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力决定在那个姓莫的出现之前，去东岗看看小妹，办好贷款牛续后，他们只甩话联系过一次。
他没跟家里人讲，跟同事也只说去拜访客户去了。
田野的味道扑面而来，但，这已不是马力心目中的乡村，大路上随时可见有着两个排气筒的摩托车，每隔十分钟必定驶过一辆小汽车，一些人穿着工作服走在下班的路上，给人的感觉是，城市这个巨兽，正朝翡翠似的东岗踏进一只脚来。马力拿出小妹当初留给他的路线图，连猜带蒙一路往前找。
马力走进院子的时候，表舅正在笨手笨脚地洗一盆衣服，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坐在地上玩着土块。看见马力，表舅先是唬了一跳，接着就笑嘻嘻地高声叫嚷起来。
后来才知道，表舅妈也进城去了，给人做保姆去了，小男孩的父母，也就是表舅的儿子儿媳，也在城里干活，照顾小男孩的任务只好交给表舅。
“小妹呢。”马力问。
“我已经快一个月没看见她了，天天在外面推销她的生物农药。”表舅凑近来一点，低声对马力说：“这东西不太好销呢，之前我们把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这一点，不要钱，白送给人家，都没人愿意要。”
“为什么？不是已经试验过，药效很好的吗？”
“药效是好，就是来得慢，至少要个四五天才能有效果，田里哪能等呢，那些虫子，别说是四五天，一天工夫，半天工夫，你要是不及时把它弄死，它就给你飞得满田都是。”
马力感到心在往下沉。
“除了效果慢，这药还有什么不足？”
表舅想了想，摇头：“好象没有。这还不够吗？你没当过农民，你不知道农民是怎么想的，他到田里一看，哦，有虫子了，赶紧回家把药水一配，装进喷雾箱，三下两下，一块田就全都喷过了，再一看，虫子全死了。农民就是喜欢立马看到效果，看不到效果，他就不高兴。”
应该上把这个信息反馈给大学，让他。”
“不知给他们反馈了多少回，可人家教授们说，生物农药的特点就是这样，见效慢的问题一时半会改进不了，人家还反过来批评我们，不应该只求快，真是外行话，治虫如灭火，不快行吗？稍慢一点，这一季就白忙了。”
马力要表舅告诉他小妹的行踪，他急于见到她，他开始感到不妙，小妹这事，说不定真的凶多吉少。
可表舅说：“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现在要想找她，只能碰运气了，不过，昨天有人说看到过她，那个地方离我们这里有三十多里路，我猜她大概要回来了。”
“她怎么推销，走家串户。”
“开始是走家串户，后来就直接到人家田里看，有虫子就先给杀一下，然后就蹲在田边守着，有点效果就把人家喊来看。我听她说，好多次，有人拿她当疯子，轰她走。我劝她赶紧收手算了，她根本不听，唉”
“效率太低了，可以分批组织一些人到那个大学的试验田去参观嘛，要不，就在自家地里试验也可以。”
“试过了，你说的都试过了，可人家对试验田信不过，还说虫子也存在水土不服的问题，这块地里的虫子怕这种药，那块地里的虫子未必也怕这种药，都说不敢拿自己一年的粮食来打赌。”
小男孩突然原因不明地大哭起来，表舅丢下马力，去哄孩子，越是哄，孩子哭得越厉害。马力想帮忙，又插不上手。“表舅，为什么不把舅妈留在家里看孩子，你进城找活干呢？”
“这你就不懂了，我进城根本找不到活干，小妹又耗在农药上，三十万的贷款哪，想想都吓死人，现在就数我们最穷了，人家至少没有这么多贷款。”
远处，一个人大声喊着什么跑了过来，表舅急忙迎了出去。两人在菜园边刚一碰头，表舅拨腿就往外跑，跑了几步，又往回跑。
“小妹在外面晕倒了，我去把她背回来，你在家里帮我照看一下小毛头。”
表舅的声音都有点走调了，不等马力回答，人已经跑过了一条田埂。
小妹是被背回来的，还是一身男人装，蓝色条纹棉布短袖衫，脏兮兮的牛仔短裤，晒得跟乌木似的细细的四肢，她这回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男孩子了。
而且比上次看见的瘦了很多很多，简直是皮包骨，平躺在凉**，腰间薄得像要断掉，露在外面的胳膊腿，布满了蚊叮虫咬的痕迹。
表舅说不要紧，中间醒过一次，后来又晕了过去，可能是太饿，天又热，而且长期营养不良。
“不是我咒她，她迟早会死在农药上的。”表舅拿来一瓶醋，在小妹鼻子底下晃，又用力掐她的虎口、人中。
小妹总算醒过来了，看见马力，一双眼睛陡地晶亮起来，马力心里格登了一下，这眼睛好像变了，上次看见她还没有这么亮，真的可以用灼灼发亮来形容。他不知道人的眼睛还可以这么亮。
“马力，我知道你会来的，我梦见过你，你在梦里也是今天这副样子，你来催我还钱，我说，我会还的，就算卖房子，卖血，卖肾，我也会一分不差地还清债务的。”
马力实在不忍心说他正是来跟踪调查贷款使用情况的：“你不要有太大压力，我知道创业不容易，实在还不出，我可以替你申请延期。”
“是比我想象的要难一些，主要还是个观念问题，那些人只关注虫子死得快不快，完全不管杀虫子的同时，也在杀着自己，他们才不管环境呀生命呀这些东西，不怪他们，这么多年来，他们急功近利‘惯了。”
马力安慰她：“你先另急，我回去帮你咨询咨询，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推广办法，靠你一个人走村串户是行不通的，别‘出师未捷身先死’。”
你已经帮了找很多了，怎么好怠忠冉麻烦。
“这也是你需要改变观念的地方，现在不是我帮你，而是我们在合作，既然是合作，我能撒手不管吗。”
小妹吃过一碗炖鸡蛋后，马上精神抖擞起来，她带马力去参观她的生物农药试验田。
药剂混在拌匀的毒土里，搅拌成微小的颗粒，小妹说，也可以稀释后装进喷雾器里喷洒。撒过药后，小妹碰碰马力，示意他蹲下来看。
虫子吃过一颗药粒后，似乎愣了一下，爬行速度慢了下来，后来又吃了一颗，行动更慢了，缓慢而郁闷。小妹说：“芽袍会在虫子体内发芽，进入体腔，利用昆虫体液来繁殖，这个繁殖速度是很快的，也就是一天左右的功夫，虫子就得上了败血症，慢慢死亡，它的粪便和尸体再传染给其他害虫，引起流行病，从而控制害虫危害。”
“听起来不错呀，而且，据我的观察，虫子一碰到药，几乎马上就有了反应，不能再危害庄稼了，不像表舅讲的那样需要四五天。”
“从中毒到死亡的确需要一段时间，一般两到三天见效，如果遇到水份稀释，可能就要四到五天。”
“大学那边怎么说，不能再快了？”
“不可能了，要想‘立杀死’，除非是化学农药。”
“别担心，我相信人们最终会接受它的，因为它的确值得推广，无毒无害，也不污染环境，符合大趋势的新生事物，最终会成为主流。”
话虽这么说，马力看看小妹虚弱的样子，还是有点担心，她能坚持到那一天吗，她像一个弓得主流的人吗，他想起睿说的那个姓莫的，突然想试探一下她：“小妹，如果现在有人收购你的大地公司，你愿意吗。”
“收购，为什么要收购我的公司。”
“你不需要知道为什么，你就说你愿不愿意卖吧。”
小妹想也没想就摇头：“把大地卖出去？怎么可能，大地公司规在是我的全部，没俏已，我活着还有什么意”
“如果别人可以把大地公司经营得更好，可以把你的生物农药推广得更好，你也不愿意吗，“
“那当然是好事，但是我呢2我的价值到哪里去体现。”
“你2你卖了一个有价值的点子呀，你的价值就是靠脑瓜子赚钱。”
小妹还是摇头。
“一切由你来定，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坚持不下去了，或者你改变主意了，完全可以用另一种办式把公司继续下去。”
这句话反而让小妹突然坚定起来。“你放心，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不管困难有多大，我都会坚持下去，我这一辈子，已经不想做别的事了，你别看现在这样，正是黎明前的黑暗也说不准。”
“可是，万一……黎明还很远呢？”
“你知道我吃过苦，我有足够的耐受能力。”
马力眨巴着眼睛：“精神可嘉，但你想过没有，办企业可不是跑马拉松，它一要有抓住时机的眼光，二要有喷薄而出的力量。”
妹张了张嘴，两只灼亮的眼睛看向远处越来越暗的田野，很久，才喃喃自语：“时机，我想我没看错，力量，我相信我也是有的。”
孩子在另一间屋里无休无止地哭着，表舅其实不会哄孩子，从头到尾只会两句话：“别哭，再哭老拐就来了。”
这样的薄暮时分，这样的人物，这样的心情，让马力突然感到一切都是虚妄，大地公司仿佛是月宫里的桂花树，而地上的人却在认认真真的磨着斧子，准备爬上去将它砍下来。他感到可笑，马上又因为这种感觉而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