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命书院座落于城西待贤坊,与京都西城墙只有一条道路之隔,在京都一百零八坊之中,属于十分不起眼的一处民坊。
京都书院众多,前来京都求学的各地学子不在少数,除了国子监这等帝国最高学府,京都四大学院也素来是学子们仰望所在,不过知命书院却不在这四大书院之列。
甚至京都排出十大书院,知命院也没有入选的可能。
道理很简单,能够闻名天下的书院,要么从中出现过名满天下的人才,要么财力雄厚,书院学子众多,在京都拥有强大的人脉关系。
京都四大书院之所以名满天下,除了从四大书院走出太多的名士,其中许多人成为帝国官员甚至国家栋梁,此外每家书院都拥有充足的财力。
从书院走出的学子功成名就之后,自然还会与书院保持良好的关系,手中但凡有了权势,也会回馈书院,在许多事情上予以照顾,而这些人成为朝廷官员之后,逢迎拍马之人自然是络绎不绝,这些人向书院捐资助学也就成为走门路的办法之一。
有门人在朝中做官,有财力雄厚,这自然会让更多人投身四大书院门下,这不但是能够在书院读书,也能以书院为背景,结交更多的人脉。
知命院却一样都不占。
京都书院少说也有七八十处,文风**漾,知命院在其中十分不显眼,可说是寂寂无名,多年来知命院非但没有走出一位达官显贵,而且周围的人也都知道,进入知命书院的学子,都是穷苦出身,也根本没什么人脉可言。
虽然四大书院名动天下,不过要进入四大书院,要么才名远播,要么家资富贵,要么出身了得,而且书院每年收取的费用不低,除了学资,在书院里的吃喝住宿都不便宜。
普通人家的子弟即使略有才华,但没有财力支持,根本撑不下去。
比起那些大书院,知命院的存在似乎就是为那些贫苦子弟有一处读书的地方,这里的学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无论吃穿住宿也都是简陋的很,而且整个书院也不大,和四大书院动辄上千人的规模相比更是天地之别。
秦逍和秋娘来到知命院的时候,天色尚早,按照秦逍的计划,是以秋娘送来糖炒栗子为理由,进入书院看看情况。
秋娘之前也会偶尔给韦夫子送一些糖炒栗子,所以顾白衣不在京都,她带着秦逍过来,也并不意外,毕竟有心人如果调查,也会查出顾白衣在知命院待过许多年,秋娘因为顾白衣的缘故孝敬韦夫子也是人之常情。
秦逍被罢了官职,闲来无事,跟随秋娘出门透透气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天高云淡,阳光照射在书院用竹木搭建的牌顶上,牌顶下是一块发黄的木匾,书着“知命院”三字,自己中规中矩,十分寻常。
秦逍却知道,知命院越是神秘,外表看起来就会越发正常,绝不会让人有特别注意的地方。
“顾娘子!”看门的是个半百老头,五十多岁年纪,腰间别着酒葫芦,显然认识秋娘,笑眯眯道:“好些日子没过来了,夫子若是知道你来,那可是欢喜不得了。”
“韩爷好。”秋娘行了一礼,秦逍见状,也向老头儿拱手行礼。
老头儿似有若无看了秦逍一眼,笑道:“这位是?”
“他姓秦……!”秋娘一时还真不知道如何介绍秦逍,秦逍却已经笑道:“我和秋娘姐已经定了终身!”
秋娘脸一红,老韩头眼睛一亮,笑道:“这可是喜事,顾娘子,我可是恭喜你了。小兄弟,你这眼光可真是好,顾娘子贤良淑德,那是万里挑一的好姑娘,你娶了她,可是上辈子积了德行。”
“韩爷……!”秋娘有些羞涩,已经递过一只油纸包:“这是我刚抄的糖炒栗子,韩爷也尝尝。”
“好东西,顾娘子,小老就不客气了。”老韩头很开心地接过油纸包,向里面指了指:“你知道夫子的住处,自己进去就好,小老就不带路了。”
秋娘点点头,领着秦逍进了书院。
秦逍瞧见书院虽然看起来简单,但清幽宁静,院子不算太大,但毕竟是书院,也不算小,里面的建筑大都是竹木所造,院里景观倒是别致,放眼望去,到处到在栽种竹子,竹香浮动,那些建筑也都掩隐在竹林之中。
间或看到布衣学子行走其中,对外来人却也并不关注,秋娘和秦逍顺着小径往前行,碰上院中学子,对方都是躬身点头,显得彬彬有礼,但都不会多说一句话。
秦逍左右观望,除了竹子种的多一些,也没有发现有什么特别之处。
“书院是否能够随意进出?”秦逍低声问道:“咱们进来似乎没有多大阻力。”
“别看韩爷年纪大了,可是他眼睛特别好使。”秋娘笑道:“我第一次来书院的时候,就是他在看门,听说他为书院看了好些年大门,到底多少年,谁也说不清楚,似乎从书院开设的第一天开始,他就在那里。”
“书院什么时候开设的?”
秋娘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小时候进京的时候,书院就已经存在好些年,到底有多少年头了,我也没仔细打听。”低声道:“逍弟,见到夫子,别问太多话,以前白衣就嘱咐过我,若是到书院见到夫子,夫子问话就如实回答,但不要向夫子问话。书院有书院的规矩,夫子是知命院的院长,如果问了不该问的话,就是失礼。”
秦逍点头道:“姐姐放心,我不会多嘴。”
两人又往前走了小段路,忽听得边上传来声音淡淡道:“德治与法治,本身并无高下之分,取决于人性之善恶而已。人之初,性本恶,正因人性本恶,才需要用一种手段来约束人的言行,而这种手段必须不能被人性所干扰,于是便有冰冷的法令条文,以不受人性干扰的严峻法律来约束人的言行,如此才能控制人性之恶。”
秦逍听得明白,忍不住循声看过去,却只见到边上的一片小竹林中,此时正有七八名布衣学子盘膝坐在林中,而且明显分成两派,左首坐着五六人,而右首只有两人,自然是少数派。
说话之人也就二十出头年纪,是两名少数派之一。
“师弟所言,我不敢苟同。”左首一人先是一拱手,肃然道:“法令是人所指定,就必然沾染了人性,所以也就不存在真正意义上不被人性干扰的法令。然则世间法令能够让人弃恶扬善,归根结底,便是制定法令的人性天然便有善性在其中。”
“不错。”立刻有人拱手道:“诸多法令,其目的是为了打击恶行,所以人性本善无可辩驳。”
左首那人含笑摇头道:“非也。婴儿初啼,食母之乳,只图自己饱腹,却并无想到母亲之痛楚,何来人性本善之说?十月怀胎,为母者受尽辛苦,又何来人性本善?正因人性本恶,古圣才会以道德来引导人性向善,若是人性本善,又何须引导?”
“师弟所言差异。人性为善,然则法令条文却并非对所有人行之有效。”右手那人朗声道:“同样法令,有人可遵,有人可废,因此便有世间不公,不公则引人为恶。这并非人性本恶,而是世间污浊玷污,正因如此,才需要德治,以德治引导人人为善,回归本心。”
秦逍知道这是书院学子在辩论,听在耳中,饶有兴趣,忍不住站在林边聆听,秋娘见秦逍一副饶有兴趣模样,不忍心打扰,跟在秦逍身边,只是那些人所辩论的话题,秋娘自然不感兴趣。
左首那人淡然一笑,问道:“师兄,敢问虎狼本性如何?”
“禽兽自然不可与人相提并论。”师兄正色道。
“如此说来,师兄自是以为禽兽性本恶?”左首那人微笑道:“众所周知,虎毒不食子,然则食子之人却不在少数,行径连禽兽都不及,莫非师兄觉得人性比禽兽要善?”
师兄立刻道:“人与禽兽本性完全不可相提并论。人性本善,才会拥有仁者之心,禽兽为果腹,全无恻隐之心,肆意践踏其他生命,是以古圣贤便有德行之说,人若为自身而不顾其他生命,便是禽兽之行。”
秦逍听到这里,却是忍不住失笑出声,这书院本就幽静异常,秦逍笑声突兀,立时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秦逍见得七八道目光投向自己,有些尴尬,忙拱拱手,心想这些都是书院弟子,自己不小心失态,多有得罪,还是尽快离开的好,正要转身,却听一人问道:“阁下何故发笑?”
秦逍有些尴尬,挠了挠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们争辩的有意思。”
“有意思?”在场众人脸色都变得严肃起来,那左首师兄问道:“不知什么地方有意思?”
“你说人要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不顾其他人,就是禽兽之行。”秦逍笑道:“可是这世间如此之人多如牛毛,他们明知是禽兽之行,却并不犹豫,明知为恶,却并不在意,这样说来,岂不就是人性本恶?”
左首众人都皱起眉头,右首那两人表情却轻松不少,那右首师弟含笑道:“不错,人明知是禽兽之行,却毅然去做,这正是人性本恶的证明。”
秦逍摇头道:“你这话也说的不对。”
那人一怔,秦逍已经道:“世间确有禽兽不如之辈,可是却也有大义之人。一心向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慷慨悲歌的仁人义士也是数不胜数。”顿了顿,才道:“我听过一个故事,曾经有一人劫财杀人,被抓捕之后,判处死刑,临刑之前,此人痛哭流涕,周围人问他这是何故,他说劫财杀人,是因为家中妻子身患重病,没有银钱诊病必死无疑,这才不顾性命铤而走险,要劫财救妻,诸位以为,此人是恶是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