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把关于摊丁入亩的政策,说给刘伯温听。

刘基听得冷汗淋漓,皇帝这一手确实算得上是大改革,而且比商业税更加要命。

刘基本就是大明许多政策和律令的制定者之一,对于这天下的运转规则,了如指掌。

摊丁入亩的意义在哪,废除人头税、放开户籍制度、清查田亩……

这些改革,清查田亩其实皇帝这些年一直在做,黄册的推行,就是逐步蚕食地方势力的腾挪空间,增加朝廷的集权。

而放开户籍制度,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是对朱元璋自己制定的既往政策的否定。

但这份改革最让人胆战心惊的,是废除人头税,摊丁入亩。

按认定收费,占天下大多数的百姓,必然会承受更多的赋税成本。

如果摊丁入亩,那谁会成为受害者?

肯定是拥有田地更多的地主会成为朝廷税收的对象?

这可是要激起轩然大波的。

农税是天下根本,而遍布天下的士绅,才是朝廷稳定的根基。

虽然有所谓的以民为本的说法,可是刘基自己都不信这件事。

所谓的民心,很大程度上,就掌握在控制基层舆论的士绅手中。

皇权不下县,乡贤才是天下稳定的基石。

可皇帝终归还是对他们下手了,刘基想到了在老朱制定商税的时候,所谓的劫富济贫的观念……

这就是农税版本的劫富济贫。

在士绅和百姓之间,皇帝终归选择了百姓。

可刘基知道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对于许多一辈子没有出过村子范围的百姓而言,皇帝是一个太过遥远的概念。

天下的民心,就是掌握在这些士绅手中,包括他刘基,在青田说话的份量,肯定比朱元璋更重。

他突然有些理解,为什么朱元璋会借题发挥,任由锦衣卫在江南大肆杀戮。

他在给摊丁入亩铺路。

先杀得天下人胆寒,看谁还敢出来触霉头?

“陛下……”

刘基本来是想过来劝朱元璋少生杀戮,可此时明白皇帝是故意的,他口中的劝谏也说不出口。

而且,刘基也明白为什么时隔几年,朱元璋才下定决心。

摊丁入亩不仅仅是皇帝打压地方士绅的过程,也是他自我否定的过程。

严格的户籍制度,是朱元璋亲自制定的,他也颇为认可这份制度。

可摊丁入亩带来的,必然是天下百姓的自由流转。

这对于休养生息是不利的。

既然朱元璋敢推行摊丁入亩,代表皇帝一定权衡过利弊。

而他的底气,大概也是三年的浙江的改革。

一切,都根源于张异,刘基想起那个孩子。

他上次来浙江的时候,还来拜访过自己……

“陛下就不怕,百官反对吗?”

刘基无奈之下,只能将百官拉出来说话。

“刘先生,您猜这件事如果公布,百姓会站在朕这一边,还是士绅一边?”

朱元璋笑得十分从容,刘基刚想开口,却脸色微白。

如果换成以前,他敢肯定百姓一定会跟着他们这些士绅走……

可是如今,刘伯温却不太有把握。

这些年,其实天下发生了许多不大不小的变化。

其中最大的变化,是许多百姓开始识字了。

没错,本不应该识字的百姓,因为简体字的推广,许多人识字了,而识字对他们的影响,看似平常。

但仔细一想,士绅们凭什么去控制舆论,还不就是因为,百姓不识字,所以只能从他们那里获得讯息?

刘基看着皇帝心有成竹的模样,才明白这些年皇帝推广简体字背后的意义。

民智开,则不会轻易被人引导。

至少不少百姓,不再是只听乡绅一面之词。

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几年前的商税改革,不知道多少地主乡绅挟着民意企图冲击朝廷,但朝廷的不管不问,让他们多少有些尴尬。

而后期商税的好处出来,百姓们自然会心有感触。

刘基这才发现,原来士子对抗皇权最重要的民心,也在逐渐被皇帝掌握。

这就是朱元璋敢冒着天下士子反弹的风险,去推进改革的目的。

“陛下,好手段!”

刘基此时才明白,朱元璋努力推广简体字背后的意义,

但士子失去引导舆论的权柄,其实君权和相权的斗争,已经逐渐分出胜负。

他死死盯着朱元璋,久久不能言语。

这位陛下,和以前的皇帝完全不一样,他没有妥协,他只有全要这个选项。

想到此处,刘基意兴阑珊,不再去想给同僚求情的事。

“陛下这一次,是准备去哪走走?”

“就在这附近,看看朕的工厂,去听听百姓的声音!

朕已经安排好了,自有人替朕挡着外人,你跟朕走便是……”

朱元璋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他说想走,马上就走。

不多时,他已经换好一身衣服,伪装成一个商贾模样的人。

周围的锦衣卫,也各自换好自己的衣物。

刘基:……

见皇帝轻车熟路的模样,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出去了。

他想起三年前的刺杀案,大概也明白过来。

在警衣卫的特权之下,皇帝悄悄出了门,杭州知府也摸不清老朱的行踪。

在皇帝在浙江流浪之时,北境,发生了一件事,那就是朝廷过来押解蓝玉的人,终于来了。

“舅舅……”

常茂看着蓝玉被押上囚车,前来的锦衣卫,对蓝玉并没有半分客气。

“我是功臣,我是……”

蓝玉状若疯魔的样子,让常茂看着怒火中烧。

他冲上前去,大声质问:

“我舅舅乃是太子妻舅。你们胆子肥了?敢动我舅舅……”

他的话,换来锦衣卫嘲讽的眼神,不过终归是他的身份,让这些人并没有当面反驳常茂。

可不管他怎么弄,终归也拦不住蓝玉被押送京城。

蓝玉眼中的绝望与疯狂,常茂深有体会,他愤怒于自己的无能狂怒,也惊恐于皇帝的无情。

他抬头,却无意中看到远处的高楼上,赫然有一个熟悉的人正看着这一切。

常茂眼中的疯狂,更多的凝聚起来。

“蓝玉此去,恐怕危险!”

周通就陪在张异身边,见到蓝玉被押解上车,他本人也觉得出了一口恶气。

蓝玉的跋扈,在他领军的时候周通就有耳闻。

虽然他不在玄武军中,但最初一批的神机营里,有许多牵扯到观音奴一案暂时编入神机营的同僚。

张异闻言笑道:

“你懂什么?谁有事蓝玉都不会有事!

此人乃是太子的妻舅,是天然的太子党羽!

他只要不是犯下谋逆之类的大罪,皇帝绝对不会杀了他!”

“那陛下为什么?”

“一来,蓝玉确实欠教训,所以陛下将他押送到京城,是要好好打压他!

二来,他再给太子收服蓝玉制造机会,你说如果陛下喊打喊杀,而太子将蓝玉给救下来!

蓝玉会不会感激太子?”

经过张异提醒,周通恍然大悟。

原来陛下的做法,还藏着这份机心。

他心里还是有点不甘的,忍不住说:

“可惜了……”

张异回头看了周通一眼,提醒周通:

“你这话,越界了!”

锦衣卫乃是皇帝手中的刀,刀不能有自己的想法。

可锦衣卫终归还是由人组成,只要掌握了权柄,每个人会因为他的立场和想法,逐渐将锦衣卫引向一条不归路。

这机构成立还没几年,张异已经隐约感觉到了他们的危机。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大概他们离灭亡不远。

周通经他提醒,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做出一个感激的眼神。

张异哑然失笑,没有继续宅这个话题上纠缠。

他望着蓝玉远去,其实他心中比任何人都期盼蓝玉死去算了。

但客观条件,不允许呀!

“真人,这几日,我也要离开!

朝廷另有任务,所幸您在这边安全,过几日您完成地图之后,跟着玄武军离开北方就是!

陛下在浙江等您……”

周通一句话,让张异的心情微微震**,终于要见到那位皇帝了吗?

张异心中,百感交集,他心里的疑惑,应该也能得到解答了吧?

“行,贫道知道了!”

张异不去问周通接下来的任务是什么?

他转身去了室内,继续忙碌自己的立体山川图。

周通同样转身,他眼中弥漫着森然的杀意。

抓老鼠,可不仅仅局限于南方……

外界的风雨,张异不管。

几日之后,他终于完成了那副立体地图的打造。

徐达第一时间来观察这份地图,当看到那些高耸的高山,和详细到极点的地标,徐达震撼不已。

大明山川地脉出现在徐达面前,对于一个将军而言,这种上帝视角一般的地图,对他的意义非常重大。

“本将军未来一个月,都只待在这里不出门了……”

徐达半真半假开了个玩笑,张异莞尔。

他相信徐达真能做出来,将一份地图吃干抹净,这才是军人应有的态度。

“玄武军转移得差不多了,你大概可以坐最后一艘船走!

陛下如今在浙江巡察,你去之后,自会论功行赏!

张异,叔叔就在这里,祝你前程似锦,一路顺风……”

不管朱元璋如何不愿,张异立下这等大功劳,他已经没有避而不见的理由。

徐达盯着张异,意味深长。

等张异见到朱元璋,他和徐家丫头的事情应该也要定下来了。

也就是说,下次再见的时候,张异就是自己的女婿了。

老丈人看女婿,也是越看越顺眼。

张异被他意味深长的目光盯着,心中发毛。

终于要见到皇帝了,张异深吸一口气。

又长长吐出来!

第二日,张异在天津,踏上了前往南方的船。

天津这个名词,目前自然是不存在的,可是作为天然拥有优势的还敢,此地已然成为大明粮食转运的重要的港口。

曾经在北方立下赫赫战功的玄武军,大多数已经离开。

张异等人在码头,只看见一艘玄武军的军船。

他本以为自己能上船,却被告船上的人已经满了。

张异脸色微微愣住,却被人安排到一艘运粮船上。

跟在张异身边保护的锦衣卫,去跟玄武军交涉。

可是看见常茂那张脸的时候,张异就明白没戏了。

这家伙居然被他爹发配来护送粮道,这就有意思了。

不过遇见这么一个跳梁小丑,他也懒得跟他计较。

大明海运,有大量运粮船被朝廷征召,有些是朝廷自营的,也有帮朝廷运粮的。

这些货船自然不如军船舒适,可军船上还有一批快要满员的玄武军,张异劝说企图交涉的锦衣卫,坐上了那艘运粮船。

从北境回去,自不会有粮食运送,整艘船显得也算空**!

那两个锦衣卫看环境还可以,就勉强答应征召此船。

等了一日,船终于缓缓开启。

离开港口。

张异回头望着海岸,看着地面逐渐消失,他而言吁了一口气。

这是一段不错的旅行。

张异喊快将离愁的情绪放下,享受难得的时光。

只是,在路上,这艘船一路不停,让他逐渐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咱们到哪了?”

几日后,张异询问锦衣卫,锦衣卫道:

“现在,应该进入直隶了……”

船只下来的速度,超乎张异的想象。

“咱们的船,好像跟其他船只拉开距离了……”

张异这么一说,其他人才反应过来!

这一路上他们的船是空船,别人的船回来,多少要拉走一些货物。

在不知不觉之中,这船就和其他船拉开距离了。

这一切,仿佛是特意的。

张异刚想说话,却发现船就在海上停了下来。

两个锦衣卫也看出不对劲的地方,拔刀走出去,等到了之后,他们倒吸一口气。

船上的水手,早就悄悄摸着刀靠近。

“你们做什么?”

“杀……”

两个锦衣卫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冲上来的暴徒乱刀屠杀……

这些人杀了锦衣卫,持刀冲进来。

只是,听着几声枪响。

有人应声而倒。

“火枪……”

这些人也是识货之人,登时后退去。

他们后退,却听见有人大喊:

“你们给老子杀,今天让他跑了,你们杀锦衣卫的事,就暴露了……”

那声音,张异很熟悉,但又不太确认:

“常茂?”

张异刚刚喊出这个名字,那个躲在暗处的人,登时一愣:

“你认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