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不喜欢大道理,虽然小道不否认先贤流传下来的思想对咱们有指导意义。

可是诸子百家的道理传下来,到最后也变了味了。

老庄的逍遥,到我祖先手里变成了条条框框的五斗米教……

至圣先师留下来的东西,也早就被改得面目全非。

道理传了千年,世界还是那个世界,百姓依然衣不附体,食不果腹。

这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张异指着那台纺织机说:

“小道不懂那么多的大道理,只是明白,如果百姓吃不暖穿不饱,什么样的道理,都是空中楼阁!”

朱元璋深有感触,食有果腹,衣有蔽体。

这是他曾经最美好的梦想,成为皇帝之后,他强令天下百姓必须种植棉花等作物,也是希望能改变这种状况。

明末乱世,百姓易子而食。

别说圣人的道理,连做人的伦理在饥寒面前,都毫无立身之地。

生产力……

朱元璋重复这三个字,张异每次强调的时候。

他都能读出不一样的东西。

“占城稻让天下人食有果腹,这台纺织机让天下人衣有蔽体!

你若将这两件事做成,未来青史之上,必有你的名字!”

“谈何容易!”

张异并不怀疑自己能上史书,这对于他而言,那是板上钉钉的事。

但如果说占城稻和纺织机能改变百姓的现状,那是未必。

不过他也懒得去跟古人计较这个道理,而是转移话题:

“叔叔,我们去那边坐!”

等几人坐定之后,张异算了一笔账:

“如果产量上去一倍的话,咱们的利润等于涨了几倍……”

朱家父子点头,张异这话说得没毛病。

如果产量比别人多一倍的话,多出来的产量,可全都是利润。

这些利润,看纱布原本的成本而定,虽然老朱并不太清楚其中的算法,但他们的出品利润是别人的三倍没有问题。

“如果我们有三倍利润,哪怕拿出其中三分之一,分别落在降低市场价格,提高工人成本和负担税收……

咱们的日子都能比别人好过许多,加上生产环节用流水线和其他管理方式去管理……

成本还能降低一些!

这一来而去,朝廷的税收,咱们也能负担得起……”

朱元璋道:

“这建厂的事情,要尽快落实了,你认为将地址选在哪里?”

“杭州!”

张异想都不想就说出心中最理想的地方。

杭州,是京杭大运河的终点站,是未来的交通枢纽之一。

虽然京杭大运河还没开挖,可隋唐运河还在。

杭州府既联通南北的运河,同样也联通了浙东运河!

在海运已经被禁绝的情况下,这内陆的水路,乃是贸易最重要的考量之一。

“杭州府,那就选他……”

朱元璋道:

“明年,我要一百台这样的纺织机,可行?”

“三百台都没问题!”

张异笑嘻嘻,交出一张工厂的设计图纸。

朱元璋看得半懂半不懂,可也被他的设计吸引,这图纸上对厂区的规划,十分合理。

老朱干脆就收起来,照单全收了。

“关于利润分成,你看,给你五成如何?”

“四成就行,叔叔留一成,打点地方吧!”

做生意的,总归还是要和地方打交道,不打点不行……

张异也明白这些道理,所以主动让利。

黄家父子与他的合作也算愉快,那个他几乎没去过的铅笔工坊一直都在给他一份稳定的收入。

尤其最近,皇家父子用流水线作业之后,这工坊的分红还多了许多。

既然能合作愉快,他也不想在一些蝇头小利上,去斤斤计较。

那门生意说白了,远在浙东,他也不太可能去插手,所以信任是最重要的。

朱元璋点头,双方都不是看中这点蝇头小利之人,所以分红的事情,一带而过。

“杭州虽然不是叔叔的家乡,但想来应该也有关系,如果叔叔需要的话,我可以让刘基给你大声招呼!

这家伙在浙东,应该还是有几分面子的!

咱们不干违法乱纪的事,他应该能卖个面子?”

朱元璋笑得意味深长:

“刘基……,恐怕会起反效果!”

“张家弟弟,你大概还不曾听说,浙东民变了……”

朱标见张异疑惑不解,对张异说道。

“因为税收?”

张异很快意识到问题所在,朱标点头:

“没错,因为加税的事。许多人其实并不甘心……”

刘伯温推出去的税法原则,遵循了张异劫富济贫的理念,高收入者多收,低收入者少收。

这其实是违背华夏千百年来的税收理念的。

封建王朝,本质上是士绅和皇帝一通剥削百姓的过程,安有让君王和百姓反过来剥削士绅?

这些人不闹起来才怪。

“我就不明白了,明明新税法对百姓更好,为什么百姓要跟着一起闹?”

朱标的语气中,多了一份失落。

张异却笑起来:

“这就是皇权不下县,和民智未开的弊端!

朝廷就算有恩典下来,通过政令一层层传下去,但到了县城这个层级,消息就需要士绅来传递!

百姓不识字,他们得到信息,解读信息就需要身边人来帮助!

这等于,解释权在士绅手中。

他们颠倒黑白,稍微挑动一下,想要激起民变那是再容易不过。

民心,是可以被煽动的!

有时候,真相会落后……”

传播学,水军……

关于这方面的知识,出现在朱家父子的脑海。

所谓蛊惑人心,并非只是张异的专利,其实千百年来,地方上的士绅,也会以同样的方式愚弄百姓。

民心可用,不过在大部分的日子里,民心都掌握在士绅手里。

如何能绕过士绅掌控民心,成为朱元璋思索的问题。

这件事,张异也没放在心上。

他在忽悠刘伯温的时候,就已经料到了地方上多少会有反弹。

这还是朱元璋学习过一遍江南的情况,如果没有江南海盗案。

皇帝会更难。

在原来的历史轨迹中,朱元璋为了从地方上夺回民心,用了整整一个洪武朝,都没有完成。

随着靖难、土木堡事件出现,风势逆转,他的许多政策其实也名存实亡。

既然已经比原来好很多了,张异自然不会在这件事上心急,那位洪武皇帝还有将近三十年的时间,而自己年轻,也能看得到。

马皇后织了一会布,就去跟李氏闲话家常,不多时,李氏已经对她推心置腹,被这位老夫人的气度折服。

安抚过李氏之后,马皇后缓缓朝着他们走来。

“张异,我想单独拿你一台织布机,可行?”

“好呀,我屋里还有一台没装置好的,本来准备给李家婶婶揭发,您要拿就拿去,回头我让老陌送过去,他会安装!”

马皇后自是心喜。

张异回头对朱元璋说:

“市场上的四锭脚踏织机大约是十两银子,我这织机折价十五两银子,叔叔投多少,地和厂房我不管,我负责给厂房提供织机!

织机入股,四成股份,反正小道会补全这部分的份额,叔叔看着可好?”

张异给朱元璋议了一个价格,以织布机入股。

明末一台织机大概在六两左右,但此时是明初,百业待兴,需求弱小,这机器的成本反而贵了许多。

张异给出十两的价格,也不算太过。

而他的珍妮纺织机,加个五两的溢价,也并不是太过分的事。

朱元璋低头想了一下,似乎在算账。

其实他并不在乎这点钱,可既然要演好一个商人的角色,他必须做得像。

尤其是,他生意里有“布行”,他也不能让张异看出她对生意细节的生疏。

可张异却误会了,主动说:

“十五两的价格,并非小道贪心,而是小道这织机生意,还有另外的股东……

孟家图谋老孟留下来的银两,我干脆做主让李家婶婶把钱投到我这来,这生意和叔叔无关!

既然这生意有了别的股东,小道也不好太过让利!”

张异给朱元璋算一笔账:

“正常情况下,一台织机回本周期,应该是一年。也就是在外界,一台织机一年产生的布匹利润,起码也有八到十两!

小道手中的织机,既然利润翻了三倍,这价格……”

“行了,你不用跟我说这些,准了!不过……”

朱元璋道:

“那一千两银子是老孟留下来的,如果李氏没有诞下子嗣……”

“叔叔说的是国法,还是宗法?”

张异打断朱元璋,笑着反问。

朱元璋一看,得,这小子又要跟他谈妇女半边天,解放生产力的事……

算了,不跟这小子去谈这个话题了,朱元璋知道说不过他。

“老爷,也是,如果是宗亲处世公平,您这话还能说得过去。

可我刚才听李家妹子说,老孟平时和宗亲走得也不近,这样的宗亲,要来何用?”

朱元璋没想到马皇后也帮腔,更是彻底投降了。

“随你吧,反正那些人奈何你不得……

不过你对这母女,倒是极好……”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罢了!”

张异的话语很成熟,但他双手喷着热水小心翼翼吹起的动作,却又让人觉得莫名可爱。

这种强烈的反差感,让三人总有些恍惚。

此事,老陌在外边通报。

“小真人,孔家公子孔讷求见!”

孔讷?

张异听说孔讷来了,赶紧起身迎接。

“这家伙有日子没见了……

让他进来吧!”

老陌却没动,他征求的不是张异的意见,而是皇帝的意见。

朱元璋想起孔讷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着痕迹点头。

不多时,有些拘谨的孔讷跟着老陌过来,显然是老陌提醒过他。

见到皇帝,太子,皇后三人笑语晏晏,孔讷差点跪下去。

张异这个小道观,真的是什么人都能见到。

朱元璋和朱标偏偏起身,道:

“见过孔公子!”

孔讷小小年纪,却承受了他不该承受的压力,他是拜也不是,不拜也不是。

所以他只能躬身,算是回礼。

“对了,讷讷,今天怎么有空找我呢?”

孔讷看了朱元璋一眼,此事严格来说还是和他有关。

他不想在朱元璋面前说,可是发现皇帝正在盯着自己,含笑不语,孔讷那点勇气也消失了。

“是许先生让我来提醒你,你最近少出门!”

孔讷最终还是老老实说明来意。

“怎么?”

“因为,你是算学入科举的始作俑者,这事被四殿下捅出去之后,已经在朝堂中传开了……”

孔讷悄悄看了皇帝一眼,发现大家都没什么反应,才继续说:

“国子监的学生,博士,助教去逼问许先生,许先生没有承认。

不过我看那架势,他们似乎还要查……”

孔讷说完,发现张异一脸平静。

“然后呢……?”

“你不害怕?”

孔讷不理解,张异怎么能做到如此平静。

“凡走过,必有痕迹!

小道虽然不喜欢人前显圣,但当初帮先生的时候,就做好曝光的准备!

能得一时清净,已经是幸运之事,再去纠结这些有什么意义?”

“可是,很多人都在找你……”

张异打断孔讷的话,笑:

“他们就是找到清心观门口,又能如何?”

孔讷不说话了,他发现确实如张异所言,这些人找上他,又能如何?

所谓的舆情压力,必须是当事人能感受到,他才会承担这些东西。

可是自己这位好友的不要脸,孔讷是深有感触。

“不是小道吹牛,杨宪都没能拿我怎么样,他们就算再多又如何?

纵然他们全部来到小道面前,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垃圾!”

“好,就该有这种气势!”

朱元璋等张异说完,击掌叫好。

张异嘿嘿笑,瞬间破功:

“其实我就是仗着咱们宫里那位的威势,料定这些官员不敢乱来!

只要他们不用些盘外招,小道自不必怕他!

算学入科举之事,不管是谁提出,也是陛下定下来的,

怎么,他们还想反了天去,去试图让陛下改变主意?

还是要指责陛下听信妖道谗言?

贫道倒是希望他们去,问题是他们敢吗?”

“你小子,就会狐假虎威!”

老朱看似斥责张异,其实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孔讷感慨,张异这小子嚣张是一回事,他拍马屁的本事也太厉害了。

他从没见过皇帝,露出如此人性化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