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东方(易白首) 上元灯 残月轩 网

上元灯

我决定扯三万,所以,继续……落过几场雪之后,很快就到了年下。

朝中宫里照旧忙碌起来,咎身为一国之君,免不了一些大事小事应付。疲惫之余,也添了念头。

无论是年夜里的祭礼,还是新春的迎贺,依旧是她独坐尊位。一些时候,就显得单弱不合理法。并且一些内宫之礼根本就没法施行。朝臣们和她自己都看着不成体统,觉得是时候立一个皇后了。咎已然成年,后位没理由一直虚待。正宫有了人,有些场合下,也好与她共同持礼。

不过,早先对她立妃一事很是急切的丞相王其勋这次却缄了口。老相心里很清楚,立后的条件,除了本人的容貌品xing,家族势力强弱,最重要的,还是子嗣的沿袭。而现在咎的后宫里,却只长公主有一个皇子,其余各宫娘娘都未见佳音。而皇帝自中楚回来就专宠的楚妃又是异族人,这二人都绝非立后的好人选。

王其勋思前想后,觉得此时尚且不宜提立后之事。东方咎虽然从谏如流,但在自身的一些事情上,还是很有主见,并不轻易听从别人摆布。一旦她决定要立长公主或者楚妃,造成的麻烦只会比眼前更加严重。

思忖着因为这两三年间咎一直在外带兵打仗,才让子息不旺。如今她回了宫,不如静观其变。等其他妃子有子嗣诞下,或者咎得了新欢,再言封后的事情,似乎更顺利些。

这样一来,咎自己也不好主动把这件事拿到朝堂上说,就思虑着叫孔任帮忙。还未及行动,这日在南书房,咎正拿着朱笔批折子,传令官一阵风一样跑了进来,扑通跪在地上,气喘吁吁的说:

“启禀皇上!云……云曦宫才……才将走了水!”

“什么?!”咎猛地抬起头,从龙案前边站了起来。

“回……回皇上,已经,已经灭下去了,可是……损了几间屋子。”

“天曦呢?”

“楚妃娘娘安然无恙。”

咎二话不说,绕过案子就往外走,连小路子急忙捧上的鹤氅也顾不得披了。

到了云曦宫,咎一步迈了进去,因为走得急了,口里呼呼喘出白气。却看见整个院子里聚满了人。看见他进来,都纷纷跪地行礼。咎皱着眉头扫了一圈,看见东厢的几间房子都烧损了,瓦檐和廊柱也熏得乌黑。地上湿淋淋的一片水迹,整个院子里很是狼藉。

楚天曦远远跪在正堂门口,也不抬头。东方琳琅、蔺妃、宛妃等人都来了,加上跟着的人,看起来更是繁乱。

咎松了一口气,可是依旧不曾舒眉,

“行了,你们都起来吧。这是怎么回事?”

未及别人反应,朱莲抢前一步开口,

“皇上,是楚妃娘娘在院子烧纸,把桐树引着了,才——”

“住嘴!”话未完,小路子连忙喝住,“好大的胆子!长公主和各宫娘娘都在这呢!怎么轮得上你一个奴才说话!”

他和朱莲当初都在齐王府当差,是自幼贴身服侍咎的。很清楚她一些不识好歹的毛病。当着众人的面给楚妃娘娘难堪,咎发起怒来,后果难料。

朱莲这才识相的闭了嘴。

天曦却主动开口了,

“朱莲说的是实情。是我大意,请皇上责罚。”

咎看着她,眼睛里全是疑惑。

“许是楚妃娘娘要祭什么人呢?又或者人家楚地年下的风俗本是如此,皇上大人大量,哪会为这些事动气的。”

蔺妃不咸不淡的开了口,语气轻飘。天曦不说话,依旧低着头。

咎略略思索了下,似是想起什么来,却又不好说的样子。还在踟蹰着,琳琅却道:

“冬日里风大,这后宫又是依山而建,林子木头的多。灯烛还是小心些,若是引着了什么不是玩的。”

“长公主教训的是,我再不敢了。”天曦轻轻应着,很是认罪的态度。

“叫人进来修葺云曦宫吧。楚妃暂且搬到朕的寝宫去。”咎很快把话题转了。

所有的人心里却都吃了一惊。按例皇帝在后宫是不需要自己的寝宫的,每夜在不同妃嫔的宫里歇宿即可。正宫本应是皇后的居所,因为咎继位以来至今未曾立后,那儿才成了她的寝宫。现在她竟然让天曦住到正宫去,其意不言而喻。

众人表情都很惊讶,蔺妃脸色更是灰败。天曦虽得宠,因为她是外族,并没人想到能有封后的可能。咎此言一出,每个人心里都在暗自盘算。

琳琅面色平淡,对咎的话好像并没听见。

沉默了片刻,天曦却突然说:

“不了,搬来搬去也是麻烦,这正室和其余的屋子并没有烧着,只把东厢围起来整修即可。”

这下连咎都不可思议的看着她。以天曦的聪明,绝对不会不知道咎此言的目的,当着众人,她竟然敢毫不商量的拒绝了,说出如此不给皇帝面子的话。旁人都暗想这楚妃真是不识好歹,且看东方咎怎么处置她了。

咎狠狠地盯了天曦一会儿,不再理会众人,怒气冲冲的拂袖而去。

琳琅和宛妃一看咎走了,也相继离开。蔺妃临走,与天曦擦身而过的时候,轻巧巧的留了一句,

“楚妃娘娘倒是有些xing子呢,只可惜,这xing子使得不是时候。”

一连两天,咎晚上留在了南书房,再也没到云曦宫就寝。

到了第三天,正逢上元节。整个帝都里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天刚一擦黑,咎就率文武百官,后宫妃嫔到了城门楼上,摆开宴席,欣赏着城外的花灯,与民同乐。

再见天曦,看她依旧清冷淡然的样子。只是仔细瞧的话,会看出眼睛略微有些肿。咎心里的气已是消了,只面子上还有些过不去。做皇帝的人,总是不肯轻易低头。所以只和朝臣们举杯换盏,不往天曦那里多看一眼。

蔺妃与长公主相邻而坐,斜了天曦一眼,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琳琅听,

“一双狐猸眼,弄做这可怜相也不知要给谁看的。”

琳琅闻言,也看了看天曦,却未曾与蔺妃答话。

不一会儿烟花就开始了,满天都是绚丽的华彩,放炮的轰隆声震耳欲聋,咎扶着宫墙的墙头看了一会儿,就叫过小路子,往城楼下去了。知道她是去如厕,所以并没有人注意。

回来的时候刚到了台阶口,暗影里一个人站在那,咎看不真切,沉声问:

“谁?”

旁边的侍卫和小路子连忙前后挡住咎,也往那人站的地方看去。却见影子移了一小步,就从暗处里出来了。

看见是楚妃,其余人纷纷跪了请安。咎没有反应,只是冷淡的看着天曦。

小路子识相的把侍卫支走,自己也退到远一些的地方去了。

二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咎等着天曦地反应。看她半天不响,撇撇嘴,就要绕过她上城楼去。

几乎要贴身而过的时候,天曦慌了,小声却急切的叫了一声,

“咎!”

已经迈上几级台阶去的咎听见,脚步一停,却没有回头。

天曦窘在原处,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沉默着又怕咎走了,急得脸色涨红,连气息都乱了。

东方咎抬头看看天上绚丽的烟花,那明灭的光在她的面具上映出一闪一闪的纷繁彩影,和她眼睛里的烁烁光华溶在了一起,

“唉——!!”

长长的一声叹,这才转过身,又从台阶上下来,一径往前走去,路过天曦身边的时候,顺手牵起了那微凉的柔荑,拉着她一起走了。

来到宫门口,咎叫过小路子来,

“去备辆看着平常些的车,朕要微服出宫。”

“啊?”小路子大吃一惊,“万岁爷,这个时候到哪里去?”

“去看看外面的花灯。朕和楚妃现在去更衣,等一会再回来的时候,还准备不好,就等着打板子。”

说完,拽了天曦,少见的施轻功,腾空往后宫而去。

小路子愣在当地,半天合不上嘴巴。

“乖乖,万岁爷还会飞呢?”

“你为什么不做朕的皇后?”

在马车里,咎还是忍不住了,很是认真地问天曦。天曦回过头,答得很快,

“不是。”

“不是?”

天曦挽着咎的胳膊,把头靠在了她肩上。

“咎,我没有敢想过,会有今天的。”

东方咎眨眨眼睛,没有说话,等着楚天曦的下文。

“三年里,我一直以为,是必须要去南溟的。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跟我那些姐姐们一样,嫁一个皇子,做一个偏妃,周旋在后宫的争宠倾轧里,可能得几日宠,也可能是长年的孤寂。然后,所有的荣辱归于平淡,一辈子,也就这样过去了。”

“你甘心这样?”

“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几乎抓在手里的我都只能去毁掉,又哪里有资格去争取什么?我努力的安慰过自己,她们不也都是这样的?何况,有的根本都不曾知道过,两情相悦,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美妙滋味。而我呢?十四岁开始,便有一个人,能够让我,也值得我用心去思念、盼望,而她,也愿意见着我的。

虽然我的悦己者竟然是一个女子,可是并不妨碍我庆幸这样的眷顾,运气不是每个人都能得着,虽然我亲手扯碎了这一切,可是,我可以带着回忆去南溟,即便是孤寂,不管它多么漫长,在孤寂里,我都能拿出这些回忆来抵挡。咎,你知道么,日子一天天近了的时候,我就是这样想的。”

天曦的声音沉郁暗淡,还有一丝哽咽,不用看,咎就能感觉到她眼里含的泪水。抽出胳膊来,把她抱进怀里,握了她的手传递着温柔的安慰。

“我知道你恨我,你也应该恨我。利用你的信任和感情,算计、伤害,我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还是做了。毁掉你的梦想,毁了你的脸。夜里,你满脸是血的到我梦里来,我却怎么也抓不住你。醒了,坐到天明,一丝一毫的奢望都不敢有。我想着,记恨记恨,你既恨着,就会记得我。也许有一天,我能偿了罪孽,这一生才算到了头。”

“好了,过去了的。我不恨了,你也别记得,忘掉那些事情吧。”咎的手拍着天曦,轻声的哄着。

“你骑了马到楚宫里来的时候,我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来。国破家亡里,我竟然是庆幸,竟然在期待。你要笑我不知羞耻了,可是,真是这样的。”

咎勾起唇角露了个笑出来,“我?你那个时候不是在期待你的南宫驸马么?”

天曦脸上有些赧色,“我说正经事呢,又开玩笑。”

“呵呵……好好,你说。”

“我不是因为那些事有愧于你,才事事依顺你。今天的幸福于我来说,何等来之不易,我好好在意尚且不及,为什么要为一个虚名,让你去平白受些责难。”

“我没有——”咎刚要开口,却被打断了。

“咎,无论怎么说,你的朝臣们不会忽略我的身份,长公主对我客气,不代表她就能真心容得我。你非要立我为后,只可能会闹得朝中宫里一团糟。”

“可是,我想跟所有人,证明我的心。”

“你的心我知道,证明给不相干的人看做什么?证明了又能怎么样?何况,你总得为长公主想一想。我封了后,她呢?你把她放在一个什么位置上?这个宫里她已经很尴尬了,以后要怎么自处?恕儿大了,你怎么面对他们母子?”

咎沉默下来,不再说话。天曦圈了她的脖颈,把脸越过去,

“我不是不想做你的皇后,只是这个后位,比起它的价值,恐怕我们付出的会更多。我不想让它损害我们的幸福,一点也不行。”

咎思索了一会儿,才叹口气,

“你心里究竟装了多少东西?还要事事周全,不觉得累么?”

“要是真能事事周全,倒好了呢。”天曦的下巴靠着咎的肩头,纯净的面容上,淡然里有着一丝忧伤。

马车停了,车里的两个人也停了话。小路子在外面禀道:

“万岁爷,到了最热闹的涤墨街了。您不是要看灯?这儿的灯最漂亮了。”

“好。”

咎听了,起身拉了天曦的手就要下车。楚天曦却依然坐着,没有要起身的打算。

咎好奇的回过头来,车厢里她站不直,躬着腰看天曦,不解其意。

天曦却不看她,淡然的错开眼睛,从车帷的缝隙里看着外面隐约的彩灯焰火。

“怎么了?外面正热闹呢,不想去看看么?还是不舒服了?”

“人家好好热闹着,你去了,还不都跪伏一地,你也别想自在了。”

“不会的,我们不是都换了衣服?小路子他们也是平民装束,我嘱咐过他别让侍卫靠得太近,又是晚上,百姓不会认出来的。”

天曦顿了一下,幽幽道:

“东桤百姓哪个不知道,他们的皇上脸上有个金面具。你就是扮成乞丐,也会被一眼认出来的。”

咎愣了,眨眨眼睛,没了主意。

一路兴冲冲的来,外面又是热闹喧天,就此回去是不甘心的。可要出去的话,又真的会添上许多麻烦。

咎撇了嘴角,不响了。

天曦眼睛里却突然闪过了一丝光彩,拉她又坐下,凑近前去,双手捧着咎的脸,右手的拇指自面具的边沿滑过。咎没躲,眼里有一丝茫然。

“摘了它吧?”天曦的声音温柔绵软,“让我看看,我究竟做过多么狠心的事,伤你伤到了什么地步?”

咎不说话,怔怔的看着天曦。

“总不能一辈子都戴着,再不让我看你的脸了。摘了好不好?我想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长久的沉默,天曦不急不躲,固执的看着咎,等着她答应。许久之后,才听到了极轻的一声,

“嗯。”

粲然的笑容在天曦脸上漾开来,又对着咎看了看,才从头发里把面具的金丝理出,轻轻把面具掀了起来。

越过左目的那道疤已经淡了,也不再泛粉红,比旁边的皮肤更平滑些,可仍旧是明显留在那里的。俊美的脸,并不因为它显出瑕疵,却让看着它的人心里,真切地觉出了刺痛。当日骄阳下鲜血淋漓的一幕浮现,拭去了灰尘,清晰起来。

天曦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慢慢把指尖抚了上去,轻轻摩挲着细嫩的皮肤。

咎咧了咧嘴,却看不出笑容来,有些自嘲的说:

“重见天日了呢。”

“多久才好的?”

“……不记得了。”

咎显然不愿意说这个。

天曦也就不再问,停了停,试探着把唇贴了过去。与咎的薄唇轻触,又退开些,白皙的脸烧起来绯红,气息也急促了。忍了忍,闭上眼睛,决然深吻了下去。

向来矜持稳重的七公主,突然有如此纵情的举动,咎刚摘了面具还有些不习惯,一时又受宠若惊了。看着天曦一副决绝的神色,有些好笑的,接了香唇噙住,再不管外面的热闹非凡。

礼炮冲天而起,炸出满天的绚烂,引得欢呼惊叹声不绝,也撩的人心痒难耐。

还出去么?

等一下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