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没有了张异,并不曾掀起丝毫的波澜。
许存仁依然在国子监教书育人,口中却念叨着退休的事。
孔讷认真读书,并拜了许存仁,宋濂为老师,孔家五十七世孙,有先祖一遗风的评价,流传京城。
徐府一如既往的低调,不过信国公府的牌匾已经不在。
“洪武三年,大明军队兵分二路,一路由征虏大将军徐达带领,出潼关,取扩廓帖木儿,另一路由左副将军李文忠带领,深入沙漠,追杀元顺帝。
大明战无不胜,各自定下战果。
彻底为大明稳固北疆,立下汗马功劳。
群臣班师回朝。
皇帝大喜,封功臣。
六公,二十八侯,二伯。
大批跟着皇帝的老臣子,封侯拜相。
只是和常人预料不同,皇帝并没有随前朝,封异姓王。
除了三年四月,诸位皇子封王之外,其余功臣,以国公为最高!
这信国公的徐府,也成了魏国公府!
所谓有人欢喜有人愁,
咱们今天不讲那失意的诚意伯,也不讲那流落应天的亡国郡主,
今日,咱们就讲讲那位一心向道,公然拒婚的徐府千金,女诸生徐家小姐……”
醉仙楼,
说书人在台上口若悬河,说着京城名人的八卦。
楼里的茶客拍案叫好……
这歌舞升平的景象,让坐在旁边一个郁郁寡欢的胖子显得格格不入……
此人,正是润玉堂的主人陈珂。
他眉头紧锁,似乎想到一些难办的事情。
“这些老鼠,两年前怎么就没杀光他们,他们是怎么找到老子头上来的……?”
陈珂平时笑呵呵,一副和气生财的脸,变得颇为狰狞。
陈满满不在乎地吃着花生米,道:
“老爷,您上面的人好像还没死干净……,这真不算是一个好消息!”
他轻松的语气,换来陈珂的怒目而视。
“老子才过了几年安生日子,那个女人流落应天之后,又给我带来麻烦!”
“谁让老爷您如今名动京城呢,您的拍卖行,这几年可是让您出尽风头!
您得了您想要的门道,自然也要承受名声带来的坏处……
也亏得两年前那件事,皇帝可帮咱们杀了不少老鼠……
要不然,就老爷您这高调的模样,还想藏得住?”
陈珂被陈满怼得哑口无言,他觉得好有道理。
不过,他还是训斥了一句:
“你找死,在这种地方提两年前那件事,你不想被锦衣卫带走吧……?”
陈满缩了缩脖子,他虽然漫不经心,但也不是找死之人。
两年前那场刺杀,或者说,是满城人都知道发生的一场刺杀,被皇帝遮掩得严严实实。
除了少部分消息出来,他们愣是没打听出别的东西。
而且,应天府消失了多少人,许多人陈珂和陈满暗自琢磨,都是和他们一样的老鼠。
那段日子,陈珂和陈满也是提着脑袋过日子。
他们也生怕哪天,锦衣卫突然闯进来,直接带着他们人就走了。
好在陈胖子聪明,在改朝换代的时候吗,他利用自己上家消失的机会,主动消失了……
就算是如此,两人担心受怕了一年多时间。
这才确定自己没事。
而那件事的影响,到现在都没有完全结束。
户部,还有许多地方上的官员,被朱元璋处死。
这件事带来的副作用,是锦衣卫的权柄变得空前强大。
朱元璋对百官越发猜忌,
他们这种阴沟里的老鼠,也都战战兢兢。
不过,陈珂也很满意自己目前的生活,自从张异指点他开了那家拍卖行之后。
他的人脉似乎一下子打开了。
本来是底层的商人,可因为这门生意,他却是找到了许多门路,能攀附到某些贵人。
这种日子,陈珂本来很满意,如果能这样下去,陈珂不至于烦恼。
但一切的改变,要从洪武三年徐达大败王保保的一场战役开始,那场大战,王宝宝丢下大军落荒而逃。
他留下来的,除了自己的一只鞋子,还有自己的亲人,其中就有他的亲妹妹,观音奴。
那位郡主入京,皇帝给了她极大的尊重。
朱元璋亲自考教过这位郡主,颇为满意。
大明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对扩廓帖木儿的招揽之心,所以对于观音奴自然是好好对待。
而因为观音奴入京,也带来了许多俘虏。
这些俘虏有些为奴,有些人也流落民间。
应天府的老鼠,似乎又变得多了起来。
而陈珂,好像又被老鼠给盯上了。
“那些爷是想做什么呢?”
陈满漫不经心取笑道:
“他们难道还想将郡主大人给救出来……?”
话音落,陈满发现陈胖子压根没有回话。
他吃惊,跳起来:
“这些人疯了……?”
陈满的惊呼声,在吵吵嚷嚷的环境中,还是惹得一些人的注意。
他赶紧缩了缩脖子,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既然陈珂不回应,等于是默认了。
陈满此时满头问号,这下傻子自己想找死,也和别拉上他们?
观音奴在哪?
在皇宫呀!
就算她不在皇宫,看守她的地方,是人能进去的吗?
别说现在的应天府,锦衣卫遍地走。
就是换成两年前的应天府,都绝不可能。
老鼠就是老鼠,总在地洞里幻想外边的世界。
陈满有些同情陈珂,这绝对不是一个能完成的任务……
“另外一件事,也是那些人传出来的小道消息……
据说,身上有意让郡主嫁入天家……”
陈满瞪大眼睛:
“不可能吧,老朱家起家,打的可是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1
如今要娶敌人的妹妹做正妻,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也是了,皇帝对王保保的欣赏天下皆知!
有这种心思,也不奇怪!
只是,我问得那位郡主,也是从小跟着王保保带带颠沛流离,骑马射箭一个不落下!
她若是男子,肯定也是北苑店的一名猛将!
这等心高气傲的女子,会听从朱元璋的吩咐?
陈满的疑问,陈珂耐心回答:
“自然是不肯,郡主以忠孝最大的名义,拒绝了皇帝的赐婚,不过看起来,皇帝似乎并不死心!
据说郡主已经隐约感觉到到自己的命运,正黯然伤神。
不过,这件事的转机在于,亲王朱樉本身,也拒绝这段婚姻!
他甚至当着群臣的面,顶撞朱元璋,还被打了一顿……”
“这样啊……”
陈满陷入沉思之中……
……
此时,空间交错。
朱元璋和朱樉父子二人,梗着脖子。
彼此对视。
“朕问你,你娶不娶?”
“不娶!”
朱樉跟个愤怒的小狮子一般,对于皇帝的强势毫不退缩。
“父皇要么打死我,让儿子和那女子冥婚去……”
他口不择言的话语,气的朱元璋七窍生烟。
朱元璋怒火高涨:
“你当朕当真不敢打死你?”
“父皇要打死我,上次何必给我上大蒜素……
儿臣细品嫩肉的,武功也不如几位弟弟。
您若加把劲,来年就可以给儿臣上香了……”
老朱青筋暴突,朱樉越说越过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老子让你娶有你说话的余地?”
朱元璋一急,连老子都说出来了。
他指着朱樉道:
“那观音奴朕也看过,人材相貌,皆是一等一。
她也不同于一般的蒙古女子,是懂礼节之人!
你若能娶得这等良配,那是天大的福分!
朕就问你,人家哪里委屈了了你?”
朱樉道:
“她就是天仙下凡,儿臣也不娶,反正您也别想说动我,您直接动手吧……”
老朱气得浑身颤抖,直接指着御书房门口:
“你给朕滚出去……
这件事朕把话撂在这里,你不娶,也要娶,滚……”
盛怒下的老朱,父亲的余威终究还在。
朱樉默然,只是复杂地看着朱元璋,走出了大门。
老朱气不过,在御书房里来回踱步。
他旋即感觉不对,有个人本应该说话,却一直没有说话:
“你这个做大哥的,也不会劝劝你弟弟,就看着朕和他吵?
难道你也想看着,朕把这逆子给打死了去?”
朱标见朱元璋在朱樉身上讨不到好处,将怒火转移到自己这里。
他苦笑,倒不是怪罪老朱迁怒。
而是想到另外一件事。
“父皇希望儿臣怎么说?”
朱元璋愣住,朱标不向着他,难道还要站在朱樉那边不成?
朱标想了一下道:“儿臣之所以不说话,是想让弟弟先说!
他本来有说服父皇的理由,却故意不说出来!
这证明呀,父皇是真的伤了老二的心,他委屈了!
所以他在跟自己怄气,也在跟您怄气!”
朱元璋闻言沉默了一会,道:
“朕这是为了他好……”
“父皇这是为了他好,还是为了招揽王保保?”
在这件事上,朱标并没有皇帝任何面子,而是点出了大家其实都知道,却没有人敢当面指责朱元璋的那点小心思。
朱元璋脸色登时一白,他承认他确实有几分这个意思。
可是他也有他自己的道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朱樉毕竟也是他儿子。
甚至,老朱也十分喜欢这个孩子。
如果不是观音奴实在出色,他也绝不对为了讨好王保保去促成这门婚事……
可是他想不明白,朱樉为什么会如此反对?’
朱标叹了口气,默默将一份他藏了两年的奏疏,交给皇帝。
皇帝拿过来一看,脸色大变。
“红鸾劫,北方有佳人……”
密奏上的内容,是当年张异和朱樉在牢里聊天的记录。
朱标将他藏了两年,朱元璋看完,脸色青红变幻。
伴随着这份奏疏,他想起了这两年来他很少提起的某位少年。
这孩子,也该有十一岁了吧?
许多记忆,在老朱心头闪过。
不过,他赶紧集中精神,现在并不是去回忆过往的时候。
回到这份密奏本身。
上边的内容,不言而喻。
张异两年前为朱樉算了一卦,已经点化了他的前程。
红鸾劫,毁一生!
北方的佳人,正是朱樉命中的劫数。
说劫数或许多了,是孽缘才对。
一对彼此看不上自己那女,却因为权势的作用被撮合在一起。
最终两个人,都被烧成灰烬。
朱元璋的手在颤抖,他怒斥朱标:
“这封奏疏,为什么朕没看过?”
朱标低声道:
“是儿臣疏忽,当年锦衣卫分别抄录了一份给您留底,一份给儿臣!
可是那段时间,事情乱成一团,儿臣其实拿了两份!
儿臣以为父皇那里有,也就忘了这件事!
后来发生的一切,父皇也知道了?”
朱元璋沉默,后来的一两年,朱元璋的重心都放在别处,自然不会去关注这件事。
但今日朱标将东西交出来,似乎意有所指。
“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朱元璋询问朱标,朱标道:
“红鸾劫的事情,儿臣觉得可以放在一边!
儿臣只是有一事不解!
相比起这份记录的奏疏,当年在牢房里,张家弟弟只会给他说得更多。
弟弟要拒婚的话,只要搬出当年张家弟弟的预言,相信父皇会听。
可他宁愿用这种笨办法去对抗父皇,
却不愿意选择最简单的方式……
父皇可曾想过其中的原因?”
朱标话语中隐约有怪罪之意,这让朱元璋身为父亲的尊严受到极大的挑战。
朱樉虽然不知道自己和张异的关系,但张异的神仙之名,却名动京城。
无论是杨宪,章溢、还是后来的种种事迹,都印证张异的地位。
只要朱樉将这件事告诉自己,哪怕朱元璋再不信张异,
他也会慎重考虑孩子的这段感情。
就如徐家那丫头,明明张异告诉过他她是个好媳妇,
可因为她福缘薄这一点,就被朱元璋排除出他选媳妇的名单。
老朱虽然有私心,可他最大的毛病就是护短,是一个整天想着光宗耀祖的老农民。
这一点,朱标明白,朱樉自然也知道。
可这老二硬是不说,就是怼着。
他是为什么?
朱元璋叹了一口气,他其实已经想到了问题的所在。
可是,身为皇帝,身为父亲,他如何肯承认自己的失职?
“老二之所以不想把张异搬出来,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苦难并非北方那位佳人造成的。
而是来自于您,洪武皇帝!
您亲自挑了老二的心魔,让他从此走向另一条道路!”
朱标比起两年前,越发成熟。
而他与皇帝父子二人的对话中,也越发不会客气。
朱元璋难得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朱标的指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