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回到丞相府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经过慕容槿的房间时,我踌躇着要不要进去跟他道个歉,他现在一定很生气吧,就那么把他丢在树林里。走上前,只见房内透出晕黄灯光,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房内断断续续传出,偶尔有酒杯清脆的碰撞声响起,只隐隐听个大概。

“……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又瘦又小,全身上下都是污泥,连头发也是杂乱不堪,虽然如此,我仍然觉得他很可爱。……他的眼睛很漂亮,清澈得近乎透明,这样的眼神是皇宫里的人没法拥有的,人总是轻易喜欢上自己没有的东西……像他这么迟钝的人,大概不知道自己有多讨人喜欢吧。”

慕容槿笑了两声,又接着说:“以前我也丢下过他一次,这次算扯平了……”

听到这里,我苦涩地一笑,心里的愧疚萦绕在心头,无法散去。

正要举手敲门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顿时让我的动作停在了那里。

“我来这里可不是听你自怨自艾的。“

听到这个声音先是一惊,随即又想,他在慕容槿的房里做什么?

“滚!”慕容槿从嘴里吐出一个字。

方文轩不以为然道:“我滚不滚可由不得你,不过你要是喝死了,恐怕他还高兴跟慕容渲双宿双飞呢。”

慕容槿像是被戳到了痛楚,咬了咬牙道:“你少在那里离间我们。”

方文轩嗤笑道:“都这时候了还在自欺欺人,人都是会变的,况且当时他只是个十二岁的毛头孩子,哪还会记得那些事。”

慕容槿抿着唇道:“不要说了!”

“旧人不去新人不来,天下何其多,又何必单单迷恋一个百日照呢。”

“纵使有比他好的,也不是我想要的。”

方文轩笑:“你这执拗的xing子,跟你舅舅真是一摸一样。”

慕容槿冷声道:“别拿我跟那种人比较。”

闻言,方文轩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那种人?你可知道你是因为谁才活到现在的?!”

慕容槿语气不屑道:“那种水xing杨花的男人根本不配做我的舅舅。”

方文轩伸手掐住他白皙的脖子,微带着怒意道:“混账,是谁由得你如此放肆?!你真的以为我不会对你怎么样?而且他就是再三心二意也轮不到你来说教!!”

慕容槿微一冷笑:“当年他死的时候,你冷眼旁观,一滴眼泪也没有流,现在猫哭耗子的给谁看?”

方文轩听了他的话,眼皮似被火苗烫了般,怵然一跳,接着放开手:“你是昭宁的侄子,也算我半个侄子,我虽然救你一条命,但是不代表你可以胡言乱语为所欲为,否则什么下场你应该清楚。”

“侄子?”慕容槿像是听到什么大笑话,软倒在**,笑得嫌恶:“半夜爬上我的床,也是舅舅该有的行为么?”

方文轩嘴酱起一缕笑意,语气轻佻道:“你不是也舒服得很么?”

慕容槿脸色一沉:“无耻。”

“无耻?呵呵,你在**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啪”,一声响亮的巴掌声在房内响起。

方文轩擦了擦嘴角,猛地拉过慕容槿,将他压在身下。

“滚开!”

“由不得你。”

慕容槿兀自挣扎个不停,却始终不能挣脱开,最后只得放弃似地低声说道:“日照可能会过来……”

方文轩看着他笑道:“你是怕他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么?不过,我就是要让他看到!”

慕容槿蓦地睁大了眼睛,怒道:“你!……”

屋外寒冷刺骨,冻得我的全身有些僵硬,但是这一点也不影响我的听力,清楚地听到衣服被撕裂的声音,还有慕容槿的痛哼声,间或还有一两声压抑的呻吟声。

每一声痛哼几乎都在牵扯着我的心!虽然很想踹开房门闯进去,但我知道不能这么做,而且更害怕看到慕容槿将会有的表情。羞愧、难堪、耻辱、悲愤,抑或绝望?

我承认自己是个胆小鬼,很多事情因为害怕失败,所以选择藏匿,想用逃避远离伤害,可惜逃了这么多年,依旧没能逃离。

我的人生就好像一则笑话,没有分量,默默的承受,虽然已经习惯,但也一直在努力着,妄图去改变早已注定的命运,所以一切到头来,我仍旧是个可笑的失败者。

回到房里,我合衣躺在**,怔怔地望着床顶发呆,忽然,一滴眼泪悄悄地从眼角滑落。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门口传来敲门声,我才起身匆匆跑去开门。

“还没睡?”慕容槿站在门外,笑得有些疲惫。

我看了他一眼,随即又低下头,默默地点了点头。

慕容槿像是松了一口气,说道:“来这之前我有点害怕,你若是不在房里,我该去哪里找你呢?”

我没有说话。

静默半响,慕容槿轻轻笑道:“日照,你看我们现在,都已经变得没有话可说了么?”

我一怔,良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对不起。”口口声声说要保护他,可反倒自己才是受保护的那个,慕容渲也是,慕容槿亦然,不禁有些唾弃自己的无能与懦弱。

慕容槿抚上我的脸颊,缓声说道:“日照,你没有错,不需要跟我道歉,知道么?”

我紧紧地咬着嘴唇,拼命摇头。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想喝酒了。”

房内一灯如豆烛火,明灭不定,纸窗上光影摇曳。

慕容槿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脸上已经微有些醉意了。

“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

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

忽然想起以前陪慕容渲喝酒时的情景,他喝醉酒也喜欢念诗,那些诗我虽然听不懂,但也没有觉得乏味,大概是单纯觉得念诗人的声音悦耳好听吧。

“幽窗冷雨一灯孤。夜寒惊被薄,泪与灯花落。

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慕容槿醉眼迷离,只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这句诗。

我把酒斟满杯子,举到嘴边的时候又放下,其实我并不是个嗜酒的人,即使烦闷也没有借酒消愁的习惯。

“……日照,我好疼。”慕容槿按住心口,表情痛苦异常。

我见状,急忙站起身走到他的身边,紧张问道:“哪里疼?我看看。”

他指着胸口,口齿不清地说:“这里,这里好疼,快不能呼吸了……”

我小心翼翼地搂他入怀,轻轻说:“槿儿,就算我不在你身边,你也会好好的,对么?”

感觉到胸前一阵湿润,慕容槿缓缓抬起头,满脸泪痕地看着我。

一股难咽的酸涩堵在心口,我伸手就要去擦拭他的脸。

他反握住我的手,眯着细长的眼睛,忽然一笑:“日照,这是我的眼泪么?”

我怔忪,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这是我七年来第一次流眼泪,在大漠再怎么艰难我都忍下来了,每次想到你的时候都是笑着的,所以我也只对你哭。”

久久不能言语,纳酸涩化开在整个口腔,麻痹了我的喉咙。槿儿,请原谅我的无能与懦弱。

我紧紧抱着怀中的人,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地流了出来。

花开不共赏,花落不同悲;

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