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方希直,见过姚大师!”

张异说完,方孝孺赶紧给姚广孝行礼,他眼中带着的崇拜之意,多少让姚广孝有些不适。

原来的方孝孺,要在洪武十五年后才会走上历史舞台。

而他声名鹊起,起码要在洪武二十年后。

此时的他并不是姚广孝心中的读书种子,姚广孝自然不认得他。

“见过方公子,贫道乃是道人,当不得大师二字!”

“希直所言的大师,乃是因为姚大师的学问,而不是大师以前的身份!

大师在日月时报上的政文章虽然少,但针砭时弊,读着让人酣畅淋漓。

学生一直想见见大师,进入有缘,属实荣幸!”

方孝孺对姚广孝的态度,算是一个不错的开始。

饶是姚广孝城府深,也被他一顿彩虹屁给说得老脸一红。

“阿弥……无量寿佛!”

姚广孝差点破功,这模样惹得张异哈哈大笑。

姚广孝的本事,自然不容置疑,以前的他,没有发声渠道且也低调,只有在朱棣造反成功之后,他才获得名垂青史的机会。

而这一世,掌握着日月时报的编审的权力。

他哪怕尽量低调,但发表出去的言论,已经足够获得别人的青睐和崇拜。

一行人有说有笑,就来到了朱标落脚的房间。

房间大门开着,陈珂谄媚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侍卫禀告之后,陈珂走出房间,张异朝他挤眉弄眼,陈珂老脸一红。

他示意几人进去,便是恭敬站在一边。

“贫道姚广孝,见过太子殿下!”

姚广孝跟了张异多年,也不是没有见过朱标。

只是如此正式拜见太子,也确实是第一次。

“姚道长免礼,都坐下吧!”

朱标为人处世的态度和朱元璋不同,主打就是一个平易近人。

姚广孝坐下之后,他开门见山:

“久闻道长之名,如今才得以一见!

本宫在来京城的路上,又将道长以前的文章看过一遍。

大师之才,只是当个道士算是埋没了!”

姚广孝闻言,登时警觉起来。

他第一时间望向张异,眼中有问询之意。

朱标见着师徒二人的眼神交流,不由莞尔。

师徒俩都是一个德行,本来他透露出来的意思,换成其他人闻言,恐怕已经喜出望外。

只是放在姚广孝身上,他的态度却颇为抗拒。

这做派,跟张异简直就是如出一辙。

明明都有本事,却都不想卖给帝王家。

朱标估摸着,如果老朱在这里,大概又要气得半死。

“不别这样看着为师,贫道可没把你卖了……”

张异一开口,朱标和周围的锦衣卫更加尴尬了。

朝廷的官,你们师徒二人就这么不想当?

就算你不想,也别这么**裸好吧?

“其实是这样的,陛下要发行纸币,殿下跟贫道聊了一下,贫道觉得,这纸币如果乱发行,就是在收割百姓的利益……”

张异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姚广孝。

姚广孝马上摆出认真倾听的姿态,师徒二人对于通货膨胀之类的事情,迅速交换了自己的看法。

正如张异所言,关于经济学这方面,其实姚广孝的理解比他更胜一筹。

张异能和姚广孝聊下去,是因为他积累了数百年的金融学知识,比姚广孝这个古人更多。

但对于金融学的理解,他确实不如。

简单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姚广孝才明白张异并非要出卖他。

“这件事,殿下交给我去办,回头很有可能,贫道要参与大明宝钞的发行……

不过你也知道,我这人就是个三分钟热度……

回头,具体的执行事宜,还要看你!”

朱标在一边静静地听着,他觉得有些好笑。

张异是吃准了姚广孝,如果是他亲自过来,想要封姚广孝一个官当当,姚广孝大概率是不肯的。

当年朱棣都逼不得他还俗,朱元璋和朱标就更不行。

但如果自己挂个名,将改革这件事揽到自己身上,然后再让姚广孝当副手,姚广孝就不会拒绝。

至于张异,他当个甩手掌柜,姚广孝也是事实上的负责人。

关于发行货币这件事,师徒二人很快交换了意见,但他们之间的谈话,却让朱标和方孝孺满是懵逼。

张异他们说的每一个字他们都能听懂,可是连起来的意思,他们却完全听不懂。

终于,师徒二人经过简单的交流,将这件事确定下来。

“姚道长,等本宫回南京,会通知你……”

“殿下,您舟车劳顿,不如休息一下,明天再说?”

朱标点头,张异带着姚广孝和方孝孺出去。

他喊来陈珂,让陈珂安排好方孝孺的住处,就找了一个静处,师徒二人对视而坐。

“师尊,您千方百计让徒儿顶上去,可谓是用心良苦!”

姚广孝在四下无人的时候,终于将自己心中的怨气发出来。

张异讪笑,想要瞒过他,自然是不太可能。

“因为这件事很重要,而出除了你,贫道也做不好……

你乃是真正的将相之才,也熟悉我那些关于金融的书籍,

一个合格的货币体系,对于未来的世道很重要!

金融安全了,才不会拖生产力的后腿!”

“可是师父,您也知道,在家天下的叙事下,任何所谓的规矩,都不过是一言就能改的东西!

所谓的铸币权,就是帝王手中最锋利的刀,哪有人舍得不用?

就算当今陛下不用,难道后世的皇帝,就都有陛下的英明神武?

不是徒儿不想帮忙,而是徒儿觉得这件事,终归是无用功!”

张异默然。

很多从西方兴起的东西,放在东方的环境里未必适用。

纸币本质上,还是以朝廷的信用背书。

可是信用这种东西,实在有点难搞。

家天下的封建王朝,讲究的就是一个随心所欲。

无论是统治阶级的士大夫还是皇帝本人,想要让他们尊重金融规则,而不是破坏规则,太难了。

西方能成,是因为西方没有大一统的王朝。

可以说,姚广孝一句话,就说出了关于纸币推广的难题。

朱元璋就是难题本身。

大明宝钞就是被他和朱棣一起玩死的。

“如果想要陛下能接受的话,告诉他乱用货币政策,会引发的后果就好了!

陛下不是不知轻重的人,这点我有把握!

他最大的愿望是希望老朱家的人能长长久久,平平安安,杀鸡取卵的事情吗,他做不出来了。

至于下一代,太子殿下把政策延续下去,问题不大……

至于第三代皇帝……”

张异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

朱雄英如果能顺利上位,他也预测不到这位皇太孙的性子。

“只要有六十年时间,够了……

六十年,足以产生一个新的利益集团,也足以将一些规矩给定下来!

天下的规矩,终归还是角力之后,彼此妥协的结果。

为什么士大夫阶层可以当着皇帝面说士子与君王共天下?

因为他们背后的阶层,就是他们的底气。

而一个新的利益阶级,或者利益集团的诞生,也会制约后世的君王。

到时候,天下是不是家天下,或者由不由一个皇帝说了算,那就是另说了……”

张异的话,如果放在外边,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就算被朱标听见,恐怕朱标也要也要对张异产生别的想法。

只有姚广孝,他听张异这等大逆不道之话,却升起吾道不孤的感觉。

自己这位师父,其实也是个疯子。

他从心底,压根就瞧不上封建王朝那一套。

为了他心中的改革,他估计会毫不犹豫献祭掉朱家王朝。

“师父不曾妇人之仁,那贫道也就放心了!

既然如此,贫道就助师父一臂之力,咱们一起改变这个世道!”

今日在太子那里,姚广孝一直反应平淡。

只在此时,他眼中方有一丝疯狂。

能够为一国制定货币政策,影响后世百年……

这何尝不是一种改变世道的方式,甚至,能改变华夏的社会结构。

姚广孝的疯狂,张异懂得。

这货本就是个一心想要施展抱负,改变天下的疯子。

张异从来不曾改变姚广孝,像他这种人,也没有人能轻易改变他的意志。

不过,张异给了他一个比造反更加有趣的目标,

这才是他心甘情愿跟着自己的关键。

师徒二人完成交心,彼此也有了一种同道的感觉。

“那师尊今日塞给我的徒儿?”

姚广孝终于想起方孝孺这号人物的存在,询问张异的深意。

“你毕竟不会长期执政,但你应该给大明留下一些嫡系人才,去延续你的政策!

方孝孺是我为你选择的学生,你带带看,他应该会让你满意!”

张异话虽然说得委婉,但他知道姚广孝大概率会对方孝孺满意。

对方既然能成为天下人公认的读书种子,智商肯定不会差。

张异看中的还有方孝孺的另外两个特质,首先他肯定足够忠诚,第二个,他也算是一个正直之人。

引导皇帝进行货币改革,最重要的就是自己能坚守初心。

帝王的心思会随着环境产生改变,那么执行的那个人,最好能扛得住皇帝的压力。

而且这个位置,本身就有许多看不到的权柄,不能守住初心的话,说不定他还会主动劝谏皇帝,做出改变。

姚广孝点头。

不是所有人都跟他和张异一样,张异与他,都不算是什么正直之辈。

可他们心中的疯狂,却足以让他们舍弃利益,去完成自己的执念。

普通人做不到,那选择一个正直的人去教导,托付衣钵。

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好,贫道会跟他聊聊……”

见姚广孝答应此事,张异也放心下来。

他们二人,自然而然聊起顺天府的各种事务。

关于造城的收尾,关于在北方将日月时报推广开来,再聊到春秋学院。

姚广孝展现出了他强大的执政能力,将这些东西办得井井有条。

“师父,听说咱们的北伐军,要往回走了,这次北伐虽然算不得失败,但也没有成功。

太子殿下此时来,大概也有迎接徐将军的意思吧?”

“大概是吧?”

提起这次北伐的事,张异眉头紧锁,这次蒙古人跑得实在太过诡异,让他也摸不着头脑。

自从北平守卫战之后,蒙古人痛失十几万精锐,这对于生产力落后的漠北而言,也是十几年都恢复不得的伤痛。

这些人里边,许多士兵投降大明,重新整编。

有自己的地图,加上蒙古降军的情报。

大明为了第三次北伐,已经准备了太久,这场几乎必胜的战争,却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

“太子殿下替皇帝提前视察新都城,同样安抚远征军的意思,陛下大概也嗅出阴谋的味道……

不对?”

张异抬起头,询问姚广孝:“你怎么知道得如此详细?”

远征失败这件事,并不算是太大的秘密。

可是远征军准备班师回朝吗,应该是一个时效性的消息。

姚广孝在应天府的消息渠道都这么好了?

“这也是徒儿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师父,最近凌说似乎有意无意,在拉拢贫道……”

凌说?

张异已经很久没有听说过此人了,自从在和毛骧的政治斗争中输了之后,这位锦衣卫的副指挥使,已经处于查无此人状态。

他平时并不愿知道关于锦衣卫的事,周通也就没说。

“他大概是,想走贫道的路子,曲线救国?”

曲线救国?

这个名词新鲜,姚广孝虽然不知道这个成语的来历,却不妨碍他领会其中的意思。

“所以贫道没有理他!”

“很好,锦衣卫的动作,咱们少掺和为好,这些人恐怕,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张异的语气带着疑问,其实心中早就肯定。

毛骧和凌说的下场,大概率不会好。

而且从朱元璋的表现来看,锦衣卫会退出历史舞台是迟早的事。

如今的锦衣卫,剥离了暴力属性之后,大概率会以各种特殊部门,融入大明的官僚体系中。

比如现在已经逐渐成熟的,关于情报的系统,也是张异偷偷让周通关注的系统。

情报工作,舆论宣传,这是老朱的命根,就算锦衣卫覆灭,它也会长期存在。

而类似专门审查财务的部门,或者如今大明的官媒《明报》,这些东西其实都在分走锦衣卫的权力。

为什么会如此,大抵是因为老朱也逐渐发现了锦衣卫这把双刃剑有些麻烦。

而随着改革的深入,他用来制约文官集团的手段越来越多,也是他舍弃锦衣卫的原因。

姚广孝点头,关于锦衣卫的下场,他和张异有相同的看法。

关于凌说的事,师徒二人就这样轻轻带过。

第二日。

姚广孝见了方孝孺,方孝孺毕恭毕敬,对于姚广孝的回答,也有回必应。

一番交流下来,他也确实喜欢眼前的这个青年,无论是品性还是学识,他都算是姚广孝十分满意的学生。

“贫道的手段,不同于常人,希望不会让你失望!”

传说中的妖僧,将史书上一个以忠诚正直闻名的青年给收为徒儿,这种扭曲历史的感觉,让张异颇有点怪异。

姚广孝将方孝孺带走,开始教他学习经济学。

如果说从儒家学到的道理,是属于对世界观的铸造的话。

方孝孺从姚广孝这里学习的,就是张异一直所推崇的术。

方孝孺和姚广孝,很快从张异的视野中消失。

而张异这几日的动作,就是陪着朱标,在这座未来的都城中走动。

锦衣卫副指挥使凌说终于收到了朱标过来的消息,赶紧求见。

“凌大人,辛苦了!”

“殿下言重了,此乃微臣的本分,殿下,请容微臣为您汇报……”

凌说将他这些日子在应天府的动作,巨细无遗跟朱标说了。

关于置办产业,建设情报机构,还有各种官员的消息一一呈报。

这些消息,许多朱标在南京的时候看过。

但他出来的这些日子,后续的事情却不知道。

“胡惟庸的表现如何?”

朱标问起胡惟庸的事,凌说犹豫了一下,说:

“属下跟他有过矛盾,不过此人确实没有什么值得说的地方……”

不夸,就等于是最好的夸奖。

北京紫禁城那件事,朱标也是知道的。

“看来,咱们这位胡相的表现还是很好的……”

朱标回头望向张异,张异呵呵笑。

反正现在的胡惟庸,跟他印象中那位跋扈的宰相不同。

“也该去见见这位胡相了,你去通知他过来!”

凌说领着朱标的命令前去,不多时,胡惟庸匆忙赶来。

“臣,见过太子殿下!

殿下,您来北京,怎么不告知属下?”

胡惟庸脸上,有些责怪之意。

“本宫这次前来,也想好好看看这京城的情况,这市井的烟火气,大张旗鼓的前来可感受不到……”

“殿下,恕臣直言!

太子殿下这个行为,实在太过孟浪。

身为储君,当以自己的安危为重。

殿下没事便好,若是有事,然微臣如何能跟陛下交代?

您就不记得,洪武三年的那次?”

胡惟庸说完,眼神刚好飘到张异身上。

随着张异和皇帝相认,当年那场刺杀的真相早就浮出水面。

皇帝因为微服出巡而被人抓住机会,这件事没少被朝臣数落。

胡惟庸的意思,既有劝谏朱标,也有给张异泼脏水的意思。

张异闻言,嘿嘿一笑,却将头转到一边,不去与胡惟庸一时之气。

胡惟庸与他的关系,人尽皆知。

若是他不给自己找点事,那才是真的奇怪。

朱标打了圆场,哈哈大笑:

“胡相心系本宫安全,本宫知晓了,以后本宫不会随意做出此等危险动作!”

他给了胡惟庸一个面子,胡惟庸自然就坡下驴。

“殿下不怪本相唐突就好!”

两人自然而然的聊起最近的政务,胡惟庸对答如流。

“这北京商贾如流,且陛下解放海禁的消息传出来,此时已经有不少商人,摩拳擦掌!

只等我大明北伐大胜,班师回朝。

这北京的气象,恐怕要再上一层楼!”

朱标闻言苦笑:

“胡相又不是不知道,此次北伐不如以前!”

胡惟庸脸色不变,道:

“那又如何,蒙古人怯战,乃是因为他们被我大明打怕了!

从此以后,这些人不成气候!”

朱标笑笑,并没有将胡惟庸的马屁放在心上。

“不管如何,他们都是大明的英雄,这次我弟弟也要回来,他第一次上战场,本王也放心不下,胡相,你准备一下,就陪着本王一起等我大明将士凯旋归来!”

“是,太子殿下!”

胡惟庸领了命,又建议朱标去太子府住下!

随着迁都的时间逐渐接近,皇宫和太子府等地方,也有奴仆在。

既然已经曝光了身份,朱标自然不会拒绝。

和张异告别之后,他随胡惟庸前往太子府。

“太子殿下,您安心休息。明日我再给您请安……”

等胡惟庸退出太子府,他转身回了自己休息之处。

夜半,有人敲门。

胡惟庸打开门,一个矮小的汉子,从外边走进来。

“你们的人准备的怎么样?”

胡惟庸开门见山,询问此人,那人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

“我们该如何相信你?你可是大明的宰相……”

“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愿不愿意赌?

你们的家园,早就被朱家的铁骑践踏,你们这些人,也早就如丧家之犬!

除了沿着朝鲜一路南下,就在海边苟延残喘,你们还能做什么?

反正都已经没了前程,为什么不随本相赌一把?”

“你们中原人,不可信……

但……就如你说的,我们没有退路。

但愿你,说话算话!”

胡惟庸笑道:

“你们若愿意跟本相起事,本相自然不会辜负尔等!

日本,本相看不上,只要本相夺了天下,切断了对明军水师的补给,他们的处境跟你们就是一样的处境!

到时候,尔等自然复国有望……”

汉子很满意:

“我回去会跟我家大人说,等有消息,我马上回复……”

“你们最好快点,时间不等人!本相也需要时间,将你们洗白,让尔等进入大明腹地。”

“好!”

汉子答应了胡惟庸,推开门,消失在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