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绕梁殿内歌舞升平,熏雾缭绕、筵席桌上杯觥交错。

酒过三巡之后,方文轩站起身,优雅地抬手,击掌啪啪两声。

殿中央,舞姬尽数退下,从殿外走进几个内侍,前头一人托着一个锦匣子,裹着几重金百蝶穿花锦缎,揭开锦子,一个玻璃盒子,里头大红绉绸托底上放着一颗拳头大的珠子,光华耀目。

慕容维道:“这是夜明珠么?宫里头就有好几颗。”

方文轩道:“启禀皇上,这是臣从西师湄洲得来的宝物——母珠。”

“母珠?”

“是,皇上请看。”

一名内侍端过一个黑漆茶盘,又向怀里掏出一个白绢包儿,将包儿里的珠子都倒在盘子里散着,再把那颗母珠搁在中间,看见那些小珠子儿滴溜滴溜滚到大珠身边来,一回儿把这颗大珠子抬高了,别处的小珠子一颗也不剩,都粘在大珠上。(1)

方文轩道:“这珠子之所以叫做母珠,原就是珠之母。”

慕容维点点头:“有些意思。”

“不过是一点小小的心意,还望皇上笑纳!”接着又朝内侍吩咐:“带她们进来。”

“是。”内侍应声出去,不大功夫,带进两个体态修长的,年龄均在十七八岁,容色娇丽,肌肤细腻,面似桃花带露,指若春葱凝唇,果然是丽质天成,明艳不可方物。

“这两个是臣精挑出来的的佳丽,无论品行还是姿色都属上乘,还望皇上能喜欢。”

慕容渲放下酒杯,勾唇一笑道:“方丞相想得真是周到。”

方文轩道:“臣是想着皇上年纪也不小了,后宫一直空乏,虽然说不可骄奢,但绵延皇家子嗣却是急不容缓。”

“既然是丞相的一番心意,皇上就收下吧,不过这两个佳丽美虽美,终不是出自清白之家,随意纳个侍妾倒也是无妨。”

方文轩笑容一滞,随即又笑道:“自然。”

慕容维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两个一左一右陪在身旁,也是意兴阑珊。

身在皇家,身不由己,何况是一君之主,更是不能随心所欲。

柳琴古筝,箜篌笙箫,绕梁殿中乐声再次响起,觥筹交错,环衣飘香。

一场郄戏已经缓缓拉开帷幕,角色登场,谋浮出,却不知最后鹿死谁手。

筵席结束,已是卯时三刻。

回府路上。

行了一段路,慕容渲突然探出头,冲着前头带路的我唤道:“日照。”

我一拉缰绳,道:“属下在,九爷有何吩咐?”

“今晚月色不错,我们步行回去。”

“那这些侍卫呢?”

“让他们先行回府,我们抄小道回去。”

我皱眉,觉得这样太危险了,于是道:“九爷,还是派几个人跟咨,比较安全一点。”

“百护卫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畏首畏尾了。”说罢径自下了马车,朝小道走去。

唉,真是……

我朝侍卫们吩咐了一声,便跳下马去追慕容渲。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幽僻处,点苍苔白露泠泠。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慕容渲停住脚步回头看我,忽然低笑一声:“那时你个子可是比我高,如今倒是缩回去了。”

我看着面前修长的身影,无奈道:“是九爷长高了。”

“那两个美么?”

我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说的是那两个佳丽。

“……美。”

慕容渲挑高了秀眉:“那两个可是难得一见的绝色,无怪乎百护卫也动心了。”

我尴尬道:“那两个是丞相送给皇上的,属下哪敢存什么非分之想。”

“你倒乖觉。”

我急道:“那两个再美,哪比得上九爷的半分淡雅妍姿。”

糟了,我把他比做女人了。

没有我预期的愠怒,慕容渲说道:“先前也不知是谁巴望着那两个,眼珠子都快蹬出来,这会儿倒说起这不实话。”

有么?我倒是不记得自己当时的表情了。不知是否我的错觉,他的嘴角似带了丝笑意。

夜色清妍,一望无垠的漆黑苍穹,如撒了一把碎银沙,闪烁着耀眼璀璨的光芒,细细微风,扑带着些微潮湿的空气。

慕容渲以手抚一下脸颊,似乎是沉思,半晌方道:“这是什么花香?”

我狐疑道:“属下没闻到什么花香啊?”

“哦,是么?”静了半天,他忽然握住我的手。

“水落海上清,淡月坠将晓。与君弄倒景,携手凌星虹。”

我不耻下问:“这首诗什么意思?属下听不懂。”

“你只要将这首诗记得就可以了。”

该不会他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吧。我暗自窃喜,嘴上道:“是。”

慕容渲转过身,细长的丹凤眼点目如漆,妩媚多情,一把揽过我的腰,歪头吻了下来。

就在我以为他要吻上我时,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却不料怀中的身子倏忽一软,我警神双手一紧,将慕容渲紧紧抱住,惊道:“九爷!”

“放心吧,九王爷没事。”一个清丽的声音自身后蓦地响起。

我全身一震,直直地僵着身子不敢回头。

身后似传来一声轻叹,良久:“日照,你不回头看看我么?”

我强忍住喉头的酸涩感,冷声道:“你怎么回来了?”

“……你不高兴么?”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心狠之人,这会儿要说些伤人的话,确实说不出来。

我咬咬牙:“你不该回来。”

“我只是想看看你。”

心头仿佛顿中万箭,一阵阵锥痛。我弯下身子,将慕容渲拦腰抱起,转过身。

腰间的玉佩,在月下折出一道道明晃晃的光,墨发雪衣,清艳绝美,明月投落下的光芒也将他的脸映射成了淡淡的月白色。

慕容槿将视线缓缓移到我怀中抱着的慕容渲身上,又抬眸看我,道:“这几年,你过得好么?”

我点点头,道:“好。”

他问得有些不确定:“你跟九王爷的关系,很亲密?”

我一怔,随即点点头:“恩。”慕容槿缓缓笑了,道:“是么?”如冬日一般清冷的月华落在他身上,将他照得落寞而又淡然。

抱着慕容渲的手不禁加大了力气,道:“六王爷若没有事,属下告辞了。”

我目不斜视地朝前走去,与他擦身而过时,

“你失言了。”

我的脚步一滞。忍不住回头,那是一双光华尽敛的眼睛,令我永矢弗谖,差点脱口而出,我都是为了你。咬着唇,口腔中尽是弥漫的铁锈味,百日照,你决计不能心软!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为了槿儿能好好活着,你都要把这戏演下去。

我深吸一口气,笑道:“六王爷真是多情,过了这么多年,您还记得啊。”

慕容槿本就白皙的面容听了我的话显得更加苍白,他看着我,接着垂下眼眸:“我没有忘,原以为你也会记得。”

“什么诺言誓言的,我早就不记得了。”顿了顿,又道:“您也瞧见了,我跟九王爷……”

“别说了!”慕容槿蓦地打断我的话,嘴唇已然变得苍白,让我的心翻覆绞痛。

“无论如何,我都记着。”细长的眸子带着温润易碎的柔光,勾得人心脏隐隐生疼。雪白的衣衫在风中微微浮颤,瘦长的身子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在蒙蒙夜色中。

皎皎白月下,略带醉意朦胧,入秋的细风却是吹骨切肌。

两行清泪,一场残梦。秋情竹韵泣芙蓉。柳絮有丝,暗xiang无踪。

注释:

(1)出自《红lou梦》,第九十二回,评女传巧姐慕贤良玩母珠贾政参聚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