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异等待此次觐见,已经是他入京的将近一个月之后。

跟着太监从午门入,他能感受到以前对他十分客气的太监,隐约的一股疏离感。

来到御书房前,太监通报。

得到皇帝允许之后,他终于进入久违的御书房。

上次张异在这里的时候,正是胡惟庸造反,他救了朱元璋的一次。

可如今武英殿重建,张异再次踏入,陌生的感觉扑面而来。

眼前的朱元璋,同样让张异觉得陌生。

四年不见,朱元璋依然还是那样忙,他进来的时候,老朱连头都没抬。

“臣,张异,见过陛下!”

张异按礼节,给朱元璋行礼,老朱此时才抬起头。

望着地上已经是二十出头,已为人父的孩子,朱元璋顿时百感交集。

这一晃眼之间,已经过去十六年了。

当初七八岁的孩子,现在也是为人夫,为人父。

只是眼中的一抹温情,很快被现实的残酷替代,老朱的眼神逐渐变得狠厉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的冷意,又变成公式化的欢喜。

“你来了!”

“嗯!”

台词依然和几年前一样,但氛围却尴尬无比。

朱元璋和张异二人,相对无言,老朱干脆开门见山,跟他讨论起工作来。

说起这些年的产业变化,还有未来的规划。

张异跟没事人一样,给老朱建议。

朱元璋也认真倾听。

君臣二人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午朝的时间都到了。

“陛下,姚大人求见!”

午朝是小朝。一般是老朱会见高阶官员的时间。

朱元璋性子小气,虽然张异给他提议过提高官员行薪水俸禄,但明朝官员的工作时间,也一直是历朝历代最高。

别的朝代的官员,只上一个早朝,还不一定天天上。

而大明的官员不但上早朝,午朝和晚朝也有。

虽然这些年老朱已经尽量缩减官员的工作时间,但午朝汇报的习惯却留了下来。

当然,并没有所有官员都来,老朱这些年见过最多的人,就是姚广孝。

“让他进来!”

朱元璋将姚广孝叫过来,不多时,张异就见到了自己久违的徒儿。

姚广孝一袭黑衣,入朝的时候,他脱去了身上的僧袍。

不过他的光头,倒是非常明显。

他进来见到张异,并不奇怪。

“见过国师大人!”

姚广孝的神情平静,只是叫张异的时候,一声国师,让人唏嘘。

张异神色不变,只是回了一句:

“姚大人好!”

没有愤怒,也没有贬低。

师徒二人形同陌路。

朱元璋默默观察张异和姚广孝,微微点头。

“陛下,关于改制的方案,臣已经写出来了……”

姚广孝将一份奏疏,交给朱元璋。

“改制?”

张异心中升起一丝好奇,难道大明的政治制度,又要改革了?

这些年随着经济的发展,在以农为本基础上,工业确实得到了足够的发展。

所谓的资本主义萌芽,张异已经隐约可以感受到。

基层的生产力变化,很快会反馈到上层的政治变化,老朱是改革的受益者,但同样的,他也要成为改革的推动者。

张异虽然不关心政治,可也知道,中书省的宰相之位,已经空了四五年了。

从胡惟庸被杀,朱元璋再也没有任命过任何一个宰相。

而如今的姚广孝,主打一个有实无名。

他干着宰相的活,却没有丝毫名分,如果非要说的话,也就是那个宝钞局的位置,还算可以。

但如今,随着工业化的发展,更多的职能部门,事实产生。

大明也许需要更加细化的政府机构,可是这样的改革,等于改了延续多年的官制。

无论是姚广孝还是朱元璋,都属于摸着石头过河。

老朱和姚广孝谈论着,张异只是静静倾听。

其实,朱元璋知道他窥视未来的事情,问他一句就好。

自己虽然不能完全决定如何改革,可他有着后世最多的经验。

但比较诡异的是,无论是朱元璋还是姚广孝,都没有去问他。

好像是,朱元璋准备摆脱对他的依赖?

张异暗暗自嘲一笑,却当做没事人一般。

老朱和姚广孝,反而会时不时看他一眼。

见他风轻云淡,朱元璋莫名觉得燥怒,但他还是强行压下心中的怒火,继续和姚广孝讨论。

过一会,二人讨论完毕。

老朱对张异说:

“皇后娘娘挺想你,你去跟她说说话吧!”

张异只是微笑,答应了这件事。

刚好姚广孝也要离开,二人一起告辞。

“师父,不如归去……”

姚广孝和张异几乎同时踏出御书房,张异只听到一声提醒,等他回过头,却发现姚广孝已经快步离开。

张异的手中,多了一些东西。

这是第二个人在劝他走。

张异能感受到姚广孝的一声师父中,带着的香火之情。

太子让他走,姚广孝也让他走。

张异已经感觉到了,朱元璋森然的杀意。

可是,都让他走,又不告诉他,怎么走?

张异哭笑不得,只能跟着太监,前往坤宁宫。

马皇后依然如以前一般,让他感觉到十分温暖,只是她眉目之间,却带着一丝忧愁。

那种明明是关爱,却欲言又止的态度,让张异变得更加心寒。

很明显,皇后虽然同情他,却没有揭破他目前的处境。

这只有一个可能,就是皇后同样没能说动皇帝,改变弄死他的决定。

马皇后,朱标。

这两个人是老朱心目中最重要的人,可他们也劝不动对方,由此可见朱元璋杀意已决。

“孩子,吃过晚饭再走!”

“皇后娘娘,可如果吃过晚饭,宫里的门……”

“不碍事,留着陪本宫说说话,如果真晚了,就住下吧!”

张异不是第一次留宿皇宫,上一次留宿的时候,正是胡惟庸造反之时。

马皇后跟他聊兴正浓,他也不好反驳皇后。

就这样,二人聊着聊着,一直聊到夜半。

按照皇后的吩咐,太监给张异在宫里安排了住宿。

但朱元璋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夜里的宫中,十分静谧。

只有来巡巡查的侍卫和太监,隐约能听到脚步声。

张异挑灯夜读,蜡烛的灯光有些昏暗。

他吐槽着电灯还没被发明出来,却又忧心今天皇帝和皇后的反应。

他并非视死如归之人,只是张异心中也有一股怨气。

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要因为君王莫须有的猜忌买断。

“真人!”

张异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他马上就认出对方的声音。

“老陌……”

张异听见咚的一声,老陌从墙头翻下来。

“真人……”

他见到张异,直接跪下去。

“你这些年,又回到宫里了?”

张异再见故人,百感交集。

老陌无声点头,他和陈珂被算计之后,后来才被找到。

后边,真是所有人都和张异切割的时候,他顺其自然也留在了朝廷里。

张异闻言,说了一声好。

他指着自己旁边的茶,问他喝不喝?

老陌严重闪过一丝愧疚,但还是继续说:

“真人,这次皇上让我负责常茂案……”

张异一愣,旋即笑道:

“陛下,挺狠的心!”

离青陌是跟他最久的锦衣卫,甚至有一段时间,离开锦衣卫。

可老朱竟然让他去办这个明显是冤假错案的案子,那同样是一种孤立和交投名状的表现。

老朱正用各种办法,逐步将他身边的人都剥离。

张异只觉得,自己心头的怨气越发浓郁。

“那你夜晚来寻我,可是要来抓我?”

老陌摇摇头,道:

“不是,但陛下应该很快就要动手了!

我负责案子,已经差不多确认,只等陛下给真人定罪!”

“贫道倒是好奇,陛下怎么给贫道定罪?”

“常茂的事,死凌说泄露出去的,并且通过此事拉拢蓝云……”

离青陌将这个案子爆发的过程,都说给张异听。

“所以你说,太子妃因为蓝氏的遗书,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告诉常遇春!

而这个案子,是常将军逼着陛下办的?”

“差不多吧!”

张异默然,如果是这样的话,倒是能解释一部分的疑惑。

常茂只是个小人物,不值一提。但他背后的常遇春和常氏,影响力却不容小觑。

张异也明白,他跟常遇春就算再好,也好不过父子之情。

知道儿子死在他手里,常遇春有什么反应都不奇怪。

都说坏人是蓝氏,可常遇春纵容蓝氏,很大程度上也说明了他在子女教育上的态度。

自己红的时候,也许是一回事。

可这些年他被皇帝针对,加上常茂的死因爆发,朱元璋在他和常遇春之间做一个取舍,也是很正常的事。

加上皇帝本身就对他有些想法……

这就是自己应该死的原因?

张异自嘲一笑。离青陌扑通跪下去。

“真人,我跟您多年,也亲眼见证您和陛下之间的交情。

陛下这几年的状态,您也知道,他也是一时猪油蒙了心。

若是动了您,我相信陛下一定会后悔的……

所以我今日冒着危险前来,提示真人……”

“真人,走吧!

您本应该是穿梭于群山中的散仙,不该于世间流连!

看情况,陛下这一次动的只是真人,而不会牵连其他!

只要真人走了,就没事了……”

姚广孝让他走,朱标让他走,

如今就连老陌,也让自己离开……

张异深吸一口气,默默闭上眼睛。

自己和朱元璋的关系,应该是到头了。

可自己有心离开,皇帝何尝愿意?

张异望着诺大的皇宫,第一次后悔当初将所有的密道交给老朱。

等等……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事情。

等张异回过神来的时候,老陌也走了。

张异就这样,在宫里静静地待了一晚上。

“他昨天什么都没做?”

朱元璋等到早上,等来了锦衣卫的消息。

对方给了一个肯定的回复,老朱陷入沉思。

张异等天亮,就出了宫。

他回国师府,又待了几天。

几天后,锦衣卫上门,张异直入诏狱。

这件事,在京城闹出轩然大波。

所有人都在想,张异到底做错了什么?

关于常茂之死的留言,不胫而走。

宫中!

周通跪在朱元璋面前,说:

“陛下,张真人好像真的不知情!

咱们的话都说到那份上了,他要走早就走了……

事实上证明,宫里那条密道并不是真人挖的……”

朱元璋沉默,周通继续说:

“如果他做贼心虚,陛下您将他安排在那个地道入口附近,他肯定通过地道离开了……

可是国师没有,他的表现一点都不像他知道那个地道存在的样子!

小的觉得,挖地道的,另有其人!”

“你觉得是谁?”

“胡惟庸吧?他很长时间内,也曾经管理过北京的事务……”

周通的话,让老朱深吸一口气,其实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如果是胡惟庸的话,其实说得过去。

因为胡惟庸本就准备造反,他挖几条能进入皇宫的地道,也是可能的。

尤其是,他在凌说的配合之下。

只是如今胡惟庸已经死了,这件事就成了无头公案。

朱元璋不能去赌这个可能,他只能将危险扼杀在摇篮中。

“陛下,您的试探,也该到头了……

难道,您真期望张真人成为你想象中的样子?”

周通跪下来,还是忍不住给张异求情。

试探。

没错!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他这些年虽然杀了不少人,可落在张异身上,他终归还没没有选择直接下手。

从头到尾,所有出现的人,都只不过是逼着张异路出马脚。

如果张异那天晚上从地道走,也许他出来的时候,就能撞上老朱的锦衣卫。

但张异什么都没做,明明自己给他制造过那么多的机会离开。

他都没有离开?

是张异真不知情,还是他对自己有信心?

朱元璋冷着脸,道:

“那就最后试他一次……”

皇帝的声音冰冷,周通无可奈何,最后只能三跪九叩,无声离去。

张异在诏狱中,并没有受到任何刑罚。

他似乎被人遗忘一般。

只是如今的诏狱,在皇帝有意削弱锦衣卫权柄之后,空旷了不少。

这里跟四五年不一样,不再是官员们的噩梦。

但入了诏狱,却等于自己已经半只脚踏入鬼门关。

张异道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老朱要杀自己?

因为那个该死的自卑吗?

张异闭上眼睛,静坐沉思。

他想起自己的父亲,老张也曾经面对生死,他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老张能做到对生死如此淡然。

可他现在的状态,似乎也差不多。

“真人……”

老陌的声音再次响起。

张异抬起头,却看见他鬼鬼祟祟前来。

没有半点犹豫,老陌打开牢房,让张异出来。

张异微微一愣,这是什么情况?

“真人,您别惊讶,我是来救您的……”

他说完,将一个身穿囚服的人,送进来。

张异看那人,竟然跟他有几分相似。

他愣住,旋即明白老陌的手段。

“这是太子殿下的吩咐,也得到皇后的支持……”

老陌知道张异的疑惑,赶紧给他解释。

张异神情恍惚,原来是朱标主持了这次行动?

太子和皇帝对着干,那是对自己政治生命的冒险,哪怕是朱标,也不能轻易决定这件事。

可如果皇后也默许,这件事的成功率应该很大。

张异还没答应的时候,老陌已经拉着他的手离开。

张异在他的引导下,已经出了诏狱。

而此时,早就有一辆车马,停在前边。

马车是锦衣卫的马车,老陌催促张异上车。

张异迷迷糊糊地跟着老陌上了车,一路好着城门去。

此时的天色,已经隐约昏暗,宵禁的日子马上就要到来。

他们走得很顺利,如果能赶在天黑之前出城,张异自然就天高海阔,顺利离开。

只是好事多磨,张异在车马里,听到了有人惊呼的声音,旋即,背后有快马疾驰,追过来的身影。

前方赶车的老陌,暗道一声不好。

他突然掀开帘子,对张异道:

“真人,我引开他们,您先避一避,接下来,看您造化了……”

他说完,一根弩箭插在车厢上。

周通怒斥的声音传来。

紧接着,更多的弩箭,朝着马车射过来。

老陌道:

“真人,离开吧,如果您不幸被抓住,请别连累太子殿下!”

他说完,抱着必死的决心,狠狠催动马车。

张异似乎明白了老陌的意思,悄无声息,从马车上跳下来。

借助夜色,张异毫不费力。

等着锦衣卫的车马路过,整个北京城又陷入戒严状态。

他深吸一口气,四处打量。

只见周围又一处空宅院,想都不想就跳进去。

外边,很快响起到处搜查的声音,张异立在这个院子里,犹如孤岛一般。

说不怕,那是假的。

人在面对生死的时候,谁能逃得过恐惧?

但他想了一下,却没有逃走。

只是静静地在空宅子里,等着结局的到来。

他不知道,在不远处,通过望远镜,张异的情况一点不落,映入朱元璋的眼睛里。

“陛下,那些密道,真不是小真人挖的……

都到这个份上来,如果他真的是密道的主人,他已经逃走了……”

“父皇,你错了……”

朱标就站在老朱身边,语气平淡。

“儿臣不知道父皇想要什么结果?

您若是希望张家弟弟死,给他一个痛快便是。

可你若希望他无辜,你可曾想过接下来会面对的后果?

十年信任,毁于一旦!

只是因为您心中的猜忌吗?”

朱标的话语,一字一句,都刺在朱元璋心头。

老朱神色复杂,他听着朱标的话,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只是,他看着院子里的张异,瞳孔猛然收缩。

“他想自杀,快阻止他……”

老朱瞬间,变得慌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