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大人!”
十几日后,龙虎山上来了一个张异熟悉的人。
“周通!”
张异没想到这次亲自过来找自己的,居然是周通。
多年不见,他能见到老友,也是欣喜。
不过周通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让张异的笑容逐渐收拢起来。
不知不觉之间,当年跟他关系很好的那些人,逐渐与他渐行渐远。
随着皇帝对春秋派的依赖越来越高,他这个春秋派的创始人,也被皇帝限制。
姚广孝,李善长,甚至如今已经入朝为官的吴葆和。
这些人成为了朝廷中的主力,但同时也和张异切割。
这背后是谁在主导,张异不用想也知道。
不过他也并不在意,毕竟他对朱元璋并没有过多的期待。
“周大人这次来,不知道有何事?”
张异见周通客气,他也摆出自己的态度。
“国师大人,陛下听闻国师大人一直抱病,所以让我带一些药物过来给您。
而且陛下让我给您带句话,如果久病不愈,那就干脆去京城治病好了。
京城虽然不比南方暖和,但胜在资源多,名医多。
虽然国师大人也是当世神医,但毕竟医者不自医!
所以去京城,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周通的话语虽然客气,但句句不离让张异回京城。
张异莞尔一笑,虽然知道这天迟早到来,但却没想到老朱的手段如此简单粗暴。
“好!”
他的干脆利索,引得周通一愣。
这些年,国师大人借故不出,大家其实心知肚明。
朱元璋分别派徐达,姚广孝和回朝述职的朱樉过来请张异,可算是给足了他面子。
不过张异见了另外两人,姚广孝干脆连山都没让对方上。
周通已经算是上山的人中地位最低的,哪怕如今的他是锦衣卫指挥使。
在京城那场变乱之后,朱元璋削了很多锦衣卫的权柄。
张异其实明白,自己不得不走。
与其让皇帝给自己体面,不如他自己识趣一点。
他没有将妻儿带走,而是以徐家丫头有身孕的理由,将她留在龙虎山。
张异追随周通,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行程。
周通在路上,一直和张异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张异从他微妙的动作中,已经读出了许多东西。
他洒然一笑,却是看开了。
也许从某些时候起,他曾经对老朱产生过不同的期待。
但事实证明,历史终归会以他的方式,回到原来的轨迹上。
只是他改变了一些人的命运,也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张异此时想的更多的,不是去改变这个世道,而是如何去改变自己的命运。
一路无话。
从江西到北京,张异见证了祖国河山的变化。
在应天府,他看到了水泥硬化地面的修筑,周通带着他,一路从水路北上。
扬州、济宁、沧州、天津……
当北京的城墙出现的时候,张异还有种恍惚的感觉。
这座城,六年未回。
在皇帝的经营下,越发热闹起来。
“国师大人,当年你离开的时候,京城还没那么大……
后来陛下也扩了城市,不过依然按照您的布局,没有做任何改动!
您看,这外边的人来了,都觉得咱们是塞上天堂……”
周通在公共场合,倒是不会特意避讳张异。他给张异介绍着这些年京城的变化。
自从和姚广孝决裂之后,张异已经很少有了解北方的渠道。
通过周通的介绍,他倒是了解了这些年的变化。
北京城,这座古香古色的城市里,却多了一些工业化后的痕迹。
张异看着迎面而来的一辆自行车,表情颇为怪异。
“自行车造出来了?”
当年他离开的时候,曾经给吴葆和他们留下一些图纸和要求。
至少自行车,对于工艺细节的把握,当时的吴葆和他们还不能做出来。
五六年的时间,张异料得没错。
一旦知识开始传播,哪怕他从中什么都不做,历史的车轮依然会朝着前方推进。
“没错,吴葆和吴大人,通过这些年的努力,终于完成了当年国师留下来的设计……
这个自行车,如今能卖上一百两银子,还供不应求!
如今朝廷也打造了不到一百辆车,陛下在宫里也有一辆……
除了拿出一部分拿来拍卖,剩下的陛下只赏赐给少数人。
您看到的这位,是分到我们大理寺衙役用的……
根据姚大人的规划,接下来的时间里,
大明应该会建立一座自行车厂,争取将自行车的价格降到十两银子之内……”
“铁矿的供应够?”
张异马上询问其中的关键问题。
在钢铁缺乏的古代,加上为了防止百姓造反,
铁器一直是被管制的。
“够,这是陛下亲自下令的,应该没有问题……”
张异闻言,若有所思。
随着燧发枪和火神枪的普及,火器的装备,使得朝廷对民间冷兵器的戒备进一步下降,加上采矿业的发展,
许多东西也逐渐放开限制。
自行车卖的贵,张异并不奇怪。
因为这东西哪怕在他前世,父辈爷爷辈的时候,也是一种贵重物品。
让张异觉得欢喜的是,自行车的流行,意味着这个世界的底层研究,也走上了正途。
比如骑车的轮胎,没有足够稳定的香蕉供应,是没有办法满足自行车推广的需求的。
这些东西,他曾经对姚广孝说过,也有过详细的计划书。
既然他能推行下来,想来前置的麻烦,都已经被解决了。
“看来,一切的发展,比我想象中要快……”
张异深吸一口气。
随着皇帝全力推广,在规模化和工业化方面,大明的进步确实飞速。
“那是,不过如果有国师把关,这速度还能提上一提!
陛下倒是经常念叨国师,说国师乃是老天爷送给大明的瑰宝。
如今我大明虽然不比盛唐,却也差不多了……”
对于周通的马屁,张异只是笑笑,并没有真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他们来到京城的时候,已经是临近夜晚。
皇宫的门也要关闭,所以进宫面圣只能安排到明天再说。
周通将张异送到国师府。
里边早就有人将该打扫的东西都打扫好。
张异入住之后,他还安排几个锦衣卫,护着国师府周全。
张异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准备休息。
前几年还住得舒服的国师府,如今再回来,却是住不惯了。
张异干脆去书房,看能不能找点什么东西看。
当他发现书房里,居然有历年的日月时报的时候,满是欣喜。
日月时报,早就成为大明百姓生活的一部分,但张异在龙虎山的几年,因为守孝的关系,他倒是很少看。
虽然守孝之后,他恢复了阅读,但毕竟也有几年空白。
于是乎,他开始津津有味地读着大明的旧闻。
报纸是最能看出过去数年大明的变化,张异正津津有味地读着,突然,外边有了动静。
似乎有个东西,砸在他的窗户上,发出一声响。
张异被惊动,走出去四处张望,却没有发现任何人在。
他看见地上有个小纸团,里边包裹着石头。
张异将纸团捡起来,进入书房。
“常茂……”
一个已经在张异记忆中消失许久的名字,重新出现在他的眼前。
“皇帝准备启动常茂案调查?”
张异看到这个答案,顿时病寒彻骨。
是谁给自己传的纸条,张异并不知晓。
可是纸条上的内容,由不得他不重视。
常茂之案,严格来说仅有他和皇帝两方知晓。
除此之外,就算是姚广孝等人,张异也没有轻易说过。
这传话的人很明显,并不是朱元璋的人。
那是谁给自己传的?
难道是周通?
张异的脸色变得十分凝重,常茂的事情早就随着朱元璋和自己将他埋骨,而烟消云散。
他的死在在皇帝眼中没有丝毫的意义。
因为皇帝知道完整的过程。
他甚至是这个案子的参与者之一,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朱元璋依然要重启所谓的常茂的调查。
只能说明,老朱要构陷他,
让他下狱,甚至消失。
张异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心寒彻骨。
朱元璋的薄情寡义,让他彻底认清楚形势。
不管悄悄警告他的人是谁,张异至少已经知道了,朱元璋对他的杀意。
而他,现在必须想办法自保才行。
可是……
他突然苦笑起来,怎么自保?
他又不是真的神仙,可以踏空而去。
也不会真的雷法,直接御敌万千。
说白了,自己终归只是一个武功稍微高强的普通人。
十人敌,百人敌,也许就是极限。
难道他还真能从千军万马中杀出重围?
巨大的无力感瞬间袭涌张异的全身,他自嘲一笑。
“没想到,贫道终归逃不过兔死狗烹的局面……”
张异想到了老张,当年他还活着的时候,他总觉得这位传说中的张天师名不副实。
可他去世之时的那种淡定,又让张异感觉到他的不凡。
如今自己即将面对生死,生死间有大恐惧,袭扰张异。
张异发现,自己看起来并不如父亲那般淡定。
他有个冲动,就是马上离开京城,离开这个危险之地。
只是张异想到了龙虎山上的妻女和龙虎山的千年基业,终归还是叹息一声。
“娘的,给玩砸了……”
他爆了一个粗口,就陷入深深的沉寂之中。
第二日,张异准备进宫面圣,却得到锦衣卫的通知,皇帝今日没空,让他晚点再进宫。
张异越发感觉到,来自于皇宫中的深深恶意。
不过他并没与声张,而是自然而然出了国公府。
他想了一下,第一时间去了北京春秋观。
春秋观是他名义上的道场,也是春秋学院所在之处。
可张异发现,等他到了春秋观,却发现春秋学院早就不在了。
张异找人打听,发现所谓的春秋学院,今年年初已经搬迁了。
自己身为春秋学院的创始人,却不知道春秋学院搬迁的消息。
张异心中的不安感,越发浓郁。
他站在顺天府的街头,这座城市是他造的,但他如今却想不出去哪好?
他就算有心打探消息,却也不知道去哪好?
想了一下,张异让人赶车,前往魏国公府。
如今诺大的北京城,似乎也只有那里才能让自己稍微安心下来。
“是贤婿……”
张异的到来,让赋闲在家的徐达很是高兴。
他将张异接入府中,正好看见有个少年骑着自行车过来。
“姐夫,允恭见过姐夫!”
张异看到的少年,正是已经少年的徐允恭。
“允恭,你长大了……”
徐允恭也算是张异从小玩到大的弟弟,二人之间很是亲密。
“姐夫,你上京,怎么不带姐姐过来?”
“她有喜了,不适合舟车劳顿!”
张异用早就准备好的借口,来应付别人的询问。
“姐姐有了……”
徐家人听着这个新的消息,喜出望外。
徐家丫头跟张异完婚数年,只生下张之维一个孩子(张怀义是观音奴生的),他们还担心呢……
“行了,进去说!”
徐达搭着张异的肩膀,将他引入书房。
谢氏不在,爷俩刚好可以聊聊男人之间的问题。
张异将自己进宫,却被皇帝拒之门外的消息说给徐达听,徐达脸色也是微变。
他虽然是武将,可政治情商冠绝庙堂,
哪怕是李善长,刘基之辈,也不如徐达。
“皇上将你千里迢迢召回来,却没有第一时间见你……
还有,你说你昨天晚上,有人给你投食送信?”
张异犹豫了半天之后,终于还是觉得应该跟徐达交流一下自己的情况。
如今京城之中,有能力能帮到他,也能让他产生信任的人,唯有徐达。
果然徐达听到这个消息,马上脸色大变。
“重启常茂案?
这件事我倒是有些耳闻,据说陛下年初让常遇春南征的时候,遇春给他提过条件。
他这些年没有什么遗憾,唯有常茂失踪,始终是个心结!
但皇上能答应他,我当时就觉得奇怪。
因为遇春这些年虽然没有失了皇帝的宠幸,太子殿下对太子妃也是爱护有加。
但胡惟庸一案,毕竟牵扯了蓝玉和蓝氏。
因为这件事的缘故,就算是常遇春,也很少会触及前事件。
可陛下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常茂大动干戈?”
徐达想不明白。
张异苦笑,道:
“常茂的案子很简单,因为人就是我杀的……”
“什么?”
徐达蓦地站起来,脸色大变。
他赶紧望向窗外,去将书房的门窗都关起来。
“你再说一遍?”
“是我杀的,是陛下毁尸灭迹……”
张异想了一下,将当年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徐达认真倾听,脸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
他不由咒骂:“常茂这小儿,该死……”
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一个小小的常茂,居然在设计谋杀大明的功臣,而且如果不是张异机敏的话,他几乎就成功了。
从海上逃生,到陆上的追杀,张异完成反杀不假。
可这一路上,留下太多的痕迹。
而且更让徐达难受的是,朱元璋居然是这件事的参与者。
他主持了常茂的毁尸灭迹,意味着他早就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可他依然选择重启常茂的调查案,那是什么意思?
没有人会傻到自己调查自己,除非是他已经决定了替罪羊。
徐达猛抬头,盯着苦笑的张异。
张异就是朱元璋找来的替罪羊,或者说,这个案子就是为了构陷张异而来的。
朱元璋,想让张异死……
知道事情真相的徐达,瞬间汗流浃背。
“陛下,想让你……”
“如果贫道猜得没错的话,确实如此!
好在贫道将妻儿留在龙虎山,若是她们随我入京,我恐怕会更难受!”
“陛下为什么?”
徐达站起来,想不通朱元璋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异对这个国家很重要,大明建国十六年,却走完了其他王朝数百年都不曾有的盛世。
而徐达清楚的知道,这些所有的改变,背后都是张异在推动。
可以说,如果说老朱座下众臣,要比谁最重要的话。
张异自认第二,没有人敢说第一。
而且他和朱元璋的关系极好,老朱一直以子侄的身份对待他。
若不然,他何必会将徐家丫头指婚给张异,而且还搭上王保保的妹子?
既然老朱辛苦将张异捧上去,为什么又要将他打压下来?
是张异做了什么?
也不会呀,因为这些年张异始终游离于权力中心之外,并不曾染指权力。
不贪慕权力,又与皇帝感情深厚,加上他的利用价值和两次救命之情。
朱元璋万万不可能做下这种决定,徐达心里以为,哪怕是皇帝要杀他,也不会杀了张异。
但现在案子的重启,一切都指向了张异。
这种变化,让徐达也摸不清头脑。
只是他也明白,如果张异说的事情是真的,那此时十有八九就是皇帝要动手的千兆。
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先不提这件事会不会牵连徐府,只想到如果张异被杀害,会牵连徐家丫头……
徐达就觉得悲从中来。
“老夫去宫里求陛下网开一面……”
徐达站起来,就要往屋外走。
张异一把拉住他:
“岳父大人,您知道没有用的……”
徐达闻言,顿时泄气。
他何尝不明白这件事的麻烦,如果他能通过求情给张异一一条活路,朱元璋就不可能对张异出手。
“我今日前来,是因为我这些年,跟京城断了联系,所以信息渠道也少!
贫道只是想知道,陛下为什么会对贫道动了杀心?”
张异自己也想不通这个问题,哪怕是朱元璋对自己有了忌惮,可不应该要杀自己才对。
“而且,贫道也想知道,昨天给贫道投石送信的人是谁!”
徐达闻言,稍微冷静下来,他帮张异分析。
“你这些年,留在京城里的朋友,都有可能给你送信!
吴葆和还俗,成了春秋学院研究院的主事者,算得上是朝廷的官员,同时和龙虎山有香火之缘!
邓仲修陛下也是信任,不过他此时不在京城,可以不提他。
接下来,是你锦衣卫的那些朋友。
陈珂和陈满,这几年也得皇帝重用。
陛下这些年将陈珂送进宝钞局,有点要接替姚广孝的意思,
而陈满,就在警衣卫……”
对于朝廷中的格局,徐达如数家珍。
张异静静听着,知道熟悉的人都安好,他自己也颇为欣慰。
随着徐达一个个介绍,最后终于说到姚广孝身上。
“姚大师,如今他在朝中的权柄,高过当初的李善长……”
徐达提起姚广孝的时候,表情颇为复杂:
“但此人心机深沉,是不择不扣的白眼狼……
给你投石送信,首先排除此人……”
张异神色复杂,姚广孝可以说,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理想的延续者。
他留下来的东西,能够如此完美的履行,姚广孝功不可没。
不过二人之间的关系,终归还是来源于朱元璋的一道圣旨,老朱让他跟自己产生切割的时候,姚广孝做得比谁都彻底。
而他一直事实上控制春秋学院,当切割之后,在皇帝的帮助下,所谓的春秋派,也逐渐成为他的班底。
他确实不应该是通知自己的人,一来他未必知道皇帝的打算,二来他也没有机会给自己投石问路。
张异心目中那个人,大抵还在周通,陈珂和老陌身上,
尤其是老陌……
从洪武十一年那场内乱开始,老陌也逐渐消失在张异视线中。
他虽然是朱元璋的人,但这些年相处下来,跟自己的感情也算不错。
“张异,要不你逃吧!”
徐达突然提醒张异,张异一愣。
逃?
他能往哪里逃?
“你跟秦王殿下的关系还不错,如果形势不对,去往日本,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
或者,你大舅子王保保,在中南半岛,也能有你容身之地……”
张异想了想,摇摇头: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贫道如今,早就不是孤家寡人。”
“这个你放心,妙云她们我还能照拂,出不了事!
而龙虎山,你也不用担心。
你们龙虎山千年积累,只要不涉及造反,就不会有事……”
徐达犹豫了一下,说:
“虽然我忠于陛下,但也不能不说,陛下这些年状态非常不对!
所谓兔死狗烹,既然他用这件事针对你,想来就是动了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