堪的惨白面孔。突然间,“哇——”何秋霜难受地张开了嘴,迅速挣扎着起身。

“妈呀!”Marvy险些被吐一身,猛地跳开后,就见何秋霜已经奔进了洗手间,“还好,这点修养还是有的,要是敢吐到本小姐身上……”说着说着头一抬,却见恩静满脸凝思,便问,“怎么了?”

“你有没有顺道……”恩静的眼睛暗示性地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

“你以为我傻啊,当然有啦!”Marvy没好气地道,“但是,什么也没搜到。”

“没搜到?”

“嗯,我原本也在想,这女人并不像是心思缜密的人哪,结果整间房搜下来,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找到。”

“这就怪了,”恩静疑惑地蹙眉,原本还以为能在何秋霜房里找到一点和初云的死相关的信息,可现在……她略一沉吟,“打扫贵宾房的是哪几个服务生,你平时注意过吗?”

“没注意,就知道那个李阿姨也在其中。”

恩静点点头:“或许,我们可以让她留意一下。”

此时秋霜正跌跌撞撞地从洗手间里出来,就要撞上床头柜时,被Marvy扶了一把,跌坐回**。

“颜又舞,”结果她顺势就拉着Marvy的手不放,“给我打我爸的电话!快!我要跟他说,说阿东真的爱上那个女人了……”

“神经病!”Marvy瞪了秋霜一眼,“一整晚都嚷着要打给她爸,像她这种大小姐,我真是想象不出她到底哪来那么大的勇气,竟敢设计出这种弥天大局!”

“所以阮先生不相信事情是她做的,也并非没有道理。”

Marvy冷哼:“知人知面不知心!”

两人退出了何秋霜的房间。

可哪里想得到,就因着今夜何秋霜的这一句醉话,两天后,尴尬的场面果真降临了。

同一个财务室的杨老突然神神秘秘地告诉恩静:“太太,听说那个何成今天来了我们酒店。”

恩静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直到杨老说:“一个女儿成天赖在这儿,名不正言不顺的,这下连当爹地的也要来……”她这才想起前晚,那女子口口声声说要向她爸告状,难道……

她问杨老:“你是说何秋霜她爹地?”

“对啊!”

“天哪!”她暗叫一声不好,迅速打内线电话给阮东廷的秘书,“何成先生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的,太太,阮总刚让我送咖啡进去。”

“先别送,让我来。”她挂断电话。

这么突兀的举动出现在阮太太身上,秘书不是不惊讶的。可当恩静将咖啡送进办公室以后,阮东廷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当她是送咖啡的秘书。倒是他对面的中年男子双眼如冷锐的刀剑,她刚一进门,便觉得如芒在背——是的,何成冷厉的目光已经射到了她身上!

会客室里气压极低,阮先生端着一张百年不变的面瘫脸,而何成亦是面无表情。可比起阮东廷,很明显,他眉宇间透着隐隐的怒色。

恩静倒好咖啡后,并没有马上出去,而是安静地退到了阮东廷的身后。

然后,就听到何成的声音:“前天晚上,我女儿不知为什么事情喝醉了,哭着给我打电话,说她在这里过得很不开心。”

果然!他很明显想做出努力压抑怒气的样子,以至于让旁观者恩静都怀疑,这样的压抑,是不是刻意做给他和她看的呢?

阮先生却是不亢不卑,既维持了晚辈应有的尊重,又不至于讨好:“没有照顾好秋霜,的确是我的过失。这一点,我很抱歉。”

“我要的不是抱歉!”怒气明显迸发出来了,何成怒视阮东廷,“当年秋霜为了你在阮氏的继承权而选择离开,你说抱歉;当年你为了安抚你妈娶了这个女人,你也说抱歉!可那有什么用?你还信誓旦旦地说不管有没有娶这个女人,你都会好好照顾秋霜!”怒指陈恩静,何成那对凶悍的眉几乎可以射出利箭来,“可现在呢?你们在这里夫妻恩爱,我女儿却在一旁躲起来偷哭,这算什么?”

身后的恩静细眉紧拢。当然,不是因为何成那逼过来的手指。那晚将阮先生约到琴房,一方面固然是想修复夫妻关系,另一方面也是想给何秋霜一个告诫。谁知那女子竟然酒后失态,一通电话就将何成千里迢迢地搬过来了!

事情是她惹出来的,那么现在呢?又该怎么善后?

眼看阮先生一对浓眉锁得死紧,眼看那何成嘴一开,重话又要出来,恩静不着痕迹地移向前,替他添了点咖啡:“何伯伯,其实秋霜姐姐那次也算不上是独自去买醉,那一晚,是颜氏地产的千金Marvy和她一起去喝的酒。”

恩静再直起身时,就看到何成一脸的不悦。她温婉地笑了笑:“酒过三巡,难免悲从中来,可事实上那天在喝酒之前,秋霜姐姐的心情还很好呢。”

“哼!”何成一脸“我听你放屁”的样子,“心情好?你从哪个角度看出了她心情好?”

恩静微微一笑,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是秋霜姐姐自己说的呀,尿毒症原本是那么严重的病,肾源那么难找,可皇天不负有心人,竟真的让姐姐给找到了。”她眼里看上去只有纯粹的欢喜,也不管何成当下就愣住了,又继续道,“虽然还要吃环孢素来抑制排斥反应,可换好了肾又没出现问题,听说这病也就治得差不多了呢。”

她微笑着,温柔平静地站在那里。

可突然间,满室静寂。

何成原本被恩静打断了话半张着口,尴尬地站在那里。阮东廷原本紧紧拢起的眉,僵硬地定在那里。一片死寂。

一时间,左右两个男人就像突然被封进了阿尔卑斯山上的坚冰里,一动也不动。

直到恩静故作好奇状:“怎么了?”

一个压抑的声音才从阮东廷的喉咙里喷出:“你刚刚说什么?”

“说什么?”

“你说秋霜的肾换好了?”

“是啊。”

“你确定?”冷冽的气息瞬间罩了他满脸,阮东廷站起身。是,阿尔卑斯山上的冰裂了,寒意直接、迅速、凶猛地甩到另外两人身上。

恩静却像没察觉到不对劲一般:“你不知道吗?”说着,又柔柔笑着,看向何成,“即使你不知道,何伯伯也应当知道啊。对吧,何伯伯?”

呵,当然对了!你看他那一脸再也凶悍不起来的表情!

冷不防,阮东廷走出会客室。

“阿东!”

三十八楼,12号房。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目的地。

对,就是何秋霜的房间。

门铃响起时,秋霜原本还满脸欢喜,尤其在打开门看到阮先生的那一刻,由衷的欣喜自面上绽放开来:“阿东?你怎么来了?”

可男人没理会她的欢喜,自顾自地踏进房里:“今天吃药了吗?”

“啊?”

“把药给我。”

她愣住了。此时方见跟在他身后,同恩静一起坐了下一趟电梯的何成匆匆赶来,满脸大事不妙的神色。

何秋霜饶是再愚钝,也知道有事发生了。更何况阮东廷见她迟迟没有动作,突然大吼一声:“拿出来!”

“拿、拿什么……”

“你在吃什么鬼东西就给我拿什么!”

秋霜吓了一大跳,只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好半天,才有惶恐慢慢爬上她的脸:“你、你……说什么……”一只手在空气中颤抖着,好久才攒足了力气,颤巍巍地捂上自己同样颤巍巍的唇。

她是如此惊慌如此恐惧,答案,昭然若揭。

阮东廷冷冷地瞪着她,那双眼里同时有着震怒与难以置信,就像是刚刚知道这世上还有如此可怕的蛇蝎心肠:“我简直不敢想象,十几年前认识的那个何秋霜和我现在看到的,竟是同一个人!”

一字一顿,那么冷,那么震惊,那么失望。

“阿东!”秋霜的心一惊。

可当她焦急地要伸出手去拉他时,阮东廷已经转过身,毅然走出了这间房。

已经不需要再看那些药了——不需要!

“阿东!”何秋霜正要跟着他出去,却在门口看到冷眼盯着自己的恩静,“是你?是你对不对?一定是你……”

“是,”可何秋霜没想到恩静竟承认得那么爽快,“是我说的。可何小姐,我那不叫挑拨离间,我只是告诉他事实。”

恩静的口气是那么冷静那么肯定,竟让她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应。

好半晌她才开口:“你、你是什么时候……”

恩静却只是冷冷一笑,转身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什么时候知道的能告诉你吗?开玩笑!

阮先生一扭头便乘着电梯直上最顶楼,恩静晚了一步,只好搭下一趟上去。可方到办公室门口,便见大门紧闭,秘书则迎上来说:“太太,连先生过来了,阮总说一个小时以内不让任何人进他的办公室。”

想必是为了防止那对父女跟上来吧?恩静叹了口气:“那阮总什么时候得空了,你再通知我。”

“好的,太太。”

只是一直到晚上,她也没有收到秘书的消息。

恩静就在房间里等他,也不知等到了几点,刚迷迷糊糊阖上眼,就听到门口传来“咔”的一声。随即,一股熟悉的古龙香水味涌入房间里。

恩静睁开眼:“你回来了?”

却见映入眼帘的男子锁起了眉:“怎么睡沙发?”

“没有啦,还没睡……”恩静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对了,你肚子饿不饿?我留了芝士给你。”

房间里有小冰箱,那芝士就放在里头。恩静没等他回答就匆匆下了沙发,从冰箱里端过来一小碟芝士。

此时房间里只亮了一盏壁灯,昏昏暗暗的,映着女子殷勤的身影。他原本已同Cave吃过宵夜了,这下还是接过了芝士:“你做的?”

“是啊,”恩静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放心吧,这次我先尝过了,而且,俊仔也吃了两块。”

阮先生嘴角一勾,瞬间就想起了上一次。

那时初云还没出事,陪着妈咪去听歌剧时,家里只余他、她和俊仔三人。这大少爷正陪着二少爷在沙发上写作业,正展现兄友弟恭的温馨场景时,恩静自甜品间端出一碟烤饼干:“刚刚学会的,要不要尝一尝?”

结果阮先生和俊仔各尝了一块后便决定:“我们来下棋吧,谁赢了饼干就是谁的。”她原本还好感动,有点高兴又有点羞涩地批评阮先生:“你这不是欺负俊仔吗?以他现在的棋艺,怎么可能赢你嘛。”结果一盘棋看下来,恩静真真是看糊涂了。这两人,今天竟一个比一个发挥失常,阮先生让着俊仔,俊仔也让着阮先生,让让让,让到最后,竟然是俊仔赢了。

可这赢了棋的小朋友却一脸悲乎哀哉:“大哥你怎么这么过分嘛!不让你输,你偏要输!”

输了棋的人看上去却挺愉快:“吃吧,谁让你赢了呢?”

“那也是你害我赢的啊!哼,我不管!反正饼干是你老婆烤的,你就要负责吃!”

“我老婆不是你大嫂啊?谁平时动不动就大嫂长大嫂短的?”

“你也整天恩静长恩静短的啊!”

“胆小鬼。”

“你才胆小鬼!毒药都敢喝,这点饼干就不敢吃吗?”

她这下总算是听出端倪了,竟连毒药都搬出来做比较了!天哪,都怪她刚刚端出来之前没自己先尝一块!

想到这里,恩静连忙伸出手,正要拿起一块那被视作毒药的饼干来尝时,阮先生又说:“也是,毒药都敢喝了,更何况这点饼干?”

长臂一伸,烤饼干便被移到了另一处。

那晚小朋友俊仔语重心长地告诉她:“其实呢,喝毒药只需一秒钟,吃一碟外焦里不嫩、把焦糖做成焦盐的曲奇饼,像大哥那种对甜品超级挑剔的人——大概需要三十分钟。”

想到这里,恩静就懊恼得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

要不是想着他心情不好,她又怎么会再次动手做这一盘芝士呢?

记不清是谁说过,人在不快乐的时候,吃一点甜的就能让心情好起来。

而阮先生一直嗜甜,就像阮家的每一个人,都嗜甜,是否因饮够了人生的苦酒,所以才渴望在膳食中多尝点甜头?这世间最容易得来的甜,也就是如此了。

那厢阮东廷已经将芝士送入嘴里,却见恩静仍睁着大眼,小心翼翼得就像是个等待老师阅卷的小学生。他不禁莞尔:“这么紧张做什么?怕我批评?”

她点头,一副好诚实的样子。

不料却成功取悦了他:“其实还不错。”

“真的吗?”

“只是口感还可以绵软一些,苹果香再淡一些,鸡蛋和面粉的比例还可以再改进些。”

这叫“还不错”?

可眼看着那浓眉似乎舒展开来,恩静又拉了拉他的衣角:“要不然你教我好不好?”

阮先生睨着她的眼神还挺高冷:“就凭你的领悟能力,确定不会让我白费工夫吗?”

“我会好好学的,我发誓!”

他被这副认真的小模样给逗笑了,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事,长腿一迈,走向大门。

可回头见她还愣在原地,便说:“不是要学吗?还不跟上来?”

去的正是酒店底层的厨房,不过不是厨子们用的那一间,而是隔壁那间小得多也清爽得多的厨房。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推开门,看到的便是满屋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厨房用具。做正餐的摆一边,做甜品的摆在另一边,烤箱、打蛋器、大大小小的不锈钢盘,面粉、巧克力酱、鸡蛋等分门别类,被整齐地装在各种盒子或篮子里。

阮东廷说:“这是我平时用来研究新菜的地方。”

“董事长专用吗?”她笑。

其实哪家酒店的老板会像他这样,还专门开间私人厨房、私人甜品室、私人酒窖,不为珍藏,只为自己研发?

“我记得爹地生前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如果连自己这关都没办法过,又凭什么呈到顾客面前?’”

“所以重要的产品你都要亲力亲为?”

他只是笑着,恩静却像想到了什么,突然低呼一声:“我知道了!”

“嗯?”

“知道为什么你要把‘海陆十四味’撤下来了!”她的眼睛突然间变得好亮,比起所有纳闷他为什么要把那么赚钱的‘海陆十四味’撤下来的人,恩静觉得,自己似乎看懂了他,她接着说,“因为‘如果连自己这关都没办法过,又凭什么呈到顾客面前’,对不对?”

阮东廷原本正在估量西米的使用量,听到这话后,把东西搁到了桌上,朝她慢条斯理地招了招手:“过来。”

“嗯?”她不明所以。

结果一过去,她的红唇就被重重地啄了一下:“啊!”

某人说:“我的回答。”

“什、什么回答?”

老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恩静掩不住嘴角的笑。唇上还留有他清爽的气息,可这人已经又估量起他的西米来,就像刚刚那场面不曾发生过一样。

“哎……”恩静轻轻开口,拉了拉他的衣角。

阮先生仍专注于手头的工作:“说。”

“刚刚那样,”她小声地问,“是对我回答正确的奖励吗?”

阮东廷的薄唇抽了抽,可那张面瘫脸还是酷得要死:“今天我教你做阮式的老牌甜点,杨枝甘露。”

这算哪门子的回答啊?

“天亮之前能学会的话,会有第二个奖励。”

“啊?”

“就和刚刚一样。”

“……”

结果恩静学会了,做出来的味道却和阮先生之前做的相去甚远。明明是他手把手教的,明明他说一句她就照着做一步:“太奇怪了,焖好的西米一定要冷却,淡奶和椰奶要按比例来……”她一个个细数阮东廷方才的提醒,“没错啊,我每一步都做到了,可为什么还是没你做的好吃呢?”

身后的男子却搂住她,那薄唇寻到她的耳旁:“没有我做的好吃,这就对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啊?”

他只笑,眼底不知为何渐渐凝起一丝冷意。

仿佛感受到了那丝冷,突然之间,恩静竟不再提之前的疑惑了,轻笑着说要把这成果拿回房,明早让俊仔和妈咪尝尝。两人离开厨房后,那抹笑才骤然变成满脸的凝重:“难道说,里面也有监控器?”

阮东廷没有回答,却是默认了。

我的天,竟如此猖狂!在家里装了监控器还不够,这下连酒店也装进来了!

突然之间,恩静就像是想起了什么,急急地喊了他一声:“阮先生!”

“怎么?”

“我想起来了!”对,她想起来了——初云!那阵子称病天天窝在房间里的初云!恩静去看她时,初云不是问她:“在厨房里安监控器是正常的吗?如果那监控器根本就拍不到员工呢?”难道说那时的她就已经发现了这厨房里的监控器了?

对,一定是这样的!

“这监控器不是最近才装的!”恩静十分肯定地告诉阮东廷,“初云没遇害前就已经装上了。对,当时她和我提过,一定就是这个!”

阮先生眯起眼:“你是说,初云早就发现了这个监控器?”

“对!”

“可她没说是谁安的?”

“是的!”

所以隔天同秀玉、Marvy说起这件事时,秀玉笃定地道:“看来一定是何秋霜装的了,不然初云怎么会不肯说出安装人是谁?”

“而且,”Marvy冷静地补充,“从酒店到家里都有监控,你们说,能同时在这两个地方搞小动作的,除了何秋霜外还能有谁?”

如果不是这些事接二连三发生,或许秀玉会怀疑别人:比如家里的监控器是某个下人偷装的,比如酒店的监控器是某个员工暗地里装的,甚至她可能连初云生前最维护的李阿姨也要怀疑——可问题是,这些人里根本没有一个能同时在阮家和阮氏下手!更没有一个人能在时间上与这些事一一对应!

只那何秋霜,她没搬进阮家尚住在酒店时,初云便在酒店里发现了监控器。

阮家发现了一个又一个监控器时,那女子又住进了阮家!

“还有一件事,”秀玉冷着声补充,“在厦门时,你和初云的**不是都被人放了恙螨吗?我很怀疑那也是她做的。”

“怎么说?”Marvy蹙眉。

秀玉道:“初云不是说,何成曾默认过那些监控器就是何秋霜安的吗?即使那傻丫头有心替她隐瞒,可那姓何的一定是不放心,才会下狠手往她**放恙螨!”

“那恩静呢?恩静**的虫也是她放的?”

“我看是。”

“这又是为什么?”Marvy不明白。

“为什么?”这下,秀玉看向了恩静,“还记得出发去厦门前,你和东仔发生了什么吗?”

恩静一惊——出发去厦门前她和阮先生发生了什么?出发去厦门前,她和阮先生刚刚、刚刚……有了夫妻之实啊!

这下重重疑点全被串起来了:难怪那女人会突然对她下狠手,看来是被那件事刺激到了!

尽管不明白那么亲密的事何秋霜是怎么知道的,可对于这一连串疑点,恩静心里已差不多都有数了:“看来现在要做的就是抓紧时间找证据了,毕竟口说无凭。”

“对!”

可事实上,这厢她还没开始行动,那一厢,就在同一天,何秋霜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恩静离开妈咪的房间时,就看到何秋霜守在自己的房门口,一看到恩静,立马心急如焚地奔上来:“阿东呢?阿东去哪儿了?”也不管两人此时是怎样的关系,她就急急地抓住了恩静的手,“我到他办公室门口等大半天了!你说他去哪儿了?你说啊!”

恩静拢眉,抽出被她抓住的手:“我不知道。”

“陈恩静!”

回应她的,是恩静用房卡开门的动作。“嘀”的一声,房门打开,恩静移步进去,丝毫没有邀请这不速之客进入的意思。

可不速之客竟赶在她关门之前,将自己从门缝里塞了进去:“我们谈谈。”

“谈?我们之间有什么好谈的吗?”恩静冷淡地看着她。在同妈咪及Marvy讨论过那一系列可怕的怀疑后,恩静心中对这女子已只剩下满满的厌恶,“阮先生出去了,没在酒店里。你有他的电话,想谈什么、谈多久,自己去跟他谈。何小姐,我要休息了。”说着,将门把一拉,做出送客的姿态。

何秋霜却像是没看到那大开的房门,依旧倔强地站在那儿:“你是故意的,对吗?”

恩静没有回答。

“如果他愿意接我的电话,我还用得着在这儿苦苦哀求你吗?”

恩静还是没有说话。

“好,很好!”秋霜难以置信地笑了。时至如今,她还不敢相信自己竟会受到这样的对待,“风水轮流转,风水轮流转啊!陈恩静,当年在厦门,如果不是我让你到阿陈灵前唱南音,如果不是我设身处地为他着想,没有嫁给他,你会有今天吗?”

可今日这女人竟不肯让她见阮东廷一面!

恩静原本已经不想再和秋霜多说,可对方话既至此,她原本往里走的脚步还是停下来了:“何小姐,如果不是因为当年,今天的你绝对不会有机会站在这里说这么多。”她抬眼,想到那几个莫名其妙的监控器,冷厉的目光与秋霜的歇斯底里形成对比,“在你对我、对初云、对阮家做出那么多事后,你以为自己还有资格站在这里吗?”

“我没有!我说过一百遍了,监控器不是我装的,初云也不是我害的!”她简直要疯了,“陈恩静,我现在不想和你争论这些,你告诉我,快告诉我阿东去哪儿了,你快告诉我啊!”

“我不知道!”

“你骗我!”歇斯底里的怒吼终于伴着眼泪,从这女子身上爆发,“你为什么不敢告诉我?”

恩静愣住——不敢?

“是因为你知道,其实阿东现在真正需要的人是我吧?他真正需要的,是我的解释吧?所以你怎么也不肯让我接近他,是这样吗?”

恩静简直想要赞叹她丰富的想象力:“何小姐,我是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

可秋霜一个字也不肯相信。房内灯光昏暗,那插上门卡后便自动亮起的廊灯,照亮她泪迹斑斑的脸。

“你知道吗?当初阿东说要娶你时,我是第一个赞成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恩静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第一,因为我相信他不会爱上你;第二,因为我相信即使他不爱你,你也会好好照顾他。因为那时的我真的以为自己很快就要死了,而你能够照顾好他,在我死后用一辈子时间好好照顾他。可是陈恩静,现在情况改变了——我没有死,我的病好了,我还很爱他,我对他的爱不比你少一分一毫!”她顿了一下,目光陡然间清醒而坚定,“所以为了他好,你是不是该给他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恩静都听得清清楚楚,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

秋霜迫切地看着恩静。她越迫切,恩静便越冷静。

许久,恩静才开口,一个字一个字道:“知道吗?你说这些话,真的很荒唐。”

“荒唐吗?”秋霜却笑了,“那一定是因为你没听过鸠占鹊巢的故事。”她冷冷地盯着恩静,一字一句地说,“鸠将蛋产在鹊类的巢里,它的孩子只要一孵出,就会把别的鸟蛋推出巢,而陈恩静,你现在在做什么你知道吗?你在费尽心思地将我从阿东身边推走,让阮伯母恨我,你就是那只忘恩负义的鸠你知道吗?”

再也无法沟通了,秋霜的目光从最开始的疯狂渐渐转化为冰冷。

再看一眼陈恩静,蓦地,她转过身去。

此时却听到恩静说:“如果你真的是那只无辜的鹊,又为什么要隐瞒病情?”

她消瘦的背一僵,冰冷的杏眸中那一闪而过的情绪……是凄楚?

身后的人不得而知。

“为什么要隐瞒病情?”秋霜的声音又低又弱,又似是添进了无数自嘲,“有时候,我也想问问当时的自己,究竟是在想什么呢……”

话落,那瘦到病态的身子蹒跚离去。

第一次,恩静在嚣张的何秋霜身上看到了落寞。

阮东廷大概过了一个星期才回来,却是满脸凝重,一边开门进房一边还拿着手机吩咐:“把病房号给我……”刚进门,只换了件衣服,便又要出去。

恩静一看那神情便知有事发生:“怎么了?”

“秋霜在医院里。”

“医院?”

顾不上回她的话,他已经踏出了房门,连影子都不见了。

阮东廷赶到医院时,阿忠正焦急地候在门口:“先生,打听出来了,是兰桂坊里的一个酒保送来的,说是何小姐在他们那儿连喝了几晚酒,没想到在昨晚突然昏厥了。”说到这里,他匆匆瞄了一眼病房,又低下声音道,“医生说,是因为抗排斥反应的药停太久了,新换的肾脏没办法适应。”

阮东廷的浓眉本就已经拢起,这下看上去,皱得更紧了。透过房门上的窗,他一下子就看到了那张苍白消瘦的脸。

推门进去,被安排过来照顾病人的张嫂“哎呀”了一声,欣喜地转头对何秋霜说:“小姐,先生来看你了!”话说完后,她就识相地退了出去。

**的女子却没那么好的反应能力,看了他好久,无神的眼眨了好几次,才敢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人:“阿东?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这哪里会是做梦?眼前正是她所熟悉的阮东廷的脸,阮东廷的声音。眼耳口鼻都是她熟悉的那个人的。

她胸中无数翻滚的情绪一下子涌上来,挣扎着就要起身,却被他制止:“别起来。”可那只手刚伸出,就被秋霜紧紧地抱住,就在他伸手想制止她起身的那一秒,秋霜死死地抱住了那只手,生怕他下一秒就会消失。

“我以为你永远也不会来了!”滚烫的泪水簌簌滑落,几乎要灼伤他的手背,“阿东,你恨我,你恨我对吗?”

阮东廷沉默了。

“说你恨我啊!”这女子这么没头没脑地来了这样一句,倒让不知情的人疑惑,她究竟是想被恨,还是不想被恨。

可阮东廷不是那个不知情的人,他读出了言下之意。

果然,又听到她凄哀的声音:“所以,已经连恨都不肯给我了,是吗?”

黑漆漆空洞洞的眼直勾勾地对上他的,对上那双幽暗深邃的眼。

阮东廷还是沉默了。

原本死死握着他的那双手已经丧失了力气,软软地滑了下去。

“是啊,怎么会是恨呢?”秋霜的声音有些自嘲,“再怎么说,恨也是需要感情的吧?要是换了五年前、六年前、七年前……”

“好了,别说了。”

秋霜却像是没听到他的话:“那时候,你和我,哪里要谈爱或恨呢?哪里还需要欺骗呢?”她轻笑了一下,目光突然飘忽了起来,“那时的我们多么相爱啊,不管我再任性再无理取闹,你都会包容我。可是后来呢?”

“别再说那些事了,秋霜,上次我已经说得很清楚……”

可她听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自顾沉浸在陈旧的回忆里:“还记得吗,决定要娶陈恩静的那一晚我问过你,‘你怎么可能一直陪我,陪到我死了再去考虑终身大事呢?’就是因为这句话,你才想到要娶旁边那个唱戏的吧?因为她穷,又没地位,可只有娶了这么穷又这么没地位的女人,你才能不受阻碍地照顾我啊!要是娶了其他名门千金,就算你我之间清清白白、只剩下照顾和被照顾的关系,可试问又有哪个千金能容忍呢?所以那时我多庆幸她出现了。反正我的时间也不长了,那女子又待你那么好,等我死后,你到底是要爱上她还是一辈子都有名无实地和她过下去,那都是你们的事了。可是阿东,我没有死,我竟然没有死!”

“在你渐渐将心移到她那边的时候,我……竟然没有死。”一颗眼泪从秋霜的眼眶里滴下来,“好尴尬,对不对?”

他沉默了,一时之间竟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来反驳她的这一句“尴尬”。

好尴尬,对不对——哪里会不对呢?

她的目光散乱地在这房间里游移:“你真的以为我不想告诉你吗?怎么可能?我多想看看你得知这个消息时高兴的样子。”她的声音轻轻的,“可我不敢,我不敢告诉你。因为我知道,高兴过后,随之而来的一定就是最尴尬的场面,到时候我和你该怎么办?明明你一早就说过了,你要照顾我,你只是要照顾我。”伴着不断滚落的泪,她笑了一下:“可如果我已经不需要你的照顾了呢?如果我已经不是个病人了,如果我的身份只剩下旧情人了,阿东,你和我之间,在你的心已经彻底转向陈恩静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连爸爸都看得出来,就连爸爸都懂得和我说,如果让你知道我的病好了,我们之间就完了。我好怕,好怕……”她激动得一度说不下去,可后来还是断断续续说完了,“我好怕你会左右为难,可我更怕你一点都不为难,这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阿东,你一定知道的吧?在你对陈恩静越来越好,在你对她的感情浓得连瞎子都看得出来时,你对我、对我们的关系,会不会连为难一下都不再愿意呢?”

说到这里,她飘忽的目光终于还是移到了他的眼睛里,与他眼底深刻的痛楚相接。

那是实实在在的痛楚,为了过去,为了昔日爱人在混沌的情感中痛苦地挣扎,可她知道,唯独不是为了爱情。

秋霜的眼泪又落下来:“所以我宁愿就这么拖着,一直拖着。”

“你这又是何苦呢?”男子沉重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响起。

“苦吗?”她却笑笑,“不苦。”

阮东廷沉声道:“既然病好了,你就该有新生活。”

“新生活?”秋霜摇着头,“阿东,我最怕最不想听的,就是你的这句新生活。”

新生活意味着什么?不就是意味着离开他,离开这段“照顾和被照顾”的关系,彻底断了与他的最后一缕关系吗?

那叫新生活?那是什么生活!

“我根本就做不到,”她的声音里满是自嘲,“那三十万支票,你也知道,是我栽赃给陈恩静的。因为我好怕,我看着你对她一天比一天好,我好怕!可这种怕,在发生那条钻石项链的事情以后,就彻底幻灭成绝望了。我跟你说了一百遍,那条项链不是我塞到她包里的,可是你不信我,这么严重的事你竟然不信我!”她的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想到那日他决绝离去的背影,她的心在微凉的晨光里,碎成一万片一亿片:“阿东,你怎么可以不信我?怎么可以!”

她突然急促地喘起来,大概是急火攻心伤及心肺,突然,她痛苦地捂住胸口。

“怎么了?你怎么了秋霜?”

“我告诉你阿东……”

“别说了!”

“阿东……”

“好了别说了!”他捂住她的嘴,她却如八爪鱼迅速缠住了他的脖子。

那是十几个春秋午夜梦回里最熟悉的怀抱啊,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越来越远了?

她紧紧地抱着他。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或许,神才有答案吧。

病房外的人影,渐渐远离。

陈恩静走出了医院。

三分钟前,当她从秘书处得知何秋霜的病房号匆匆打车赶过来时,在病房一米开外的地方,被张嫂给拦下。

老管家吞吞吐吐:“那个……太太您、您……”一句“太太您还是别进去了”怎么也说不出口,却越发挑起了恩静的疑心。张嫂越是迟疑,就越是让她觉得一米之外的那一处有什么正在发生。果然,她越过张嫂走过去后,就在房门外,恰好看到了那对男女拥抱的身影。

她梨花带雨,而他呢?看不到脸,恩静却清楚地看到了缠在他脖子上的那双手,抱得那么紧。

她走出了医院。外头日光大好,明晃晃的,耀得人眼花。人潮疾速地往同一个方向涌去,这城市如此之繁忙,似不知日光太猛烈,人偶尔也需要停下来歇一歇。

恩静伸出右手去挡那明亮的日光,却突然感觉左手拿着的包被一股巨大的力道一拉,抽离了她的掌心。

恩静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也被那个力道往左扯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旁边有人惊呼:“天哪!抢劫!”

那个刚拉扯过她的黑影迅速往人群中奔去,随即有另一个高大的身躯迅速追上去:“站住!”

整条大街人影幢幢,被日头照耀得清晰而明亮。好半晌陈恩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是的,她被抢劫了,就在一分钟之前!而有仗义者已经替她去追那个劫匪了!

追到街的尽头再转弯,人潮终于退散之时,她竟看到三四个黄发混混正围着一名西装革履的高大男子。很显然,就是刚追出来要帮她拿回包的好人。

那好人一看到她就低咒一声“不妙”,干脆放弃那个包,跑过来拉住她:“跑!”

可抢到了东西的人竟不肯放过她。他们一看到恩静,彼此递了个眼神便举刀冲了过来。还好拉着她的人跑得够快,可跑到巷子口时,她还是被一个黄毛抓住了手,那尖锐的刀在日光下闪着明晃晃的光,然后就划开了她的手。

有鲜红的**涌出来,带着温热的腥气。

好人低咒一声,却连一秒钟也不敢停,加足了马力拉着她更快速地跑。恩静只觉得日头晃得人眼花,终于,在大片人潮再度涌入视线之时,她听到拉着自己的男子高吼:“阿sir!阿sir!”

周围的人纷至沓来,她终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有男子的声音在飘**,是刻意压低的那一种。

“我不知道,可就觉得不是单纯的抢劫案……”

“为什么?因为这位小姐赶过来时,我怕对方人太多会伤到她,本来已经决定不追那个包了……”

“对,他们不肯罢休……”

“不,不!绝对是冲着这位小姐来的,我敢肯定,他们是故意把我们引到小巷里动手……”

“每人都带着刀,不是普通的劫匪,要不是我先追出去,这小姐肯定已经没命了……”

沙沙沙,沙沙沙……

人声细碎如同铅笔落在纸上的声音,沙沙沙。也不知过了多久,恩静才听到一个公事公办的男声:“谢谢你,刘律师,有需要我们会再请你到局里协助调查的。”

“没问题。”

然后,世界一片宁静。

想必一定是有人在找她,所以手机才会一直不停地响。送她来医院的人在晚餐时分就走了,她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只感觉昏昏沉沉的,睁不开眼。直到感觉已经睡了一个世纪,天光乍亮时,手机铃声又尖锐地响起。这一回,恩静的眼皮才缓缓地掀开。

“你醒啦?睡好久了呢!”护士连忙跑出去叫医生。

手机停了一下,又响,怎么也不肯罢休。恩静被划破的那只手此时被包得像个粽子,她用另一只手去翻大衣。手机就放在大衣口袋里,所以包被抢走了,手机却还在。

一接起,她就听到妈咪焦急的声音:“终于接电话了!恩静,恩静你在哪儿?”

整整十几个小时,从没有过彻夜不归的恩静竟然一整晚都没有回房间!秀玉直觉出事了,结果这头声音明明还是很虚弱的女子却说:“昨天太晚了,就直接在Marvy这边睡下了。”

“胡说!”婆婆却是一声怒喝,“Marvy就在我房里!”

果然,她并不是说谎的料,说的谎全然经不起推敲。恩静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昨天包包被人抢了,在追那个劫匪时,不小心划破了手……”

“什么?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打给东仔?他都快急死了,整晚都在打你的电话!”

恩静的眸光暗了暗,电话挂断后,果然见到未接来电记录里,阮东廷的号码旁显示着“16”,他给她打了十六通电话。恩静刚要搁下手机,可下一通电话又进来了,是第十七通!

她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最终,还是将手机重新扔回大衣口袋里。

医生说她并无大碍,想回去或是想留院观察都可以。

医生说这些的时候,隔壁病房突然传来耳熟的叫嚣声:“我说呢,怎么连老婆住院了都不知道,原来这儿还有个住院的啊!”

是Marvy。

恩静眉一皱,穿上大衣走出病房时,看到了好友站在隔壁病房里,而一旁冷着脸任她冷嘲热讽的男子,不就是阮先生吗?

原来何秋霜也转到普通病房了。

而原来,她所入住的病房,就在自己的隔壁。

“本小姐在和你说话呢!装什么面瘫啊?自己老婆住院了都不知道……”

阮东廷当即拉下脸,拿起手机理也不理Marvy,便拨下一连串的号码。

门口即刻响起手机铃声。

“恩静?”他顺着铃声转过头,就看到恩静正站在门口。一张苍白的面孔,一只缠了厚厚一层白纱布的手。他走过去:“你的手怎么了?”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可这人根本就是霸道惯了的,哪会管她的态度?恩静往后退一步,他就往前进一步,到最后,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才开口说:“昨天遭到了抢劫,不小心弄伤的。”

他蹙眉,即使已经听妈咪在电话里讲过了,可亲耳听到她说时,那对眉还是忍不住紧皱起来:“哪来的劫匪?报警了没?”可念头一转,又问,“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没事了,随时可以出院。”

他这才稍稍宽了心:“你的病房呢?”

“就在隔壁。”

阮东廷薄怒地瞪她:“所以从昨晚到刚刚,我就是在你隔壁打了十几通电话对吗?”

恩静不知该怎么说那些混乱的心事,只好说:“我……在睡觉,没听到……”

“听到了妈咪的,听到了Marvy的,唯独没听到我的?”

她垂下了头。

阮东廷拉起她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走进隔壁病房。后面的Marvy要跟上来,他倒好,当着人家的面直接关了门又落了锁,也不管Marvy在外头直翻白眼,便将恩静推到病**:“说吧,你到底在闹什么?”

他看上去情绪也不太好,估计是有什么烦心事缠身。

恩静垂下头,不出声。

“说啊!”

“说……什么?”

“有什么你就说什么!说你为什么会遭到抢劫?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那你为什么又突然原谅了她呢?”低低的询问冷不防插入他的问话中。

阮东廷怔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里的“她”是指谁。

恩静已经接了下去:“明明那天你那么生气,她装病骗了你那么久,害你白担心了那么久,可你怎么就突然原谅了她呢?”

声音轻轻的,就像一丝责备或反对都没有,只是单纯的疑问。

阮东廷深吸一口气,片刻后才说:“恩静,她有她的苦衷。”

苦衷?

就算她有她的苦衷,那他呢?也再一次敞开胸怀,接纳了她的苦衷,是吗?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昨天在重症病房的门外,她看到那双瘦削的手不顾一切地攀着他的脖子,那样紧。

苦衷?人生在世谁没有苦衷?不过是有人选择沉默,有人选择诉说,而更有些人,诉说得过分生动罢了。

“记得有一回我问你爱是什么,阮先生,还记得你是怎么回答的吗?”慢慢地,她将目光移开,不再对着那对会让她深陷的无底黑眸,“你说,‘爱就是想看她笑,想让她快乐,无论她犯再大的错,你都会原谅。’”她轻笑了一下,那么自嘲,“所以后来,无论她犯再大的错,再怎么无中生有、谎报病情,你都会原谅她,对吗?因为爱就是‘无论她犯再大的错你都会原谅’啊。”

“恩静,不是你想的这样!”阮东廷的脸上却一点儿犹豫也没有,坦**得让人难以怀疑他的话,“我之所以会原谅她,第一,是因为她的苦衷我能理解。”他顿了一下,口气越发深沉了起来:“第二,是因为我和她之间,归根结底,是我对不起她。”

他对不起她?

恩静笑了:“你对不起她?”瞬间便想到那天和妈咪、Marvy讨论过的话,“如果我告诉你,我、Marvy、妈咪都怀疑当初就是何秋霜在初云和我**放恙螨,如果有一天我能拿到证据证明所有事都是她做的,你还会觉得对不起她吗?”

“不可能的!”

“你看,”她讽刺地笑了,“你又要维护她了。”

阮东廷头痛地抚额,其实这番言论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了,昨晚妈咪就已经对他说了一遍,可他一个字也不相信:“恩静,妈咪说秋霜放恙螨害你的原因是她知道我们有了夫妻之实,可事实上那些东西出现在你**时,她还不知道这件事,你我的关系她是到事发第二天才听说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就是我亲口对她说的。”

恩静有一瞬间的愣怔:“你亲口……”

“那天我们在何成酒店吃早餐时,秋霜约我到包间里说话,还记得吗?为了不让她继续欺负你,我把你我的关系告诉她了。恩静,在此之前秋霜绝对不知道这件事,甚至我可以打包票,那时知道你我关系的人根本没几个……”说到这儿,他突然顿了一下。

突兀地,面色冷峻地,他顿了一下,就像是想到了什么生死攸关的要事。

“怎么了?”

阮东廷没有回答,只陷在自己突来的思绪里。

直到门外有敲门声响起,他才回过神来:“估计是你的好朋友等不及了。”

阮东廷以为是Marvy,哪知走过去打开门,看到的却是一张全然陌生的娃娃脸。

那娃娃脸也错愕地看着他,不过很显然,对娃娃脸来说阮东廷并不陌生:“你是……阮东廷?”

阮先生蹙眉,以他的知名度,有人认出他也并不是什么稀奇事。真正让他意外的是娃娃脸接下来的话:“既然你是阮东廷,那我昨天救到的……难道就是阮太太?”

原来是昨天那个身材高大的好人。

“敝人姓刘,当律师的,”好人极懂得察言观色,见自己救到的正是阮氏的董事长夫人,立即笑眯眯地朝董事长递出自己的名片,“答谢费、鲜花礼品什么的就别送了,日后有需要用到律师的地方,请阮先生尽管找我就好。”

阮东廷嘴角一抽,又听对方说:“本来今天过来是想提醒阮太太一些事的,不过既然阮先生在……”他笑眯眯的,不失时机地和未来的大客户拉近关系,“阮总,借一步说话?”

两人不知借一步借到了哪儿,许久也没见阮先生回来。倒是大个半钟头后,Marvy在楼下喝完咖啡上来,对她说:“别等了,刚刚Cave一杯咖啡没喝完就被你家阮先生叫走,估计一时半刻,那两人是不会回来了。”

恩静的心思还在方才的那番对话里。见好友进来,也没仔细听她说什么,便拉着她严肃地说:“Marvy,刚刚阮先生说,何秋霜是在恙螨事件之后才知道我和他有夫妻之实的,所以我们之前的推论有可能出错了。”

哪知Marvy对这件事却没有什么大反应:“关于恙螨的推论我们有没有出错我不知道,可初云的事,我想,我们是没有猜错的。”说着,她从包里拿出了一份资料,递到恩静面前,“还记得我们在何秋霜房里找到的Nokia 1011吗?你小姑的那一部?”

“怎么了?”恩静接过资料。

“昨天同连楷夫吃晚餐时遇到他的一个朋友,说是在移动电话营业厅工作的,我就磨着他去找那个朋友弄了一张初云的电话单。”

那单子此时就在恩静手里,密密麻麻的一排号码看下来,最终,恩静的眼定在了最后一个号码上:“何秋霜?”

“对,最后一个电话正是打给何秋霜的。你看那个通话时间,就在她出事的当晚,九点四十六分!”

而那天李阿姨说,初云离开她家时,大概是九点多。

“恩静,关于这几个时间,我想,我们得再去找李阿姨谈谈了。”

十五分钟后,两人已坐到了出租车上。

打电话回阮氏,清洁部的主管说,李阿姨今天上的是晚班,这会儿还在家,因此她们让出租车直接驶到了主管告知的李阿姨的住处。

那是观塘一处老旧的住宅区,李阿姨一见到恩静便热情地招呼儿子去倒茶。将李阿姨安排至香港后,初云见她念儿心切,干脆好人做到底,将她儿子也一并接了过来。

可两人哪有心思喝茶,一入座,恩静便打开天窗说亮话:“李阿姨,你再仔细想想那晚的事好吗?到底初云是什么时候来的你家,又是什么时候走的?还有,你那天偷偷塞给何秋霜的药我们已经知道了,那药怎么会在你这儿?”

“啊?”李阿姨看上去好慌张,“药、药的事你们知道了?可我没说漏嘴啊……”

“不是你说漏嘴的,你现在只需要告诉我,那药怎么会在你这里?”

李阿姨看上去有些为难,像是怕说错话,随时会陷何秋霜于不义。

“没关系的李阿姨,你只要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剩下的我们会自己判断。”

“唉,好吧,”她叹了口气,“其实药是那晚初云小姐落下来的。她说等会儿要拿着这东西去找何小姐,临走时却忘了把药收进包里……”

恩静与Marvy对视一眼:莫非那晚初云已经查明了这药的成分,发现何秋霜一直在吃的不是维生素C,而是抗排异药物?

难怪那晚她会突然把何秋霜给招了出来,难怪!

“那你能再仔细想想,那晚初云是什么时候离开你家的吗?”

这点李阿姨确实想不起来了,只说大概是九点多。她那倒好茶出来的儿子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你们说的是阮初云小姐吗?”

“是啊。”

男子将茶杯摆到桌上,想了想:“那天我是下班回来时遇到阮小姐的,我在修车行的晚班一般要上到八点半,回来时差不多九点半。”

“你确定?”

“确定。”

九点半,九点四十六分——前后相差不过十六分钟!

一定是这样了,那晚发生的事几乎可以完完整整地摊开在眼前了!

九点半离开李阿姨家,九点四十六分打电话给何秋霜,将近十点钟时坠崖,同时手机被拿到何秋霜房里——没错,就是这样!

两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到医院里,不过这次,不是回恩静的病房了。

隔壁病房里,张嫂正在伺候何秋霜喝药,恩静推门而入,“啪”一声,将那张电话单扔到何秋霜眼前。

“陈恩静!”秋霜被恩静吓了一大跳。

恩静却不理她的大呼小叫,只冷静道:“初云过世那晚,九点半离开李阿姨家,九点四十六分打电话给你,十几分钟后坠崖,后来手机出现在你房里。何秋霜,现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秋霜瞪大眼。

可这厢恩静话音刚落,那厢Marvy的声音又起:“当晚阮初云曾透露阮家的第一个监控器是你安的,在你搬入阮家后,酒窖和甜品间又出现第二个、第三个监控器!而就在你得知阮家要重新装修后,所有的监控器全部消失了!何秋霜,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秋霜张了张口,一勺汤药生生僵在半空中。片刻后,才摔到张嫂端着的碗里:“你们俩又在发什么疯?我说过一百遍了,那些事不是我做的!”

此时正有一个高大的身躯从病房外走进来,看到这满室混乱,便加快了脚步:“怎么了?”

是阮东廷。

“这个女人!真是疯了不成?我都跟她说过一百遍了,初云的死和我无关,那些监控器我连碰也没碰过……”

“碰也没碰过?”Marvy冷笑,“你家何成酒店用的正是那款X-G!X-G和阮家发现的那些监控器有什么关系,何千金,不必我在这里多说了吧?”

“那也不能证明就是我装的啊!全香港用X-G的那么多……”

“你错了,并不多。”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响起,是恩静,“何小姐……”

“够了!”阮东廷终于听明白了这几个女人又在为什么事争吵,转头看向恩静时,浓眉已经紧紧地锁起,“我已经和你说过了,这些事情交给我、交给警方,你为什么就是不听?”

“为什么?因为有人老是想着要护短哪!”不等恩静开口,Marvy就不客气地冷哼。

可阮东廷压根就没理她:“恩静,现在就收手。”

“阮先生!”

“这件事我会查明白的。”

“现在还不够明白吗?”那电话单还在何秋霜的**,就在她刚刚甩过去的那个地方,可这会儿恩静突然又一把抢过,逼至他眼前,“看到了吗?这就是证据!初云最后一通电话就是打给她的,晚上九点半离开李阿姨家,九点四十六分打电话给何秋霜,将近十点就坠崖了!还有监控,明明初云已经告诉过我们,那个监控器就是这女人装上去的,可你偏偏不信!现在呢?家里有监控,酒店也有监控!阮先生,谁能同时在阮家和酒店之间兴风作浪?除了这女子以外还能有谁?”

可他只是蹙着眉,脸上没有丝毫震惊之色:“你就那么确定在家里和酒店兴风作浪的,是同一个人?”

她一愣:“你说什么?”

可阮东廷已经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好了,回你的病房,别在这儿无理取闹。”

“我无理取闹?”她张了张口,却突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怎么会是无理取闹呢?明明她手上有那么多证据,明明每一个证据都指向同一个人。

可突然间,那证据都成了荒唐之言。

恩静垂下头,失望地笑了:“说到底,你就是舍不得查她吧?”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她没有再住院,反正Marvy已经为她办过了出院手续,反正医生已经说住不住院随便她自己。

只是晚上回到酒店时,那张比病床大了许多却空空****的席梦思床,让她彻夜失眠。

这一晚,阮东廷没有回房间休息。

他就待在秋霜的病房里,和被派过来照料她的张嫂一左一右围着病床。待秋霜睡过去后,张嫂悄声问他:“先生,太太那边……”

阮东廷垂下眼:“你说呢?”

张嫂不敢妄自揣度他的意思,直到阮东廷又开口:“我是你看着长大的,张嫂,你说,我该怎么选择?”

那口气似迷惑亦似无助,张嫂这才大胆道:“其实我觉得,先生心里还是爱着秋霜小姐的,只不过碍于老夫人、碍于秋霜小姐的病,又碍于太太这些年对你的好,才没有表现出来。可现在秋霜小姐的病都好了,先生,我觉得,你也该替自己考虑考虑了。”

“嗯。”他垂头,在张嫂看不到的角度里,掀起一抹微乎其微的冷意。

等夜渐深,张嫂也熬不住而趴在病床边打盹时,那个高大的身躯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病房。

医院附近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馆。在隐蔽的一角,已有人等在那儿。

待阮东廷坐下,刻意压低的邪魅男音便响起:“怎么样,揪到狐狸尾巴了吗?”

阮先生冷冷一笑:“何止揪到狐狸尾巴?还揪到一只能传达旨意的信鸽。”

“信鸽?要信鸽做什么?”

“对方又开始对恩静下手了,今天那姓刘的律师告诉我,这次的抢劫案并不单纯。”昏暗的光线中,他眼里有冷冽的微光掠过,“一次钻石项链事件、一次恙螨事件、一次抢劫案,Cave,我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所以呢?”

“所以这阵子,你和你家那位就多帮我看着恩静吧。”

Cave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皱起眉:“你该不会真打算遂了那只狐狸的意吧?万一恩静妹妹要闹起来……”

“就是要她闹。”

“Baron?”

“她要不闹,恐怕对方还不肯相信我的诚意吧?”阮东廷眯起眼,“诚意”二字被他咬得沉重而危险,“Cave,不管情况如何,你一定、务必要确保她的周全。”

这天过后,阮东廷再也没有回过恩静的房间。一天二十四小时,他要么在酒店的办公室里,要么就在何秋霜的病房里。于是没过多久,好事的娱记们又揪到了小辫,开始高调宣扬起“阮何复合”的消息来。

“岂有此理!”秀玉怒气冲冲地摔掉报纸。这阵子的闹心事一件接着一件,吵得她头痛,谁知这会儿又出了这档子混账事,“不像话的东西,真是昏了头了!恩静,你马上打电话让他到我的房间来!”

可恩静纹丝未动,直到妈咪又唤了她一声:“恩静?”她才回过神来说,“他……算了吧。”

“什么叫算了吧?那混账东西……”

“妈咪,他陪何秋霜去厦门了,昨晚……Marvy在机场遇到了他们。”

秀玉紧紧按住太阳穴,头又开始痛了。自从初云过世以后,她的身体就每况愈下,一碰上不顺心的事就开始头痛、胸闷。

所以恩静不敢向她描述那个情景——就Marvy昨天义愤填膺地向她转述的那个情景:“那个女人竟全程都挽着阮浑蛋的手,旁边还有记者在拍呢!当真连脸面都不要了?”

她空洞的目光顿在了某一处。

其实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了,就像是两个毫无关联的人,每天都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只是不再相遇。

直到入厝那一日。按老规矩,搬入新居时宴请的宾客越多,人气越旺,则日后必定家旺业旺人事旺。

自初云过世以后,秀玉已无精力再去打理这一切,全权交给了恩静。

只是这厢她周到地邀请了应该邀请的人,那厢新居的男主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秀玉在宴席快开始时叫来恩静:“那混账东西是怎么一回事?就连今天也不打算回家了吗?去,快去催一催!”

可恩静给他打了无数通电话,那端却始终提示关机。

“关机怎么了?去酒店找人哪!阿忠——”妈咪手一扬,招来阿忠,“载太太到酒店去把先生给请回来!”

“可是……”恩静还要说什么,却被秀玉直接打断:“可是什么?这种日子,客人全到了,当主人的有失约的道理吗?真是岂有此理!”

因此恩静速速带着阿忠,驱车赶往阮氏。其实她也不确定阮先生就在酒店里,只不过现在手机打不通,又没人知道他在哪儿,可寻之处,也只有这里了。

而果然,电梯行至顶层,恩静一踏入,便见阮东廷在办公室门口向秘书吩咐着什么。

他面色冷峻,似乎瘦了一些。已经好些天没有见到的男子,看上去就像是被什么烦心事缠身,眉头即使不皱起,也有了浅浅的纹路。

恩静一走近就听到他对秘书说:“Cave下午会过来,你将资料转交给他。注意,千万别让任何人碰到这东西……”说着说着,他用余光一扫,就看到了逐渐走近的女子,“恩静?你怎么过来了?”

秘书恭敬地朝她颔首,恩静亦轻轻点头,转过头来说:“你手机打不通,妈咪让我来接你回家。”

“手机没电了。回家?”他像是突然想起有这么一回事,“今天入厝?”手腕一抬,看了一眼腕表,那上头显示的日期提醒了他今天是什么日子。

可阮东廷看上去像是还有什么事,沉吟片刻后,他走进办公室拿起座机话筒,拨下了一连串号码:“我要晚点才能过去,你先去吃饭吧……嗯,家里有事……好,回头再聊。”电话挂断后,他看到门口的恩静正眼也不眨地看着自己,“怎么了?”

她移开眼:“没什么。”

“走吧,回家。”他走出来,顺手锁上了办公室的门。

明明依旧清冷俊逸,明明依稀是旧日的眉目,可隔了一个多月再来看,恩静却觉得,两人之间已经隔了千万里。

“你原本有约吗?”

他“嗯”了一声,电梯门开了,要走进去时,却又听到办公室里的座机响了起来。

阮东廷拢眉,似乎低咒了一句什么,而后对她说:“你等我一下。”又转身回到办公室,接起电话:“张嫂?”

听到这两个字,恩静就知那端来电的人是谁了。今日入厝,这本该忙进忙出的老管家也没回家里来,就因被阮先生派到何秋霜那里去照顾她了。

果然,他听了没多久就出声:“哪儿不舒服?刚刚打电话不还好好的?”

絮絮地说了几句后,他再转身时,原本平静的眉目间添了一丝犹豫:“恩静。”他蹙眉唤她,看着女子似乎已经了然的目光,又说,“你先回去吧,和妈咪说一声,我今天恐怕没办法回家了。”

恩静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隔着一米多的距离,既没有接话,也没有点头。良久,她才问:“她不是已经换好肾了吗?怎么又不舒服了?”

明明该用讽刺用不屑用愤怒的口吻,可她问出这句话时,声音却是那么轻,那么平静。

不必过多说明,阮东廷知道她已料到方才是谁的来电:“说是药物过敏……”

“你信了?”

他顿了一下。

可你看他的表情,明明,他自己也是不相信的。不相信,却依旧纵容着。

她摇摇头,轻轻地笑了——不,不是笑,那嘴角微微勾起,眼角却有了隐隐的泪意。她问他,声音依旧是轻的:“告诉我,你陡然改变的态度,一个多月都不回家,就是因为她病好了,你又可以重新选择了吗?”

明明那天在琴房里他跟她说要好好过下去,明明那天在做杨枝甘露时他吻她时是那么温存,可自从知道何秋霜康复了以后,一切都变了。

他不再温存不再有耐心,他所有的温存和耐心统统物归原主——是的,物归原主!

“阮东廷,你怎么这样啊?”她睁大眼,那么用力地盯着他。那口气,不确定得就像是怎么也想不通眼前这一切。

“是你自己说要好好过下去的,是你说对何秋霜只是照顾的!”她摇着头,就像是没有办法接受这一切,“你知道吗?我真的相信了。明明一开始就告诉自己不要贪心,一开始就告诉自己你是别人的,你却总给我希望,一次又一次地给我希望!”

却最终,让她这样的失望。

她死死地捂着嘴,一步一步地往后退。他进一步,她就退一步,一边退一边摇着头:“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明明知道我那么蠢,蠢得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可他骗了她,在她将未来编织得那么美好时,将她所有的幻想都打碎了。

阮东廷的面色十分难看,却薄唇紧抿,一句也没解释。

恩静失望地摇着头,还想说什么,门口却传来一声“哎呀”。阮先生眉一皱,满脸怒火看向办公室门口:“做什么?”

那处不知何时已围了好几个清洁大婶,大概是在外头打扫时,听到了办公室里的声音,才围过来瞧个究竟的。

恩静心灰意冷地走出办公室。

大婶们纷纷赶在她出门前各就各位,只有那李阿姨看恩静红着眼,担忧地追上来问:“太太,您还好吧?”

恩静摆了摆手,已经累得不想再说任何敷衍的话。

就这样吧。算了吧。什么也别说了。

可这厢她不说,那厢总有人要说。

几天后,终于被何秋霜放回来的张嫂从外头带回了几份报纸,原本恩静也没在意的,只是老管家一看到她,便心虚地将报纸藏到身后,反倒让人起了疑。

“你藏了什么?”

“没……”

“拿出来我看看。”一如既往的温和,只是那口吻的坚定,却让张嫂不敢不从。

果然,在那以贩卖名人隐私为最高宗旨的小报上,今日的头条不是阮东廷又会是谁呢?那图文并茂的首页上,赫然登着那日她与何秋霜在病房里争执的照片。顾不上怀疑那时怎么会有记者在,她目光一转,又看到了旁边另一张简直称得上是温情的照片。

是的,是温情。春光大好,日头大盛,入厝的黄道吉日里,那个本应参加一场入迁仪式的男子正陪着美艳的女子逛名品店。周遭是大好的春光,画面唯美动人,动人得……仿佛那日两席等着他这主人归来的宾客全都不是人!

照片旁边更配上了煽情的文字:“正室外室烽火大燃,可显然,阮东廷已经做出了选择。据悉,阮家入迁当日,阮先生阮太太便在办公室里起了严重的争执,婚姻危在旦夕……”

她握着报纸的手一颤,在二楼秀玉教育俊仔的声音渐至一楼时,不着痕迹地将那份报纸扔进了垃圾桶。其实也是多此一举,他天天不回家,外头的花边新闻满天飞,妈咪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她嫁入阮家的头两年,他一直不回来,她就一直等在家里。午夜时分醒过来,摸到身旁冰冷的半边床,她也曾扪心自问:陈恩静,你这样,又算是什么呢?

是啊,又算是什么呢?

入厝的第十天,他还是没有回家。不过恩静知道,很快,有些事就要到来了。

那是在这年的隆冬马上要过去时,因为一个本土品牌的新品发布会,久未归家的阮东廷终于还是回来了。

“阮氏董事长阮东廷今夜亦将偕夫人参加,这是继何秋霜风波后,两人第一次相偕出现在公众面前……”小道消息的描绘永远比真实的人生更精彩。

所以,有那么多人仍在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又怎能露出落魄的姿态?

阮东廷踏入房间时,在房门口站了许久。不,不是因为太久没回来,而是乍踏入房间,便看到房里美得几乎令他窒息的女子。

这一晚,她放弃了在名品店订购的黑色小礼服,改穿一袭正红色的露肩长裙。那长裙是用做龙凤袍惯用的布料缝制而成,典雅大方的款式,唯一的装饰是裙角用金丝勾勒出的紫罗兰。他最爱的紫罗兰,一朵一朵,自裙角斜斜地往上延伸至胸口。

精致的花朵,金色的丝线,将恩静衬得越发惊艳,以至于男子走到房门口,恰逢她转过身来,四目相对,他愣在了原地。

是的,那是好久没见的阮东廷。

十天前在他办公室里哭诉的情景清清楚楚地跃入恩静的脑海,“阮东廷,你怎么这样?你怎么这样啊?”

可波涛汹涌的情绪此时全被裹进了这袭红色长礼服里。她见到他,只是一笑:“还以为你会迟到呢。”

声音中一点儿哀怨也没有,真的,一点点都没有。她只是含着笑拿着包,朝他走过来。

四寸高跟鞋被她驾驭得稳稳当当,她袅袅婷婷地走到这个男子面前:“我已经准备好了。”

如同出水芙蓉,娇艳而甜美,带着红色本身所传达的喜意。

他微微笑了一下:“很美。”

从头到脚的红,连鞋也是红的。她说:“是不是你也和外面的人一样,以为今晚的我会穿一身黑呢?”

那样落寞的颜色,也不是没在他的脑海里闪过的。此时的阮东廷却只是牵起她的手,不做正面回答:“这个颜色的确和你很相配。”

可不是吗?稍后的会场上,那么多镜头全都对着她,不穿惨淡的白,也不穿落寞的黑,这个喜好冷色调的女子头一回在公共场合穿大红,竟也能穿出时尚杂志里的味道来。

当然,惊艳了一番后,众人最感兴趣的还是八卦新闻。所以发布会一结束,无数记者的镜头便和话筒一同挤到这对夫妇面前。别人一问一答里全是对发布会的感想,可偏偏缠在他们身边的记者问的却是:“有传言说阮先生阮太太的婚姻危在旦夕……”

不客气的问话让阮东廷瞬间黑了脸,反正他脾气不好全世界都知道。那记者倒也不觉得自己得罪了他,反而再接再厉:“如果传言有假,阮先生是否准备做点什么,让谣言不攻自破呢?”

“是啊是啊!”另一个栏目的记者也随声附和。

更过分的是下一个:“如果阮先生阮太太的婚姻没触礁,那今年怎么都没听说阮先生在准备阮太太的生日宴呢?”

这个最过分的问题,却给了他当头一棒,生日?

蓦地,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女子。只是举首抬眉间,众人也就都知道了——是的,阮先生已经完全忘了太太的生日!

农历十二月三十——见鬼了,今天是几号?农历十二月二十九!

身旁的女子却浅浅地漾开了笑,不着痕迹地挽紧了他陡然僵硬的手臂:“怎么会没有呢?要不是阮先生精心准备了这一份好礼,凭我的审美品位,今日也不可能以一身红出场了。”

“难道说……这袭红裙就是阮先生送给阮太太的生日礼物?”

她微微一笑,落落大方得看不出一丝撒谎的痕迹。

自然还是有人不相信的,可已经无所谓了,至少她已经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这晚回家的车程尤其漫长,从香港岛驶往九龙半岛,车子几乎驶过一整座城市。霓虹灯光落在车窗上,被一条条蜿蜒的雨水分离得落寞而朦胧,她突然开口:“下雨了呢。”他也同时打破了沉默:“这是你第几次替我在记者面前撒谎了?”

曾几何时,他说“你撒谎的能力简直和厨艺一样糟”,可细细想来,其实也不是的。结婚这么多年了,有那么多次,面对无数闪耀的闪光灯,她总能端庄又自然地替他杜撰出子虚乌有的美好事迹。

恩静依旧看着那一条条落寞的雨柱,声音仿佛是愉悦的:“你这么问,是良心发现想报答我吗?”

玻璃窗上映出的男子正看着她,目光深沉。

恩静转过头来:“如果想报答我,那就送我一份真正的生日礼物吧。”

“礼物?”

她就像是心血**,清澈的大眼里陡然燃起某种欢愉。转头吩咐司机:“阿忠,你先回去吧,把我们放在前面的巴士站就好。”

“什么?”阿忠一声低呼,而阮先生则瞪大眼睛。

恩静笑吟吟地说:“陪我坐一次巴士好不好?就当生日礼物。”

就像是没有十天前的争吵,就像是没有这几十天以来的冷落,就像是时光大步地将所有龃龉都一跨而过。她拉着他的手,二十分钟后,在双层巴士的顶层,寻到了最靠近车头的座位。

温婉纤瘦的女子拉着她冷峻的先生,好一个温馨的场面。

巴士绕着城市外沿慢慢地走,因为坐得高,那么轻易就能看清整个城市的面貌。璀璨的灯火,飞驰的车辆,川流不息的人潮,这个城市怎么会有黑夜呢?连午夜都璀璨明亮得不输给白昼。她看着看着,突然轻轻将头靠到阮东廷的肩头:“你知道吗,其实刚嫁过来的那一年,我好想让你带我把整个香港都走一遍,就坐在双层巴士上,就像现在这样。”

幽幽的发香沁入他的鼻间,恍惚间,竟让人以为又回到了甜蜜美好的那些时日。

阮东廷头一低,也顺势将下巴抵到她的发上:“那怎么不说?”

低哑的嗓音,温存得如同世间每一个痴情的男子。

“因为那时好怕你啊,所以有什么事都憋着不敢说。憋到最后,就连自己也忘了。”

他笑:“那现在呢,还怕我吗?”

“怕啊!你总是那么凶,又爱装酷,谁不怕你啊?”

她转过头,柔软的双臂突兀却又那么自然地缠上他的脖子。

阮东廷一愣。

在他面前,她似乎还不曾有过这么娇憨的姿态吧?她甚至都不曾在他面前撒过娇。

可今晚,她似乎不一样了。

此时恩静的表情看上去是那么自然也那么愉悦:“我们今晚就一辆巴士一辆巴士地换乘,把香港逛个遍,好不好?”

“好。”

可事实上,换到第三辆巴士时,恩静就已经扛不住困意,趴在他的肩头睡了过去。

巴士上的乘客一点点在减少,从窗外照耀进来的霓虹灯光却绚烂依旧,透过玻璃,跃在女子白净的脸上。

为什么这张脸连入睡时看上去都那么忧郁?他想着,长指慢慢游移在她的脸上,从眉间,到鼻尖,到她微微张开的檀口。终于,在时钟嘀嘀嗒嗒地走到零点时,英俊的面孔和手指一同落到了她的耳畔:“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祝你快乐,这温婉聪慧的女子。明明你值得这世上最丰盛的快乐。

可是你没有,你没有得到。

巴士颠簸了一下,颠醒了原本就睡得不踏实的女子。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到站了吗?还是我睡过站了?”

“你是睡过自己的生日了。”他的声音也好轻,简直是难得的。

恩静娇憨地揉了揉眼睛,对着他笑笑:“我肚子饿了。”

“我带你去吃饭。”

就好似一对年轻的爱侣,还未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只是彼此中意,所以在这最热烈也最暧昧的时分,他愿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于是即便已是午夜,他也坚持要为她寻一间闽南餐厅。

更难得的是,这间餐厅里竟然还有人在唱南音。

打过盹的女子看上去神采奕奕,从选座位到点菜全都一手操办。他们挑了个靠窗的位置,正好对着台上唱戏的老生。

已至凌晨,到底是夜太寂寥,还是唱南音的人已疲惫,老生抚着琵琶的动作似有些迟缓。

却不是不动人的。咿咿呀呀,幽婉深情,恩静听着听着,突然笑了一下:“阮先生,你还记得我第一次给你唱南音是什么时候吗?”

第一道菜已经被送上来,是泉州人常吃的甜粿,大大的一块被体贴地分成六小份,方便夹取,还有她为他点的清酒。阮东廷抿了一口酒,也没多想,便说:“1987年吧。我们第一次相遇时,在阿陈的灵堂前,你唱了一个晚上。”

1987年?

她嘴边笑意浓浓:“刚结婚那年你问过我,为什么就是不肯改口叫你的名字,阮先生,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她替他夹了一块柔软香甜的甜粿,又替他添满了酒,才含着笑静静地看他,“因为这么叫你,我怕我会忍不住陷入被爱的错觉里。”

她努力睁大眼,看着这个自己爱了近十余年的男子。对面老生悠悠地抚着琵琶,唱着曲,多么像1987年,他与她于阿陈灵堂前相遇的那一夜。所有这些都不过是背景,如同她本人,也注定只是他人生中的一段背景。

怎么还会有未来呢?

“还记得刚结婚的时候你说过什么吗?你说,恩静,我不爱你,并不代表我不会爱护你。”

他握着杯子的手微微颤抖,突然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而她还在说,连一点铺垫都没有,跳跃、唐突,声音却好轻、好慢,就像生怕重了快了,便要打破这袅袅南音所营造出来的沉静:“你说我们会这样相安、平淡地度完这一生;你说何小姐死亡在即,你也没打算再结交其他女子;你说我可以一辈子都不必担心自己的地位。可是我呢?”她顿了一下,嘴角甚至还是勾起的,“我该怎么告诉你,其实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就一直在渴望婚姻之外的东西?那么多年了,我怎么能以深爱的姿态,每天面对一个不爱我的人呢?怎么可以呢?”

她哭了,毫无预兆地,在夜半微凉的晚风里,在精致的故乡菜式被一道道端至眼前,在第二十八个生日到来之时,她哭了。

老生依旧抚着琵琶,咿咿呀呀地唱着。那么熟悉的曲调,婉转如同旧日:“才子为获好缘分,不惜将镜击陷痕。无情荒地有情天……”

无情荒地有情天,无情荒地有情天……

只是天公再有情,也是没用的。如果,如果他对她,并没有她想要的感情。

窗外的雨又开始落下,点点滴滴,被风卷着带至每一张沿窗的餐桌。她盯着手臂上一点一点多出来的雨,竟细微索然得如同无动于衷的眼泪。

她慢悠悠地将目光移到窗外,和着雨声说:“阮先生,再这样下去,我怕有一天,我会恨你。”

他手里握着的酒杯突然掉到了餐桌上,某种恐慌以灭顶之势重重地击到他的胸口。

女子的目光飘忽得再也落不到他脸上,嘴角那抹仿佛快要消失的笑,却始终是存在的。她说:“阮先生。”好轻好温存地再唤他阮先生,然后,说,“我们离婚吧。”

这彻夜的温存,这相偕着在一个又一个巴士站辗转,这平淡温馨得如同每一对世俗爱侣的夜,他陪着她走,一路走,可原来,原来是为了要走到这样一个结局。

“恩静……”他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是料得到她会闹的,可怎么也没想到,竟会闹到这样的地步。

恩静却像是没看到他错愕的表情,自顾自地说:“新婚那夜你对我说:‘恩静,我不爱你,并不代表我不会爱护你。’阮先生,你做得这样好,真的,做得很好。”

“这么多年,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你什么都给我最好的。可是,可是……一定是我太贪心了。”

“是我太贪心了,竟贪心得一直企望得到吃喝穿用之外的另一些东西。”

“明明你和我,注定不会如世间其他的夫妇一般啊。”

明明有那么多的情感,那么多对夫妻,恒河沙数中却偏偏出现一对他与她。在无数投桃报李的俗世关系中,十余年来,恒久上演着我赠你琼浆,你还我泪光。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和着酒,和着雨,将这漫漫十余年里的爱恋一句一句道出。

“可是我啊,都是我啊,明明到了这个年纪,竟还抱有不现实的幻想。是我太愚钝了,对不对?”

“所以,阮先生……再见吧。”

她拿起包,款款起身前再望了一眼这十余年来已蚀入她心骨的男子。

她与他的距离,看似亲密欢喜得如同眼前的这一桌闽南菜:甜粿、清蒸鱼、佛跳墙,代表着夫妻甜蜜,福寿双全。

可那最终的双全,早已走不到。

走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