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广孝闻言一愣,朱元璋提出来的问题,超出了他的预料。

张异与皇帝之间的选择?

当朱元璋将张异和自己摆在对立面的时候,姚广孝已经明白了什么?

老朱见他久久不回,冷眼看着。

姚广孝想了一下,跪在地上说道:

“臣与师父的缘分,也是陛下所赐,臣自然是陛下的人!”

不管他所言是真心还是假意,至少朱元璋听进去了。

他对姚广孝的回答,十分满意。

“有你这句话,朕以后会重用于你!

朕问你,张异交给你的东西,你可有把握推行?”

姚广孝想了一下,说:

“可!”

“那朕再问你,朕从地道出宫那日,你为什么会知道地道出口在那里?”

姚广孝的额头,已经冒出冷汗。

他低头道:

“是因为师父,不,国师告诉我如果有事,去那里寻找一个机关,臣没去之前,并不知道那里通往皇宫!

在路上,我们二人发现了异常,有心求证。

与国师分开的时候,国师让我做好城中有动乱的准备……”

姚广孝将那日的情况,一一道出。

他说的本来就是事实,老朱也相信了。

朱元璋又问:

“那朕问你,如果你给朕修皇宫,需不需要将逃走的地道,都一并修好?

难道国师已经预料到朕会有今日灾祸?

或者,有别的想法?”

姚广孝低着头,朱元璋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君臣之间的沉默,让二人都十分压抑。

老朱也惊觉,他自己问出来的话,已经表明了自己在想一些可怕的事情。

最终,姚广孝叹了一口气:

“陛下,如果国师真有二心,且他能预测的话。

他最好的做法,就是不救您……”

朱元璋的脸色微微变化,然后坐回龙椅之上,他有些迷茫吗,也有些惭愧。

其实他自己也明白,张异不可能对他产生别的心思。

不过胡惟庸说过的话,还在他脑海中盘旋。

这家伙乱了他的心,也将他的黑暗面,重新唤醒。

朱元璋何尝不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对,可这种猜疑的状态,就在心里挥之不去。

最终,老朱叹气:

“也许,是朕错了……

姚广孝!”

“臣在!”

“你领着朕的圣旨,去将他带回来吧!”

老朱让太监进来,下了一道圣旨。

让姚广孝带着圣旨,亲自前往诏狱。

……

诏狱中,张异神色平静,正和刘伯温闲话家常。

二人皆是阶下囚,聊起过往,倒也开心。

尤其刘基隐约知道,张异入狱,还是因为替自己求情。

他对张异多了一份愧疚,所以态度十分好。

“张异,你就不担心,自己出不去?”

刘基忍不住询问张异。

“陛下在敲打贫道,贫道明白!

不过陛下对贫道没有杀意,贫道也是知道!

且,贫道身上有事,

陛下不会关我多久,想来今日或者明日,他也该有个决断了……”

张异的回答显得风轻云淡,他的淡然也让刘伯温高看他一眼。

朱元璋的性子,刘伯温再明白不过。

那位君王如果触及逆鳞,他冷酷起来,并不会顾忌任何人的身份面子。

张异和皇帝之间的关系,占了一个情字。

朱元璋对张异的情分,才是他真正的护身符。

“也是,你还有利用价值,可老夫已经没有了!

此次若不是为了圣学延续,我也不会来蹚这一趟浑水。

只是宋老哀求,老夫也想尽力,所以腆着脸过来了!

只是没想到,老夫还是高估了自己的面子!”

“宋先生看不透,夫子岂有不懂的道理?”

张异见刘基故意引导,将话题转到此事之上,他也有些头疼。

刘基的想法,他不是不明白。

程朱之学,是读书人的正统思想。

朱元璋动程朱之学,等于将天下读书人都推到他的对立面,这一点而言,其实没有毛病。

不过落在具体的人身上,每个人对这件事的接受程度不同。

就如人人读圣贤书,却依然贪官盛行一样。

理念,信念,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并不值得和性命相提并论。

当朱元璋的怒火,夹杂着武力压迫下来的时候。

大部分读书人的选择,大抵还是保住自己的性命。

别说皇帝只是抬新儒家而贬低理学,

就算皇帝坑儒,又能改变什么?

相比起儒家,佛道二门这千年来,不知道被当权者灭了多少回。

大家还不是坚强的繁衍着?

刘伯温和宋濂这些人恐惧的,并不仅仅是老朱针对程朱理学本身。

既然刘基愿意谈起,他也没有逃避的道理。

“陛下若是不念二位的情,进入诏狱,咱们还能像现在一样,安稳的聊天?

外边的哀嚎,惨叫,夫子可曾听见?

其实夫子也明白,陛下并非不卖夫子面子,

而是夫子试图改变陛下的理念……

但您也应该明白,您什么都做不了。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压制理学,乃是大势所趋!”

刘基脸上,满是悲伤之色:

“陛下如此羞辱圣人,圣学,非明君所为……”

张异闻言笑了,虽然他很收敛,但刘伯温也看出他的意思。

“刘老,您也是有大智慧之人,如何不知道陛下的心思?

陛下能走到这一步,未尝没有天下读书人的原因。

至于您的感慨,恕小道无礼,其实您说的是,佛道二门,在过去的时光中一直在经历……

所谓灭道,灭佛,并不曾真正将佛门和道门灭去。

理学既然能统治天下思想百年,哪会因为陛下而消失无踪?

先生忧心的,不是理学如何,而是理学带给读书人的超然地位,要开始瓦解了……

这场君权和相权的争斗,终归换了一批人来唱戏!

所以在小道看来,宋夫子和您上来护的不是道,

而是诸位的权力……”

刘基看了张异一眼,没有反驳他的话。

大家都是聪明人,很多时候去冠冕堂皇的反驳,反而显得虚伪了。

“贫道认识陛下十年,其实一直明白陛下的心思。

陛下认同理学的道,但他和大家争的是权。

争权夺利,各凭本事!

但理学最被君王看中的价值,乃是它对皇权的拥护。

忠君爱国,乃是臣子本分。

如果说以前陛下再怎么都都不会去突破底线的话,胡惟庸的事情,是真的寒了陛下的心。

所以您也不用觉得委屈,理学一脉有如今的下场,并非没有原因。

别的不说,就说宋先生,他可曾在胡惟庸造反的时候,站出来指责胡惟庸?”

刘基闻言,口干舌燥。

他很想反驳张异,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忠孝,为儒家的核心。

陛下所言所行,固然已经得罪了天下读书人。

可你们若是造反,或者用别的手段对付陛下,大家终归还会留着一份情面。

可为了反对陛下,宁愿将胡惟庸推上去。

也别说小道说话难听,

无论是那位要以死殉道的宋濂,还是那些被陛下收拾的官员,

都不配在这个问题上指责陛下。

宋夫子他殉什么道?

当他默认胡惟庸当造反的正义性的时候,其实他心中已经无道可言。

既然是无道之人,所谓的自绝也只是徒增笑柄而已……”

张异说到此处,刘基感觉到自己身后的牢房中,正在睡觉的宋濂,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的话虽然难听,却有道理。

这场相权和君权之间的斗争,一开始只是权力之争,但也是他们把他变成道争。

“先生,权力的丧失,已经是无可避免。

很简单,因为诸位的傲慢,导致了陛下扶持起另外一股力量。

有了替代性,儒教想要以挟百姓令君王的方便性,便是消失了。

可理学作为一个学派,未必不能存在。

只是,以后尔等需要接受,别人的批评罢了。

如当年《道余录》那般无理取闹的模样,终归不可再现!”

道余录的事,也算是这些年文坛中发生的,一个影响力非常大的争论事件。

姚广孝对程朱之学的批判,让他受到天下人的口诛笔伐。那时候的宋濂,刘伯温等人,也没觉得读书人的做法有什么不对?

明明姚广孝只是发起一场辩论,但这场辩论还没开始发生,就已经被天下士子彻底打上妖人的标签。

姚广孝的辩解,没有人愿意听。

哪怕他讲的有道理,也不会有人跟他们讲道理。

因为程朱之学,就是不可忤逆的圣言,哪怕是提出些许质疑,都是大逆不道。

张异如今旧事重提,也颇有几分怨气。

凭什么程朱二人,连质疑都不能质疑。

这压根就不是一个学派对待问题的正常态度,而是一个已经垄断了天下人思想的许久的教派,对于蝼蚁的傲慢。

“也许以后,理学中人,也可以学会跟天下人和平共处了!”

张异正要多说几句,咣当。

大门打开了。

姚广孝和周通从外边走进来。

张异和刘伯温的对话,彻底结束。

周通道:

“国师大人,陛下让姚大人前来接你,前往皇宫……”

张异对老朱会将他放出去并不意外,只是微微点头,他站起来,朝着刘基说道:

“先生,此去不知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但小道祝先生平安康顺,益寿延年!”

张异转身,跟着众人出了牢房。

等到他们走后,宋濂才从装睡的状态醒过来。

“夫子不想死了?”

刘基回头,望着一脸迷茫的宋濂,询问了一句。

他的询问,换来宋濂的沉默。

如果牺牲变得毫无意义,甚至在张异眼中,已经是无道之人。

那他就算寻死寻活,也不过是徒增笑柄而已。

“咱们出去的日子,大概也是不远了!

老朱此去,就在青田安心做学问,不理这朝堂的纷争了。

陛下禁了程朱,却并没有动儒家。

好在圣学根基不断,我们也不算愧对先贤。”

刘基被张异劝说之后,也算看开了,

张异有一点说得对,他们舍不得的,不过是程朱之学延续了百年的富贵荣华罢了。

既然是他们首先背叛了皇帝,就怨不得朱元璋夺去他们的光环。

宋濂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没有反对刘基的话。

……

“难为你了,要不是你,估计我还要在诏狱里多待几天?”

张异出了诏狱,走到姚广孝身边,低声感谢。

姚广孝只是回了一句:

“都是您吉人自有天相,非贫道之福。”

张异停住脚步,他隐约感觉到姚广孝的状态不太对。

但自己这位徒弟,却依然风轻云淡,让人看不透。

张异只觉得是自己多想,转头跟着周通,走到皇宫派来的马车之前。

张异上车,却见姚广孝待在原地。

只见他说:

“国师,您先行,贫道还有事要处理……”

一句国师,让张异隐约明白一些事。

师徒二人相处多年的默契,并不需要多言。

他略微喜悦的笑容,僵在脸上。

张异朝着姚广孝无声点头,进入马车。

车子缓缓启动,朝着皇宫疾驰而去。

一炷香后,

张异已经跪在御书房中。

“见到你想见到的人了?”

朱元璋头也不抬,声音冷冷清清。

张异低着头道:

“陛下,见过了。”

“刘基和宋濂怎么样?”

“臣和夫子聊过,他们似乎有些后悔之意!

臣觉得……”

张异正想为刘伯温他们求情,却发现老朱那种淡淡的疏离感,这让他觉得不对劲,干脆就不说了。

“你说的规划,朕有些不明白……”

朱元璋也不再去提那些事,而是将话题转移到工作之上。

张异自然而然站起来,走到朱元璋身边,对他提出的疑问,耐心回答。

北方工业区的事,就是大明未来几年最重要的规划之一。

随着大明迁都,京杭大运河的挖掘,也已经开始。

沿着京杭大运河,大招一条产业之路。

这里沿河一带,就是大明的经济中心。

相比起海运,漕运有着许多海运无法具备的优点。

就比如不用看老天爷的脸色,也不用担心海上的风险。

张异结合他从史书上的理解,对漕运的事做了巨细无遗的建议,包括未来漕运可能会形成的利益集团。

所谓百万漕功,衣食所系。

一条运河,为沿河一带创造了巨量的财富,同样也带来了巨大的腐败。

反腐问题,一直是朱元璋最为关注的问题。

但同样的,这也是一个难以解决的千古难题。

“陛下,想要反腐,需要一个完整的审核制度,还有一个监察制度……

但不管多好的制度,终归还是要有人执行!

一个帝国处在上升期的时候,贪腐问题只是小事,可帝国的衰亡,也是从贪腐而起……”

朱元璋认真听着,对于腐败这件事,算得上是他最为介意的地方。

如何制定合理的反腐制度,如何执行。

张异其实隐约暗示了一个问题,就是君王不能轻易去改变自己制定的法律。

封建社会,所谓的律法,不过是皇帝的一念之间。

从货币政策,到贪腐的问题。

张异和姚广孝其实一直在给朱元璋灌输一个道理。

不能,也不要轻易去改变自己定制的律法,也不要轻易的法外容情。

老朱甚至能隐约听到张异的暗示,其实对于律法破坏最严重的,就是皇帝本人。

“朕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听你说过,关于未来的事……”

老朱突然提了一茬。

张异微愣,旋即笑道:

“因为贫道从天书上看到的未来是固定的,

可这些年,时移世易,贫道所看到的未来,早就做不得数……”

老朱若有所思,只是盯着张异。

张异一句话,等于跟皇帝交出底牌,他并不是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只是从天书上看到了一个固定的未来。

他说:

“那你给朕说说,你看到的大明,是如何衰亡的?”

张异没有故弄玄虚,就当是给皇帝讲故事。

从朱元璋开始,到朱标的去世,再到朱棣上位……

张异讲明朝数百年的历史,一一说给朱元璋听。

朱允炆削藩,让朱元璋火冒三丈。

他不仅仅是气愤朱允炆违背他的祖训,而是他的手段也显得愚蠢无比。

而这样的蠢货,居然是他一手教出来的?

张异说起朱棣,朱棣造反的事,老朱也理解了。

换成是他,被逼成那样,迟早也会反了丫的。

不过他后来所作所为,依然让老朱沉默。

讲到永乐皇帝的时候,张异也说起大明宝钞造成的影响。

朱元璋理解了张异为什么会强调货币的安全,就他那个做法,其实压根等于什么都没做……

靠货币收割?

那那种操作方法,割了一波,就没有人愿意相信朝廷了。

仁宣之治,让老朱惊喜,可是大明战神朱祁镇的出世,差点让皇帝给气晕过去。

土木堡事件,叫门天子。

揭开了王朝开始衰败的开始,朱元璋没想到,他如此努力的制定各种祖训,就是希望大明的江山,能延续许久。

可就这么几代人,他留下来的秩序,就已经被破坏了。

老天爷给他上的一课,叫做人算不如天算。

朱祁镇和朱祁钰兄弟俩的故事说完,张异继续往下讲……

修仙的嘉靖……然后到在歪脖子树上吊死的崇祯。

张异的故事很长,但对比将近三百年的历史,又显得很短。

老朱听完,整个人似乎没了气力。

他终于从张异的故事中,明白了他这些年试图做下的改变。

关于宗室,关于文官集团的限制,还有一切种种……

“原来朕自以为是,做下如此多的蠢事……

朕的子孙,竟然被那些人逼得只能用庸人!

朕希望家和万事兴,但朕的子孙,也没少为这个大宝之位争夺……

且,难怪你说老徐家不长寿……”

朱元璋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异一眼。

妙云是个好姑娘,朱元璋当年否掉让她嫁给老四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她短寿。

张异听老朱提起徐妙云,登时有种老王被抓的感觉!

好在老朱没有在这件事上纠缠,而是继续跟张异研究大明会出现的问题。

根据数百年的经历,皇帝也明白了,自己需要注意什么?

当然,正如张异所言,他说说的历史,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从大蒜素诞生,救活朱标开始。

大明就不会走向张异所看到的未来,可张异带给大明的,是未知的改变。

这个未来是好,是坏,只能留给时间去验证。

老朱知道明史之后,又问了张异许多问题。

朱家的二百多年的历史,短短几日,自然不可能说得清。

张异眼看日暮西斜,饥肠辘辘。

皇帝才放他走。

朱元璋没有说过多离别的话,只是让他代问张正常好,就让他离开了。

张异看了老朱一眼,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

他默默拜了皇帝,转身出了御书房。

从奉天殿到午门,是一段不近的距离。

张异谢绝了太监的引路,只是慢慢走着。

远处,有一人似乎要趁着晚朝的时间,进宫汇报。

他龙行虎步,让张异有些熟悉。

只是恍惚之间,他仿佛又没有认清来人的身份。

张异停下脚步,和姚广孝四目相对。

光头,僧衣,僧人姚广孝双手合十,朝着张异拜下:

“贫僧姚广孝,见过国师!”

僧人,姚广孝。

张异自嘲一笑,突然想清楚了一切。

原来皇帝已经开始安排,他和身边的人做切割。

青衣宰相,黑衣宰相。

姚广孝终归还是回到了他本来的命运轨迹。

“原来是姚大师!”

张异咧开嘴笑,师徒二人的缘分,似乎在这一笑中断了。

“国师远行,道衍事务繁忙,恐怕无法给国师送行,请代我问天师一声好!”

“行,我也祝大师前程似锦,一帆风顺!”

张异和姚广孝各自行礼,错身而过的时候,姚广孝似乎说了什么,让张异愣住。

不过,他没有停下来,继续往前走。

曾经的道友,形同陌路。

“不如归去啊……”

张异自言自语,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皇宫。

第二日,龙虎山的人,就已经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太子殿下!”

城门口,张异见到了朱标。

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十年离家,如今再度回归,身边能剩下来的朋友,竟然也只有眼前人。

黄家哥哥,永远是他的黄家哥哥。

“兄弟,一路走好,我等着与你把酒言欢的一天……”

“嗯,常家姐姐呢?”

张异试图寻找常氏的身影,朱标面色古怪,说:

“她昨日去收集母亲的遗物后,就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