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放逐者

人类文明的价值在于其本身的不可预测,所有所谓继承前人的举动都只能称作文化,而不是文明。

-空体胶化技术持有人米夏(2037-?)

若要挑选一种恰当的比喻来形容我现在的感受,那必然是乘着空轨梭猛然破入失重域的瞬间,所有的束缚,扯在身体上纠缠不清的思怨终于退散,双星的光体贴地钻进太空衣,犹如浸入温水,浑身毛孔舒张,那时假若灵魂出窍,大概会伴着这自在的状态神游太虚。

可随着大脑的进程再次接管身体,那美妙绝伦的享受次第消减,那是一种有规律的递减,就像臆思音乐结尾那冥想般的喃昵浅浅淡去一样,紧随而来的是一种疼痛,开始仅是搔痒似的不适,但浪潮而至的神经递质的传导,或是神经间电流的增减,谁又在乎呢!因为此时,我的感觉糟透了,甚至连思想都被这种被虫子啃噬般的痛苦所抑制。

撕裂,这是形容我现在状态的最佳词语。每一根肌肉纤维,如果我能感受到如此微小的痛觉的话,或者假若我的手臂已经不再是机械的话,都宛如要绷断似的被拉扯着,与此陷入相似困境的还有大脑,它胡乱地思索着,就仿佛有一个程序错乱的机械振子潜入了头脑中央做起了不规则的运动。

不,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逐渐清醒的感觉令我忆起我在这里的目的。我努力**着身体让它活动起来,记忆迁移本来是不应该有如此大的痛苦的,至少理论上应该是个完全无痛的过程。哦,我一定要告诉那群人,让他们好好注重一下顾客的感受,不过我得撑过这炼狱的煅烧。

挣扎着,我翻滚下了床,身躯大概是很难看地栽倒在了平滑的地面,双手触及了冰冷的地面,那凉意稍微缓解了我身体的剧痛。

我干咳了几声,试图呕吐出什么,不过仿生的机械器官做得十分坚韧,除了呼进有些沉滞的气体外再无他物。拜托,难道没有人过来查看一下情况么,光屏至少也要提醒我一些基本的东西吧。

对了,光屏在哪里,我伸手向四周的空气抓去,然而没有悦耳的声音响起,光屏不是早在几十年前就能自动捕捉人的手势了么!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太不合情理了。

我睁开了双眼。

我发现我跪在地面上,地面发着幽暗的蓝光,虽然微弱仍令我瞳孔一缩。我的双手支撑着身体的重量,尽管此刻那双手臂有些孱弱到力不从心以负担苦痛的我,不过它还是很好地遵循了大脑的指令用着半机械的坚固材质完成了这个任务。

等一下。我借着微弱的光线仔细打量了下我的手,尽管仿生机械的肢体并没有同我的大脑一样衰老,可是我依旧分辨出了,这是我本来的那个身体,甚至都无须去观瞻自己的面貌以判断改变与否,纵使身体的痛觉残留依旧影响着我的行动,然而流畅的控制以及完全不用调整便可熟悉的力度告诉我,这还是原来的我。

更不用说,那个看似嵌进手指皮肉的印刻“Onlyandforever.”此刻手指上光光地,再没有了戒指的遮盖,那文字便显露出来。那是和妻子结婚时订制的婚戒,她很老套地建议在戒指内环阴刻上文字,这样即便戒指没带在手上,也仿佛仍有一道锁链将两人紧紧绑起。是了,现在已经没有了戒指。不过自然是没有人愿意给我解释,真实的空间此刻对我匮乏着一切的诉求。

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么,我现在又在哪里?我环视四周,小得令人发指的房间,就像是太空监狱的单独囚牢,只是丝柔光滑的白色衣服,没有闪动的图案和微电子系统的衣物,就更不要说能跳动在面前解答所有疑问的智能光屏了。

不过某种猜疑已经悄然浮现,我竭力去避免想象某个糟糕到支零破碎的解,我扶着墙壁站起来,必须倚靠着才不至于跌倒,摸索到门口的验证面上,将手指贴了上去。

没有反应。

我迟疑了片刻,紧接着手像是触碰到烙铁后骤然缩回,我双手互相揉*搓着,尽管是透过电子的感应器,然而指纹那细小的凹凸纹理依旧忠实地感应到了我的脑中,我没有任何变化,变的是这个已经陌生于我的世界。

这里,分明就是停尸房啊。

我靠坐在墙角,试图凭借仅有的信息梳理出事件何以发展成这般诡谲的状态,就像不受控制肆意伸展枝桠的植物,枝条轻易地纠缠成无法理清的集合。

那么我,我这个身体以及其上附带的,也许附带的灵魂,意识,或是什么的,大概已经被认定为死亡了,而这种死亡,或者是因为记忆迁移项目中的差错导致传递失败而我,包括我的一切的死亡,或者是,成功转移了记忆后,伴随着另一个我的新生,这个老旧身体的死亡。如果是第二种的话,那可就糟糕了,且不说尚未论证的精神干涉,单是想到有一个和我一样思维的个体现在在外面行走就不寒而栗。

我大概已经

判断出为何我的这具身体还没有死亡的原因了。我确信我曾告诫过他们的,我的身体对某些药品有着抗药性,他们肯定注射了某种杀死我身体的物质,不过很可惜的是,在一段时间的假死状态后,我的身体又开始运转起来了。

可是我的意识为什么还活着呢!哪怕我的身体死而复生,那在足够长时间的身体死亡的情况下大脑也不可能再维持其正常运转。不管是缺氧,还是什么因素,理论上而言,现在的我是不应当存在的。

这种奇异的觉醒就像是系统的容错机制一般,在受到扰动后依旧正常履过坑洼向前,不过人类并不是留有余量以容纳错误的机械系统,虽然当下的人已不能称作一个完整,原生的'人',我仍抱有以人为机械无可比拟之念头。

人会犯错,因而脆弱,这正是人懂得体贴自己的缘由。

但我不能待在这里,这是个被定义为死者送行的阴森之所,我在门框上摸索着,终于还是寻到一个浅凹的地方,我用关节猛扣那个按钮,咔吱地从左边墙壁弹送出来一个手动开门用的旋杆。

啊哈,果然还是有这样天衣无缝的设计,方便在电控失效时的手动开关,我旋转开关,门一顿一顿地向四周滑开。

门外明媚的光线照射进来,瞬间填塞了这狭小的房间,我用手臂阻挡着如此炽烈的明亮,借着手臂下的阴影向透明壁外看去,蕾姆娜有些许西垂,我猜想大概是强光时8到9卡的样子,光线很明亮,走廊内并没有开补偿光,但我仍花了几秒以适应这种亮度的骤变。

奇怪的是,此刻我的第一想法并不是去找到某个人去验明原委或是找来那个新生的,拥有同样记忆,代替我的那个人去讨个说法。我的第一个念头是逃走。这种危机意识一直萌育在我的脑中,在我20多岁时驾驶着太空舰脱离舰队避免了轨道爆炸,后来的大灾疫中亦是早早逃到太平洋的小岛才没有如困兽被病毒捕捉,我只是一直在逃离,这种明哲保身的手法对我而言并无不齿之处,相反,它往往是正确的。我无法判断夏周公司会如何对待我,但我能猜到那个共享我记忆的人对我的出现会有多么惊恐,我现在可是没有任何权势与身份的弱者,我不认为我会被优厚地对待。

毕竟我现在的身份,如果非要定义一下此时此刻的我的话,是一个“放逐者”。

下行云梯就要关闭,我稍微加速赶了过去:“等一下。”云梯的运行也是要求身份验证的,我必须搭个顺风车了。

云梯的门又重新滑开,里面只有一个茶色发色,长得矮矮的女孩,对我来说,五十岁以下都算是年轻的女孩了。

“唔,赶上了,谢谢,要不然又要等几丝才能下去了。”

她向我歪头笑了笑,把身前的光屏缩成一行时序窄条,我瞥过去,8卡19丝。看她的样子应该是不认得我,也难怪,我并不是一个喜欢抛头露面的角色,尤其是这几年更是。

“选择素色真的是很少见呢。”她冲我的衣服示意了一下,她的短发遮住了前额。

我愣了一下,继而才低头审视自己的衣服,其实还好,米白色的衣服贴身舒适,样式也说不上奇怪,除了没有微电路的镶嵌因而不具有能显示图案之类的功能罢了。

“个人喜好罢了。”这是实话,出生在上个世纪前半叶的人,都不太习惯斑斓变幻的衣物,我注意到她西番莲紫色的衣服上也没有浮动太多的东西,只是袖口和领口流着黄色的线条。

她笑着表示理解,她笑起来很舒心,让我紧绷的心稍微放松了一些。

云梯停在了50米枢纽台,她走了出去,似乎还在等待我,我摇了摇头:“我要下到地面。”

她看上去稍微有点吃惊,不过还是向我微躬道别。

地面,对我也是久违的地方了。

还是强光时,路上如果有行人也是打开了遮光屏,我只有躲在参天高楼的阴影中,幸而这并不困难,阴影缀连在楼宇扯长的彼此交错里,更不要提某些高空巨型建筑投下的广袤阴暗。

在某片这样的阴暗下,我找到了一个小公园。这里并没有什么人,尽管看上去也是哪个设计师精心设计过的,不过大概终究是个不入流的设计者,仅是花草亭台的堆砌,因而没有建在娱乐休闲的楼层,只是勉为其难地在这块阴暗,少有人光顾的地段辟了这块小公园。

靠在长椅上,仰着头看天空,视野的周围是一群高层大楼的边角,而视野中心却是一条条高空通道,还有一个个填充空余空域的浮空建筑。以前也居在一栋极高的建筑上,从未有这般感受。

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世界已经发生了如许大的改变了,我随着时代,一步步按部就班地前行,感觉一切顺理成章,而对于以前那些在休眠舱中苏醒的人而言,这大概会是个恐怖的世界吧?

地面上的人已经被剥夺仰望天空的权利了。

感觉好累,并不是身体的疲惫,我的肢体脏器都很年轻坚固,倦怠的是我80多岁的头脑,不不,更令人无所适从的便是此刻的迷茫。

我甚至不知道我是谁了,不知道该去哪里。夏周公司一定已经发现了一具'尸体'的叛逃,我能猜想到他们的反应,我没有交通工具,是根本不可能逃掉的,我不被这个社会系统所识别,但这不意味我就是存在于这个城市里的隐形人,事实上,现在应该有很多个我无法察觉的监视眼转向了我。可是我并没有丝毫想要从那个我手上夺回自己权利的想法,长时间身处社会顶端的我大概比很多人都更能清晰地解构这个社会运转的基础。

身份与资源的对等。

然而我并不在乎这些了,度过三战与大灾疫,历经科技人性化,智能化的浪潮,我已经见识到了一个与我出生时完全不同的时代,而且我已经活了足够长的时间,其实本不需要那样贪婪地追逐一种永生。

何况,那真的是从一而终的永生么?

原来,我是很赞同记忆迁移理论的,尽管意识还没有被证明,不过我想意识有的话,也是基于记忆的副产物,相同的记忆便衍生相同的意识,记忆的迁移我原以为只是像睡一个觉,醒来后换了一副身体与全新的,能延续几十年的大脑一般。

不过,那样的话,现在的我又算得上什么呢?

所谓的精神与意识也许都是放屁,我感受到我真真实实地活着,存在着,尽管不愿去想,但那一个我大概也抱有同样存在的实质感,我们不就是凭借着记忆去塑造内心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么?那么真正的我,不论是在这个身体里还是在那个身体里,有什么区别么?

人活着不过是在找寻一种真实的触感罢了,第一次接触晨曦的光芒,戳破露珠的清凉沁感,手指划过粗糙的表面的饱足,唇与唇相接的温暖,身体碰撞交*合的满足,养育的成就,还有被褒奖,被赞同,被认可,被接纳,知晓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且同等于自己内心所想的那般重要,这就是我们的所有需求了,存在。

我也不知道究竟坐了多久,阴影里判断时间尤其困难,更不要说已经近乎为身体一部分的光屏不再。但是望向阴影的边缘,那光暗分界柔和了很多,不再像适才棱角分明,我猜想已经步入了弱光时的裙摆。

公园已经没有了人,我也踱步出了这片区域,我觉得我应该填满一下肚子,这件事情并不是很困扰身无分文的我,我知道地面的角落里一定有很多免费的食物,现在来讲,值得花钱的只有高端一点的商品,仅仅是能让胃产生饱足感的一般食物还没有达到能衡量价钱的尺度。

果然,高楼的脚下有一横排的机器,看表皮层轻微的氧化估摸着是很多年前的机器,这倒是方便了我,至少不用着验明身份。我用手指划过屏幕,选中了一份盒饭,机器里玻璃后的盒饭被抓手提起,加热,然后从侧面的窗口送出,还附带了纸巾。

“欢迎下次光顾。”干巴巴的声音,听得我摇了摇头。

盒饭虽然说是不入流的饮食,却也有足够饱食的份量,机器旁边就有小桌子,我从桌子下抽出来一张椅子,椅子上堆了些灰,我估摸有一两周没有擦过了,这种不要钱的伙食即便是一般人也是不屑的,唯有经济实在拮据或是想攒点钱的人才会吃这种东西,而且都不会长久。

掀开盒盖,喷香的气味伴着蒸汽升腾起来,我翕动了下鼻子,竟也不赖,米饭入口,嚼起来分明不如我日常饮食的口感,可是,为什么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我想起了小时候蹲在街角,看着大屏幕上的新闻介绍哪个哪个飞船又启航了,那时便想,以后一定要成为飞船的驾驶员,那个时候吃的味道大概也是这种,不过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这是我所怀念的过去。舌尖唇间与食物接触的触感是不会随着时间而消磨的,还是当年的味蕾,区别的,仅是数十年的风霜。

漫步在两座高楼之间,地面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弱光时的话,人们要不就是进入休息,要不就是徜徉在高空的各种娱乐场所。我仰首,那些50米以上的天空被各色光芒点染得绚烂而富有生机,空体胶化技术使得人们可以在高空打出各种立体图案。

我所一度掌控的技术,此刻变成了我仰望的世界,可以想见那里笙萧起舞的人们,我伸出手想去触摸天空,这里,天空藏在窄窄的高楼间隙,那些光怪陆离的色彩背后。

我想我还是触及了天空的,因为这一切落寞并不会再持续多久了,我感受到一个人驻足在我的身后,有礼貌地等候着我的转身。

该来的终究会来,我举起双手转过身去,那里立着一名年岁不大的黑衣人,他双手插在外衣兜里,很悠闲地模样,他看见我,嘴咧着笑了起来,洁白的齿与黑色的衣反差鲜明,不过我觉得那是一种邪魅的狞笑。

“你好,清理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