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宝钞虽然发行了一段时间,但姚广孝一直在控制发行量。

张异这些日子行走北方,却还没遇见过大明宝钞。

如今第一次见,虽然这玩意不是出自自己的手,但张异却莫名觉得有种亲切感。

他拿着大明宝钞,半天没有动静,那掌柜的只以为他是质疑这个东西。

“客官,这可是陛下印制的大明宝钞,是可以当银子用的……”

张异闻言一笑,故做为难,询问那个掌柜的:

“掌柜的,你说这东西能换就能换,怕不是忽悠我吧?”

“客官,我怎么就忽悠你了,您不信,您自己去宝钞局兑换去,要是换不出钱来,您来找我,我赔您二百文钱……”

他激动的模样,惹得张异继续发笑。

“掌柜的您别激动,我就是问问,毕竟您给我一张纸,我拿着也不踏实!”

“客官,别说是您,一开始就是老夫拿着也不踏实,可是大家都去宝钞局兑换,也确实换下来了银钱,朝廷讲信用,咱们自然也不怕!

客官,您要是用惯了这个宝钞,您以后也不稀罕带银子!”

“怎么说?”

张异继续引导掌柜的说下去。

“银子这东西,带多了也是麻烦。

您想想吧,若是做点大买卖,找不开不说,银钱成色什么的也不一样,大家买卖麻烦得要死。

这宝钞多好,不用去考虑成色,只要东西拿出来,咱验证宝钞是真的,就可以去换银钱。

轻便是一回事,主要还是不用去算来算去……”

一说起以前银钱的难处,掌柜的便是有满肚子的苦水要倒。

在民间,铜钱和白银是主要的流通货币吗,甚至可以说,白银百姓手里流通都少,基本上要么就是碎银子,要么就是各种铜钱。

但是这些钱有一个问题,就是银子和铜钱,成色,磨损都不一样,导致了同样是一两的东西,兑换起来也特别麻烦。

以前大家习惯了这套做法,倒是不觉得有什么?

可是一点出现更加方便的宝钞,很多人马上就用起来。

如今的大明宝钞,大致分为一文钱,十文钱,一百文几种面值,只要你能带着宝钞过去,就能兑换到官方炼制的足额铜币。

或者,拿着白银宝钞,也可以兑换到足额的白银。

在初步解决信任问题之后,许多商人选择了更加便捷的大明宝钞,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反正他们以前大宗交易的时候,要么用的也是大钱庄的银票,有朝廷的信用作为背书,这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甚至,有些商人嫌自己麻烦,干脆将自己手里的碎银子和成色不好的银子,统一存入宝钞局。

宝钞局根据银子的成色,还有重量,会给出公道的价格。

这一来二去,等到张异回到应天府之后,大名宝钞已经完成了第一阶段的普及。

按照张异知道的步骤,接下来大明宝钞还会继续发行,逐步完成基本的普及。

不过这还是涉及到一个信任成本的问题。

只有当商人和百姓觉得麻烦,将自己手中的钱银存入宝钞局,姚广孝才能印出更多的钱。

一开始严格遵守锚定白银或黄金的标准,后边才能有更多的金融操作。

至于兑换之中的猫腻,宝钞的伪造问题,

在张异和姚广孝商量这个事的时候,早就有了完整的规划,张异相信,姚广孝能比他做得更好。

“走吧!”

了解了自己想要了解的事,张异心情大好。

他走出茶馆,天空飘起细细的雪花。

时光匆匆,洪武十年的冬天,不知不觉已经到来。

冬天,并不适合远游,却适合和家人待在一起。

想起自己的妻子们,张异心头火热。

他对身边的锦衣卫说了一声,便加快速度,朝着应天府赶去。

……

“张异回来了?”

张异人还没到应天,他回来的消息,已经传到某些人耳中。

皇宫,朱元璋放下手中的奏疏,眉头一挑。

正在与他汇报工作的姚广孝,嘴角微微上扬。

“陛下,臣的工作已经汇报完了,臣告退……”

姚广孝起身,告辞。

朱元璋深深看了他一眼,也不揭穿这货准备翘班的事实。

只是随着姚广孝远去,老朱在纸上不知道比划什么,他的眼神变得幽邃起来。

……

“夫君!”

张异回国师府,倒是扑了个空。

他转回春秋学院,果然找到了自己的几位妻子。

相比起国公府相夫教子的生活,显然三女已经习惯了工作的日子。

见到张异回来,三女喜出望外。

梦瑶和张异最为亲密,想都不想就扑到张异怀中,旋即想起有人在,马上脸色通红。

徐家丫头和观音奴虽然没有她那么跳脱,却一直带着微笑看着张异。

如果此地无人,大概她们也会走过去。

张异朝着几位妻子一笑,彼此有千言万语,却只能暂时放下。

“你也是的,回来也不好好收拾自己!”

徐家丫头见张异风尘仆仆的模样,略微心疼。

他比起离家的时候,似乎黑了许多。

“这些日子,你去哪里,怎么晒得这么黑?”

“在矿上待了几个月,又去找石油了,总算事情还算顺利吗,我找到了合适发展的地方……”

张异打开话匣子,便滔滔不绝跟徐家丫头说着事。

他们二人对上频道,马上变得旁若无人。

张异说,徐家丫头听。

观音奴和梦瑶看着,眼神中露出些许羡慕的神色。

张异对她们几个人的感情都算真挚,可若是论合拍,徐家丫头在张异心中,大概谁也顶替不掉。

她们二人对视一笑,梦瑶去给张异准备吃食,观音奴想了一下,也去给他烧水。

虽然这些事,奴婢去做就好。

但夫君远行归来,她们都想用自己的方式,让张异放松下来。

张异说着自己的见闻,徐家丫头也在给张异说着京城的情况。

其中最近最火爆的,自然是姚广孝的异军突起。

“你知道吗,最近传言,朝中除了淮西,浙东之类的派系,如今还崛起了一派人,叫做春秋派……”

“春秋派?”

张异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春秋派是什么东西?

徐家丫头见他呆呆的模样,忍俊不禁:

“或者叫做,国师党……”

张异:……

他就是出个门而已,怎么回来就结党营私了?

而且他还是所谓的党首是吧?

春秋派也好,国师党也罢,本质上,是皇帝对于春秋学院的学生越用越多,逐渐形成了一个派系。

天地良心,自己开办春秋学院的时候,确实没有想过要给大明培养官员。

他还记得当年,他对朱元璋说过,科举取士,就是目前最好的人才选择方式。

可架不住老朱对春秋学院学生的喜欢。

张异也明白,老朱对春秋学院学生的重用,很大程度上和这几年的舆论有关。

随着改革的推进,老朱和南方的大地主们,关系是一日不如一日。

如今的政治斗争,已经不是暗流涌动来形容。

当他出个门,皇帝都要派锦衣卫保护自己的时候,就代表事情逐渐走向离谱。

在这种环境下,文官这边很喜欢用一种套路,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就如洪武三年的第一次恩科,许多人选择不为朝廷效力。

因为情绪的问题,选择辞官,或者不参加科举威胁朝廷的人不少,可是这样的情况下,更加剧了皇帝重用春秋学院学生的决心。

作为事务官培养的学生,就算成为政务官,其实也没有什么压力。

古人读书,儒家那一套和当官也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当朱元璋发现,这些技术官僚做得还不错,甚至更接地气的时候,所谓的春秋派崛起,也是自然而然。

而让春秋派更上一层楼的的,自然是姚广孝入朝,成为宝钞局的话事人,主导大明货币改革。

这个权柄,看似没有吏部,户部这些部门的职权大,但钱银的事,隐藏的权柄许多人也许要到多年后才会意识到。

姚广孝事实上已经主导了这个帝国某个方面的改革,他的权柄,其实远超六部尚书,已经隐约可以和中书省的两位宰相媲美。

在这种情况下,本来都只是低阶官员,在朝中没有个主心骨的春秋学院的学生,自然提振心气。

而此消彼长之下,所谓的春秋派不壮大才怪。

但是,张异总感觉,老朱的步子迈得太大了。

“师父!”

正和徐家丫头聊着,姚广孝也来到了春秋学院,见过张异。

张异打量了下这个几个月没见的徒儿,此时的他,和当初分别的时候,没有丝毫不同。

他微微点头,能坐拥富贵不变而初心,他果然就如史书上说的一般。

正常人,初得富贵,哪怕再心如止水,多少也有不同。

也难怪从徐家丫头口中得知,姚广孝最近在朝堂上的风光,从某种程度而言,他就是朱元璋心目中最理想的大臣。

能力是这个时代T0,而且一点物欲都没有。

哪怕如刘基,虽然能守得住自身的清廉,却也不免要为背后的浙东父老谋取福利。

唯有姚广孝,除了他心中的理想之外,外物皆可抛。

这种臣子,可太对老朱胃口了。

简直就是社畜的典范。

“你来了!”

和姚广孝相处这么多年,张异与他早就形成了一种特殊的默契。

如果说徐家丫头他人生路上的道侣。

姚广孝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他最好的道友。

两个人都是老朱口中所谓的疯子,而且至少在前进的道路上,他们有一段路是同行的。

“你等一等我,我这赶路回来,都没好好洗漱过,等我洗个澡,回头咱们一起吃饭!”

张异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将朝廷如今最有权势的人之一,留在原地。

姚广孝笑了笑,比起其他人的奉承,似乎与自己这位便宜师父的相处,更让他觉得舒服。

“姚大师,您先喝杯茶候着!”

“多谢师母!”

姚广孝在礼节上,让人无可挑剔。

张异也没有让他等多久,沐浴更衣之后,师徒二人上了饭桌。

本来孟瑶等人,是希望和刚回来的张异好好吃个饭,但知道姚广孝和张异有事要说,干脆都回避了。

大冬天的,张异饮了一口白酒,身子感觉也暖了些。

他没有给姚广孝倒酒。

这些年虽然他成了道士,但他的起居,一直都在守着清规戒律。

除非避不过,不然他很少会喝酒。

张异自然也不会去勉强他。

“货币改革这边,怎么样?”

“很好,也在一步步推进,若陛下能忍得了贫道十年,贫道有信心能推动改革成功……”

“贫道?”

张异笑了笑,换成一脸八卦的表情:

“难道,皇帝就没打着让你还俗的主意?”

姚广孝神色不变,说:

“倒是有,上次微臣忙到深夜,陛下给臣送了两个美人过去……”

“结果呢?”

张异饶有兴趣,打听八卦,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

“贫僧问她们识不识字?她们说识字,刚好贫僧有一些资料需要别人誊抄……”

“哈哈哈!”

张异笑得前俯后仰,这个决定,非常姚广孝。

他不得不佩服,老朱家的人想拉人下水,用的手段都是一模一样。

不过可以想象,朱元璋对姚广孝的本事,确实非常满意。

人性犯贱。

当别人有所求时,老朱担心别人私心太重,处处防着。

可是遇上姚广孝这款,什么都不要,无欲无求。

老朱也觉得不放心。

张异笑着笑着,就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

朱元璋上次对他的试探,何尝不是如此?

伴君如伴虎,哪怕是他和老朱之间的交情,也要注意分寸。

这件事只当是玩笑,姚广孝继续给张异汇报朝堂上的情况。

张异注意到的问题,姚广孝同样注意到了。

那就是皇帝对文官集团的施压,已经达到了临界点。

以前朱元璋没有选择,天下精英,尽出儒家!

哪怕老朱,最多也只能选择用谁或者不用谁,但不能挑战儒家人定下来的条条框框。

所以他选择了提拔勋贵阶层,用来对抗文官集团。

可勋贵集团最大的问题,就是后续无人。

土木堡事件之后,这个集团彻底没落,但在张异看来,就是没有土木堡,勋贵集团依然会没落下去。

随着天下和平,战功获取功勋的路子会逐渐堵死。

而靠着血脉延续的勋贵,跟从科举中造血的文官压根不能比。

所以想要让文官变得不可替代,另一个能造血,能胜任统治工作的利益集团必须出现。

皇帝有了选择,才有博弈的筹码。

现在很显然,张异的春秋学院,就让老朱看到了另一种选择。

也许它不能和现有的文官集团媲美,但它的存在就是为了警告某些人,你们不是不可替代。

皇帝希望儒家妥协,但千百年的惯例,哪是那么容易的?

这其中的碰撞,让老朱在极限操作上,也感受到了一些压力。

而姚广孝这个被朱元璋推出去的人,自然也是如此。

老朱需要他有弱点掌握自己手中,无论是美人,还是其他。

姚广孝说道此处的时候,默默呈上一个本子。

张异只看上边的名字,登时愣住。

《道余录》。

张异默然,他不用翻开这本书,却也知道姚广孝里边写着什么?

《道余录》这本书,乃是姚广孝晚年的著作,书的内容,大概就是直指北宋二程、南宋朱熹在文章中对佛道二门的批判。

这件事在张异看来正常,程朱理学本身就是儒家完成神性,往泛宗教化转变的过程。

而程朱为首的大儒,逼着转型儒家,也是来自于佛老的竞争。

理学与宋元大兴,如今早就成了世间的主流思想。

这百年来,只有儒家人指着佛门和道门的鼻子上骂,却少有佛道之人去反驳儒者,或者说,他们的声音,也被掌握了话语权的儒家人给无视了。

在姚广孝原来的命运轨迹中,他也是在晚年,才将心里话说出来,写下这本书。

只不过,他也低估了当时的社会影响。

大概是因为他位高权重的缘故,当他以青衣宰相的身份写下这本书问世之后。

甚至他的姐姐,都与他绝交。

由此可知,程朱二人的地位。

而如今,道衍提前了至少三十年,将这本书给写出来。

他是不知道这件事会引发重重后果,让他众叛亲离吗?

张异将书拿过来,仔细读了一番。

姚广孝虽然当了道士,可他这本书依然从佛门的角度去批判程朱。

程朱,在这个时代,几乎可以媲美孔子这位至圣先师。

天下读书人,都是程朱的信徒,而就算不读书的百姓,也同样被儒家的条条框框,规定了如何生活。

孔讷身为未来的衍圣公,只是提出新儒家的理念,

都被攻击成什么样。

姚广孝交出去的东西,就是送给朱元璋的投名状。

你皇帝不是不放心我吗,那我将自己变成众叛亲离,总不会错吧?

“你这是何苦?”

张异将书放下,叹息一声。

姚广孝却呵呵笑起来:

“师父,宫里那位的疑心病太重了,如果有选择,贫道也不会如此。

只是,既然答应了师父,牵扯到这因果之中,贫道就不会畏首畏尾……”

张异闻言,道:

“那如果亲人离散,你也在所不惜?”

姚广孝的瞳孔收缩,他不明白张异这句话的意思。

再看眼前的《道余录》,姚广孝笑起来:

“既然想跟着师尊,改换这天地,有什么好在乎的?”

张异无声点头,姚广孝眼中闪现出来的疯狂,他自己都感觉心悸。

后世的他读到姚广孝的时候,曾经跟朋友开过玩笑,说这货除了喜欢造反,其实一切都好。

如今,他自己造孽,将姚广孝的志向忽悠丞随着他改变这个世道。

姚广孝相信了,而且,比起造反这种伺机而动的事,他在此事上显得更加疯狂。

“那你以后出门,也跟皇帝申请几个锦衣卫吧!

估计想你死的人,不会比贫道少!”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

一时间,远处的人纷纷侧目,不明白为什么国师和姚广孝为何如此?

张异求见皇帝的帖子已经通过锦衣卫送出去,

但第二日,他才入宫求见皇帝。

朱元璋在早朝和午朝的当口,接见了张异。

张异见到老朱的时候,姚广孝的那本道余录,已经出现在老朱的案桌之上。

这就是他的投名状,也是姚广孝的决心。

同样一份《道余录》,放在不同的时空起的效果也不一样。

原来时空的姚广孝,哪怕因为这本书被读书人疯狂的攻讦,但有青衣宰相的威望和跟朱棣造反的感情,没有人能那他怎么样?

他最多也是被好友割席,亲人绝交罢了。

可是在这个时空,姚广孝是真有可能被人弄死的,这不是政治上的争夺,而是信仰上的冒犯。

张异也没真正对程朱二人公开质疑过。

可以说,失去皇帝庇护的姚广孝,会瞬间被程朱信徒弄死。

朱元璋看到张异盯着书桌上的书,笑道:

“你徒儿比你,还要疯狂几分!

不过他这些话,倒也不无道理!”

朱元璋自然明白,这本书所牵扯的东西是道争。

伴随着程朱理学决心,佛道二门,也就成了所谓的异教。

当过和尚的朱元璋,自然也感受过那种从上而下的鄙夷,不过他没有能力,去反驳这些人而已。

“他求朕出版此文,朕允了!

不过怎么出版,你既然是他师父,就看着办吧!”

老朱看似轻描淡写将手稿交给张异,张异哭笑不得。

合着,拉姚广孝下水还不够,自己也要搭上去?

不过所谓债多不压身,朱元璋这套让人成为孤臣的手段,他也见多了。

他默默接过这份手稿,好好收起来。

“陛下,臣有事禀告!”

张异不动声色,开始给朱元璋汇报起这些日子的所行,所得。

……

第二日,

在报童的叫卖声中,百姓们迎来了新的一天。

伴随着报纸的销售网络逐渐铺开,和记者这个职业的慢慢成熟。

日月时报已经从周报变成了三日报。

看报纸,早就成为应天府上至百姓,下至读书人的每日享受。

当他们打开报纸,头版头条很正常,就是关于迁都的事。

随着冬天的临近,距离大明迁都,也就不过几个月时间了!

大家伙看完迁都,再看看连载的小说。

等到这些看完,平时少有人翻阅的社论板块,也有人会瞄上两眼。

只是这一瞄,瞄出一个巨浪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