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和朱标送给朱元璋的报告很详细,关于张异案件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

先把张异本身的价值放开不说,张异案让老朱看到一件事,原来这些人是可以遵循某种默契,运用整个官僚系统的力量,坑死一个人。

这依然不是朱元璋最生气的地方。

最让朱元璋在意的,是以李善长为首的中书省和整个官僚系统。

在事实上,架空了朱标。

君权与相权的斗争,本就是老朱心头最在意的东西之一。

架空他的儿子,朱元璋嗅到了非常危险的信号。

“你做得不错!”

朱元璋抬起头,先是赞扬朱标这阵子的表现:

“能在百官的压力下,以你的方式将张异给救出来,说明你这段时间在市井的锻炼,多少有了成果!

朕本来打算,让你过几年再尝试处理国事,但现在想来,你已经有了资格!

能在李善长手里讨得到好处,不容易!

朕对你非常满意!”

朱标应对事件的手段,确实超出朱元璋的预期。

也许他还有些稚嫩,但绝不算无能。

朱标低下头说:

“儿臣所做,不过是父皇教导有方!

这次父皇远行,留下诺大的帝国,儿臣有义务给父皇看好家……

以前儿臣不觉得,在帮父皇监国这段时日,

儿臣才知道,原来治国如此不容易。

父皇平日的政务,竟然如此繁忙!

儿臣比父皇小,本当精力比父皇充沛才是,但只是完成父皇本来的工作,

就让儿臣心里憔悴!”

朱元璋一惊:

“你可别真累着!”

他何尝不知道皇帝的苦,但他也心疼儿子。

当然,最主要的问题是他知道朱标是怎么死的,他可不想累死自己的儿子。

“父皇放心!”

朱标知道朱元璋在担心什么,莞尔一笑:

“儿臣早就跟离青陌学了张异所教导的太极拳!

据说此拳法,可舒筋骨,延年益寿。

虽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但练完身子确实舒服……”

张异的太极拳,随着他传给常氏,常遇春等人,其实早就悄悄在一个小范围传开。

被老陌根据拳谱恢复的原版太极拳,先不说实战的功效。

在易筋伐髓方面,确实不错。

老常将它当复建的主要手段,感觉不错……

他干脆将太极拳传给几个皇子,朱标也干脆跟着学了。

“是吗,那回头朕也学学!”

“是,父皇,父皇,这次张家弟弟的案子,其实几位弟弟帮了大忙,反而是我这个大哥的,没有起到主要作用。

老四和老二,您这次可要好好奖赏才是!”

朱元璋呵呵笑:

“你们几个孩子都不错,老二这孩子让朕刮目相看,他们几个里边,老二的心思最重,但这次……

朕很欣慰!

回头,朕再赏赐他们,对了,朕收到最后一封密奏,是他给李善长他们收拾了一顿?”

关于占城稻收割的小插曲,锦衣卫也非常详细的记录在案。

朱元璋是何等人精,他一眼就看出来朱樉的那些小心机。

这点小心机,朱元璋不但不会斥责朱樉无理,反而非常赞赏他的做法。

老朱家的人,受了委屈就当报答回去。

不过怎么报复,手段,分寸,才是考验一个人能力之处。

至少朱樉交出了一份不错的答卷。

这孩子如果引导得好,未来封王之后,也能做好他应该做的事。

提起这件事,父子二人自然而然将话题引到占城稻上。

丰收!

张异用事实证明,他去年吹的牛实现了。

两倍的产量,放在他那些田地中并不算什么。

可放在整个天下而言,对于国力的影响,可是非常巨大的。

“儿臣一直听张家弟弟在说,但真正知道收割的成果,儿臣而言惊得久久不能言。

一个占城稻,不对,现在应该是药王稻……

就能有如此成果,儿臣倒是很期待,沐英大哥从美洲回来的时候!

那种能亩产数千斤的,十倍于占城稻的红薯,土豆……

它们会给大明带来什么样的改变?”

朱元璋点头,同样期待不已。

既然张异证明了占城稻的珍贵之处。

那红薯,土豆确实可以期待一下。

还有张异心心念念的橡胶,据说那也是能改变一国国运的好东西!

“朕此行北平府,沿着运河一路北上!

北地的荒凉破败,一如张异所言!

在进河北的时候,还出了一些岔子,被当地的百姓侵扰了一下!

朕见识了河北三镇的百姓的武勇,也体会到了那丢失了数百年的民心,究竟严重到什么程度……”

天色逐渐暗下来。

朱家父子二人却没有休息的意思,朱元璋让人点上灯,父子二人秉烛夜谈。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朕亲自走过北方,才越发明白迁都的重要性!

自古以来,我华夏就受北方的异族侵扰,不曾平息!

将国都设在南方,大明就永远是一个偏安一隅的朝廷!

只有迁都,镇住北方,再逐渐收拢北境子民的民心,大明方可长治久安!

然,朕看到北方的惨状,朕都头疼!

虽红巾军起义的时候,喊出来的口号是贫嫉极江南,富夸塞北,

那塞北有多好,朕的军队还没机会去见识见识。

可如果江南只能算贫,北方的情况,不似人间!

将这样一个地方的民生拉扯起来,不容易呀!”

朱元璋提起北方所见所闻,感慨万分,说完北方的难,末了,他追上露出一丝微笑:

“如果说,能让朕唯一欣慰的就是占城……药王稻,确实在北平附近活下来了,且长势良好!

那地方,张异的地图上叫华北平原吧?对,就是那个……

至少在华北平原上,这种水稻可以大规模种植!

水稻的产量也许会比北方差一点,可比麦子的产量可高多了!

只要将这水稻推广开来,至少大明迁都的根基有了!”

朱元璋找到张异那张中国地图,在地图上仔细研究。

“运河……

可以考虑在洪武七年左右,人口恢复一些,再想办法开始修建!

洪武十三年前后,朕要看到迁都的事情开始运转起来……”

老朱为大明规划未来,口若悬河。

朱标静静地听着,老朱在规划迁都的时候,就如一个孩子见到了自己心爱的玩具一般,兴奋不已。

等到将这个国策落实下来。

朱标才提起另外两件让老朱头疼的事。

第一件事,就是张异送上药王稻,这固然是好事!

有药王太上的名头,张家的威望,也会随着稻种传遍大江南北,但这并不是朱标头疼的事,他真正头疼的,是一旦推广占城稻。

他们父子不接见张异,有点说不过去了。

张异绝不是什么傻子,相反这孩子非常聪明。

到现在他还不知道朱家父子的身份,其实得益于他身在市井,

市井和朝堂,犹如天堑一般的距离。

让张异和朱家父子生活的世界,并不曾产生多少交集。

可一旦张异逐渐接触越来越多的官员,这份距离就开始逐渐打破!

以前张异特意和朝堂保持距离,可到现在,他似乎在有意经营自己的未来。

或者说,他想完成老张的期望。

这种变化,是以前的朱元璋所乐见的。

但要让他突然和张异相认,他也没有做好准备。

“此事,顺其自然吧!”

老朱听到这件事,也有些头大,大不了,到时候多铺垫一些便是。

而朱标所提的另外一件事,还是回归到案子本身。

案子是破了,可也没破!

如果和张异相认,朱元璋要拿出什么东西,来显示他对张异的重视?

黄家父子和张异的交往,是基于感情。

张异一开始和他们交往,多少有些依靠和利用的成分。

不过这将近两年的相处下来,无论是朱标父子,还是张异。

早就习惯了这种相互依存的信任。

相认,是对这种信任的一场破坏。

要重新构建何其难?

尤其是,在最近这个时间点去相认的话……

李氏的案子,张异的遭遇,

就是一个他们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是谁,在害张异?

李氏的案子是谁挑起来的?

这件事在查,但朱标也清楚,它是查不出真相的,除非皇帝想查。

李善长……

虽然胡惟庸拥有更可疑的动机,可一番比对下来,其实李善长才是最有可能的幕后主持者。

“李先生呀!”

朱元璋吁了一口气,看不出喜怒。

孟家满门血案,朱元璋并不在意。

但孟家人死的方式,却是他最为忌讳的。

谁动的手,是哪位军中臣子听从了李善长的决定?

朱元璋最为忌讳的,就是臣子染指军务。

就连常遇春,徐达,若不是挂帅出征,他们手里也没有多少兵权。

可老朱同样也明白,他的这些老兄弟们,是能够影响军务的。

只是能和做,是两回事。

朱元璋从李善长身上,看到了一种并不好的苗头。

在自己不在的时候,他的这些老兄弟们都很安分,但是他不在了……

这些人未必会心甘情愿,谨守本分。

“虽然没有证据,但朝中能动用……不多。刘夫子几乎已经明示这件事,幕后就是李相所主持!

不管真相是不是,李相和胡惟庸的关系,让他很难在这件事上说清楚。

而张家弟弟,想必心知肚明!

如果父皇和张家弟弟相认,这件事该如何处理?

因为相认,张家弟弟必然会对咱们欺骗他的事,心有所想!

若是想维持与他的关系,父皇多少要有点表示!

在李氏案中给他出头,就是儿臣认为最合适的事!

可如果这件事没处理好,以那小子的性子,大概以后就什么都不说了,或者胡说……”

朱标说出自己的担心,朱元璋无声点头。

正是因为熟悉张异的性子,老朱才迟迟不肯暴露身份。

但逐渐瞒不住了,他们和张异的关系,自然要转成另外一种。

从叔侄,到君臣。

怎么让张异信任自己?

为他出一口气,将李氏案件的幕后主使揪出来处置是最好的做法。

可李善长,不能动……

朱元璋虽然恼怒李善长,可他与李善长之间的关系还是很好的。

作为自己最为信任的文臣,李善长不仅仅与老朱关系好,关键是他的能力也是当之无愧的……

如今恰逢开国,各种事务繁琐,尤其是前方军务。

也需要一个后期能力非常强的人宰相去调度……

在这方面,朱元璋唯一信得过的就是李善长。

他摇摇头,表示不行!

“实在不行,将胡惟庸推出去……”

朱元璋轻描淡写,就将胡惟庸给卖了……

父子二人多聊了一会,才结束这个话题。

……

另一边,张正常回到清心观,却刚好扑了个空。

张异平日少出道观,但今日却刚好出门,去徐府了。

他无可奈何,只能在老陌的指引下,进入道观。

见离青陌满身伤痕,张正常的心也揪起来。

“多谢!”

张正常对离青陌的身份心知肚明,十分郑重地给他行了一个大礼。

“真人莫客气,我不过是尽忠罢了!”

二人正客气,张异回来了。

他还带着小孟瑶。

“爹,您提前回来了?

我昨天才听二殿下说您要过几日才回……”

张异见到老张,兴奋不已。

他没注意到,老张的脸色一直不太好看。

“对了。占城稻收割了,爹您回来的正是时候,过两日,可能你都赶不及……”

说了半天,张异终于发现老张脸色不对,他给孟瑶使了一个眼色,小孟瑶自顾去玩了……

张正常目送她离开,才用低沉的声音质问:

“如果我不问,你是不是不肯主动告诉贫道,你前阵子遭遇的风险?”

张异若无其事:

“多大点事?爹您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事情都过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老张怒了:

“你还说,这可是关系到身家性命的事情,你这孩子岂能如此?

都告诉你,在京城要小心行事,你可惹出这么大的乱子,老子真想打死你这不听话的混蛋……”

张正常气得须发怒张,张异却温和的笑着。

他倒是没有顶嘴,老张如此失态,是因为他关心自己……

眼前暴怒的老张,让张异觉得可亲……

但张正常见他油盐不进,想起孟瑶:

“你赶紧将她们母女给我送走!”

“您老要把您儿媳妇送哪?”

张异回了一句,老张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