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存仁此时方才反应过来,原来陛下今日发难,竟然藏着如此多的门道?
仔细一想还真是,从检校把沈万三带走,到交代一切,这哪有可能是一场朝会就能完成的?
也就是说,朱元璋只是等搜集完证据,等杨宪落网。
“许老,你终于想明白了?”
刘基回头笑道:
“你有些后知后觉了,其实无论是李善长,还是其他人,大部分都觉察了。
所以大家的脸色才都不太好看!
杨宪最近风头正盛,连李善长都被他压了一头。
他的崛起,离不开陛下希望他将北方一派带起来的原因,陛下对他是寄予厚望的。
哪怕他有几次犯错,换成其他人可能早就被拿了,但陛下却依然忍下来。
陛下的居心,李善长和老夫一开始不懂,但后来想明白之后,我们也少去招惹他!
那是因为我们看到,杨宪身上有一块免死金牌!”
刘基为许存仁揭开了杨宪的崛起的过程,老许这才恍然大悟。
他身在国子监,几乎少有关注朝堂中事。
若不是这次被杨宪打入大牢,又被人所救,他还未必会多看朝堂一眼。
只想到这里边的波诡云谲,许存仁就有些头疼。
杨宪的落马,确实是他取死有道。
他如果不在海盗案中收买命钱的话,就算他有打压异己的行为,皇帝估计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朱元璋并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可是他有许多英明的君主的优点,那就是如果为了大局,他也可以很克制。
但老朱宁愿掀桌子,否定他的战略。
由此可知杨宪这次是如何突破他的底线?
他一倒,代表皇帝承认了自己看错人,这对于一个君王来说,这是对他威信的很大的打击。
朱元璋这种强势的皇帝,能主动承认他看错人,为什么刘伯温和李善长都不高兴?
许存仁不解。
浙东派在海盗案中可谓是元气大伤,这不仅仅是杨宪将许多浙东派的官员打入牢狱,还有许多不属于浙东派,但天然和他们利益相近的官员,也大量损失。
杨宪倒台,意味着这些人会重新被启用,这对于刘基来说,应该是非常大利好?
就是李善长来说,杨宪倒台,他重新回到一人独掌中书省的局面,这还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他将自己的疑问提出,刘伯温叹息:
“如果只说一人,一党,他倒台自然是好事!
可我和李善长看出来的,是陛下后边的动作,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陛下是如何知道杨宪在下边收买命钱?”
许存仁摇摇头,刘基道:
“正常情况下,杨宪或者他下边的官员犯法,皇帝该如何知道?
其一,是由我们这些御史向皇上弹劾他,可是这次海盗案,我浙东派人人自危,这个渠道自然是没有的。
其二,就是地方上的官员,一层层递上奏疏,但这个渠道需要走中书省,也不可能瞒不过李善长。
杨宪这个人老夫是知道的,虽然他气量小,可能力并不差。
这件事他做得也足够隐秘,但皇帝偏偏就知道?
为什么?”
“检校!”
许存仁说出自己的答案,刘伯温点头:
“对,是检校,但又有一个问题。
检校有那么厉害?”
检校的存在几乎就是半公开的秘密,许存仁自己也明白。
皇帝用检校监察百官,百官也会去研究怎么防备检校。
大家在斗智斗勇中,早就形成了一套自己的认知。
许存仁也明白,检校的影响力没有那么大。
京城官员中,不到一定品阶皇帝是不会安排检校去监视你的,如果没有实权,大概也是没有。
至少许存仁身边就没有。
这代表什么?
代表检校的人手,影响力,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大。
它最多就是个打小报告的机构。
可是这个机构最近表现出来的能力,已经超出了百官的认知。
首先,他们能前往江南沿海的省份办案,意味着皇帝将检校的势力蔓延到地方,这是一个不好的讯号。
其次,最近检校已经独立调查了好几件案件。
太卜寺卿案是一件,杨宪也是被检校带走的。
这意味着皇帝似乎要给检校更多的权柄,让这个机构从黑暗处走向明面。
“办案,刑讯的权力在大理寺和刑部……监察的权力在御史台。
陛下绕过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三司,证明他已经不信任朝中的官员。
君臣离心,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呀!
如果陛下想将咱们放在一边,另起一套体系,这对于咱们这些臣子而言,绝对是灭顶之灾。
检校的存在,本就被群臣诟病,反对……
若是陛下变本加厉……”
“咱们必须做点什么?”
许存仁见刘伯温洋洋洒洒长篇大论,试探性询问。
“做,也该是李善长挑头,到时候老夫跟着他就是!”
刘伯温摇摇头,二人一边聊,一边走出宫门。
许存仁却停下来,不走了。
刘基回头,问:
“你怎么了?”
许存仁面色古怪:
“你还记得去年,张异的预言……”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德不配其位,一载赴黄粱!”
张异去年和杨宪的那场争端,可谓是满城皆知。
而杨宪更是因为张异一首打油诗,而获得中山狼的名号。
刘伯温想都不想,就念出这首流传度十分广的诗,当他想到那句一载赴黄粱。
他神色也微变。
诗是去年写的,人是今年没的。
算上杨宪入狱,顺利的话秋后问斩,大概就是一年时间。
张异那小子的预言,在一堆人的不看好中,终究还是应验了。
“那个邪门的小子……”
饶是刘伯温见多识广,也忍不住吐槽一句。
说起张异,两人想着最近他和胡惟庸的互动。
“感觉,如果没事的话,最好还是不要去招惹他……”
许存仁闻言,默然点头。
“有阵子没去见他了,回头找他聊聊!”
许、刘二人说完,一个去了御史台,一个去回国子监去。
……
杨宪突然落马,引发的风暴比起海盗案本身还要猛烈。
君王雷霆一怒,检校出动。
许多投靠杨宪的官员,纷纷落马。
这还不算,本来已经被皇帝血洗过一次的江南,再次迎来新的一轮血洗。
那些花钱找杨宪买命的富户,纷纷被抄家。
江南的血在流,应天府的血腥味也丝毫不弱。
应天的老百姓发现,他们每天都能看到有官老爷被捕,然后被一些明显不是一般官差的人押送过闹事。
在这种风暴之下,百官人人自危,一时间也不敢冒头。
而在风暴之下,胡府悄悄办起丧事,也少人关注。
胡公子,那个胡惟庸冒险保下来儿子,最终在伤口感染,痛苦中死去。
胡惟庸抱病不起。
在杨宪案风雨飘摇当口,来胡府祭奠的人也很少。
不过这日,黄昏时分。
却有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这个胡惟庸终究是听劝,没有借助那些商贾敛财救子,若不然,这次杨宪案,皇帝雷霆震怒之下,他未必能脱得了身,你且记住。
咱们那位陛下对臣子一直心存戒心,贪腐这件事,是决不能做的,至少……
存义,你可明白?”
马车内,李善长正对身边人敦谆教导。
那人跟李善长有几分相似,年岁却小一些。
听完对方一席话,他低下头说:
“大哥,弟弟受教了!”
跟李善长一起前来的人,正是他的弟弟李存义。
对于这位位极人臣的哥哥,李存义表现出足够的谦恭。
兄弟二人到了胡府门口,下了车。
李善长抬头,此时的胡府,被黑白二色装点。
悲伤之气弥漫。
听闻李善长到了,管家赶紧出来相迎:
“李相,我家老爷抱病在床,不能出门迎接,还请李相恕罪!”
李善长和颜悦色,回:
“不碍事,我们先去给胡公子上香,再去见你家老爷!”
“请!”
管家带着李善长兄弟二人进入其中。
里边哭哭啼啼的声音不绝于耳,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是胡惟庸的夫人,她想让已经哭过一轮,此时有气无力。
宰相前来,胡夫人挣扎起来拜见,李善长却和轻声安慰。
他给人烧过香,留下李存义,然后在管家的带领下去了后院。
胡惟庸躺在病**哼哼唧唧,见到李善长前来,强撑着要起来。
“你不要动,好好养伤!朝廷以后还需要你出大力呢……”
胡惟庸让其他人出去,屋子里就两个人。
他听到李擅长的话,心一动。
“想必你也知道了,杨宪死定了!
他空出来的右相之位,迟早会有人坐!
如今朝中还有资历和能力坐上去的,大概就是汪广洋。
他一上去,老夫会举荐你,你的位置往上挪一挪,还是可以的……”
胡惟庸闻言,神情复杂,他回答:
“多谢李相提携,不过我刚刚丧子,却要休息一阵!”
“休息也好,现在出去容易触霉头,皇帝此时正在气头上,杀性太大。
就连老夫有话想上奏,却也犹豫半天,伴君如伴虎呀……”
从去年朱元璋登基到现在,百官从海盗案开始,才见识到洪武皇帝的杀心,自古以来,除非谋逆大案,很少有人跟朱元璋一样杀人连坐,一杀一堆的。
他是真杀得大伙胆战心惊,夜不能寐?
最近多少官员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被带上镣铐,居家奔赴刑场。
“陛下好手段啊,鸟尽弓藏……”
胡惟庸沉默了一会,莫名其妙道出一句。
李善长眯着眼笑,有这句话,他就放心了。
他没有看错胡惟庸,哪怕在家里,他也能看出宫里那位的算计。
胡惟庸有相才,用得好他会是自己的得力助手,也是政治上的继承人。
“先利用杨宪,在海盗案中血洗江南,多少以前的地方豪强,在这场风波中被皇帝清洗掉。
他们中有些人是资助过张士诚,本就被陛下所忌惮,虽然投诚过来,却也一直是陛下的心头刺。
有这个由头,杀起人来陛下是毫不犹豫,可是杀了这么多人,民心也是要顾全的。
等杨宪杀得差不多,他再将杨宪拿下,杀杨宪,足以安抚人心。
救出一批人,让那些人宣扬他的恩德。
然后,咱们得陛下亲自出手,再杀一波……
此去过后,沿海一带,就彻底姓朱了。
人杀了,名声也赚了,陛下这一手,老夫想起来都佩服!”
李善长对皇帝清理沿海的势力,并不是很在意。
他从张异的政治光谱划分里,是属于内陆派的。
不过虽然不心疼江南那些人的死,可作为百官之首,李善长却嗅到了政治危机。
“那些人杀了就杀了,本相觉得无所谓。
可是陛下最近有些动作,却很危险……
关于检校!”
他将检校的事情说出去,然后语重心长劝诫胡惟庸:
“所以,你早点好,本相还需要你一起,共同为朝廷出力!”
胡惟庸默默点头,李善长拍拍他的肩膀。
他似乎想起一件事,对胡惟庸说:
“那个小道士,你最好先别去招惹,想想去年他对杨宪的预言!
他最近,在应天府名声大噪,杨宪案,此子算是获利最多的一位!”
张异。
胡惟庸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小道士的面容,一股恨意从心头涌起。
同时,也有一丝恐惧。
“如果杨宪没有主持海盗案,他大概不会死!
这就是所谓的德不配位,他承受不住陛下给的机会,所以……
福兮祸兮,生死难料!
就如……”
李善长没有将下边的话说出来,他知道胡惟庸明白的。
拍了拍胡惟庸的身子,他转身出了门。
胡家的管事,一路领着李善长出门,李善长在门口见到李存义。
兄弟二人拜别了胡夫人,上车。
李存义好似想起什么有趣的事,自顾笑起来。
李善长板着脸:
“你在这笑什么?”
“弟弟错了!”
李存义先是给李善长道歉,然后说道:
“哥哥在后院见胡惟庸的时候,我在前边百无聊赖,因为三急去了茅厕,却意外听到胡家仆人对话!
那胡惟庸,似乎是装病?”
李存义本以为自己说出这么劲爆的消息,李善长好歹也会吃惊。
他等了半天,看不到李善长表情有任何变化,似乎明白了:
“哥,您早就知道他在装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