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府,还是一如以前的朴素。

张异有些日子没来,却丝毫看不到有什么改变。

师徒二人坐定之后,许夫人送上茶水。

她询问了张异几句,就贴心地从外百年把门带上。

“老师,这最近从老家来找你的人不少吧……”

张异和许存仁之间,并不需要太多的客套。

许存仁闻言,果然叹了一口气:

“是呀,有不少乡亲,托人给我带话,初时我还见上几个!

可如今这外边的风雨越来越大,老夫也不得不闭门谢客了!

都觉得老夫是京官,能走动,可他们也不看看,前边为地方求情的苏州籍的官员,被杀了多少?

这场风波动**下去,恐怕是席卷半个南方的大案!

我跟刘基那老小子商量过,他也劝我闭门谢客!

不但是我,刘基那家伙也抱病不出了……”

刘伯温不愧是个人精,在火还没烧到自己身上之时,他竟然窝起来了?

张异闻言,也佩服这位传说中的诚意伯的政治敏感度。

“不过经此一役,恐怕我等告老还乡之时,就要被乡亲们戳脊梁骨了……”

许存仁心中一直有一个告老还乡的梦想,所以提起这件事,又跟告老扯上关系。

张异笑起来。

身为朝廷官员,他是相信许存仁的清廉和正直的,但人是社会性生物。

不管他想还是不想,都免不了要被自己的出身影响。

浙江这个地方,七山二水一田。

所以自古以来,商业也极为发达。

而海上贸易,有不少人在从事,这一代一代下来,总归还是会影响到地方的人。

许存仁身在这个环境之中,他就不可避免会沾染上因果。

不管是他,还是刘伯温,章溢,都是一样的。

平时他们可以选择独善其身,可遇见事的时候,来自于他们背后的宗族,乡亲,会逼着他们去做一些违背本心的事。

恩情也好,亲情也罢。

人并无多少机会跳出人情编织出的网。

所以,那些政治觉悟低的人,已经先一步成为老朱刀下亡魂。

先生和刘基这种,知道厉害的,闭门谢客。

可外边那些人,代表的是影响每一个华夏人的宗族关系。

许存仁今天把门关上,逃得过一死,却逃不过被人戳脊梁骨。

所以,他脸上的难受,也是因为如此。

忠孝两难全。

“不是我不想帮,而是不能帮!

只是他们连家中长辈都叫出来了,老夫实在不好当面拒绝……”

张异很能体会许存仁的难,但他并不会去同情他。

宗族,宗法,构成了华夏的底层。

皇权不下县,在华夏最基层的地方,乡绅和宗族制定的法律,其实是超过国法的。

这是农耕社会和生产力低下造成的局面,他也无法改变。

而在这种宗法制度下,出身于其中的人不可能不受影响。

刘基和徐处仁属于算是有原则官员,知道国法大于宗法,可能拎得清的人终究是少数。

在大部分的时候,很多官员会选择维护宗亲的利益,而选择犯国法。

张异不喜欢这种在他那个时代,早就扫进历史垃圾堆的东西,

可他也不会站在所谓的道德制高点,去批判被时代局限的人。

“国法家法,孰轻孰重,老师已经做了选择!

陛下这次的杀戮,老师也应该明白并非事出无因!

江南富户这些年攫取的财富,并不曾用之于民!

更不用说他们纵容海盗,去残骸乡里!

先生莫以为这些人是你的宗亲,而那些无辜被屠戮的百姓就不是?

还是浙东的海盗出去屠江苏的百姓,换福建的海盗来浙东劫掠,就不算为祸乡里?”

张异不等许存仁回答,又说:

“先生可听说过一句话,叫做沉默的大多数?”

许存仁摇摇头,等张异继续说。

“先生能看到门外的那些人,他们为什么能发出声音,先生可知?

是因为他们有钱,或者有能力发出声音的人资助他们。

从金华走到应天,虽然不远,却也绝对不容易。

他们需要当地官方开具的路引,需要盘缠,需要粮食,

来了应天之后,他们需要有人安排住处,吃穿用度一应俱全。

这些人为什么会来到此处,因为陛下这次打痛了他们。

他们来告诉先生,要为了浙东乡亲着想……

要为了浙东乡亲的利益奔走!

可先生想过没有,那些真正被倭寇屠戮的乡亲,他们能否走到先生面前。

他们的亲人被杀的时候,先生可曾听到他们的哭声?

先生衣锦还乡,他们不会出来迎接您,因为他们哪怕全力劳作,也只能混个温饱!

他们的苦难,可曾能喊出半点声响?

这些人也是您的乡亲,他们才是大多数……”

许存仁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明白了张异的意思。

宗法社会,宗亲族老可就是华夏社会最底层的秩序的代表,许存仁一路走来,也受过这些人的恩惠。

他的愧疚,是因为家乡出事的时候,自己不能帮上一星半点。

国法和宗法,终究两难全。

可张异如此说来,他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

也许那些说话的人,未必真的代表浙东的乡亲。

许存仁微笑:

“难得你有心,听你这么一说,老夫的心情好了不少!

行吧,老夫不郁闷了,也帮不上忙,就希望这外边的风雨,早点散去吧!”

张异笑道:

“哪有那么容易,陛下这次不杀个几千人,恐怕此事不能了却。

且杨宪主事,不挑几个浙东的官员出来出气,他等于白白浪费了这次陛下赋予的权力!

浙东派那些人,恐怕都要有麻烦上身。

章大人丁忧,算是躲过一劫!

宋濂专心修书,躲在朝天宫中也保了一时平安!

只是你,刘大人等人,少不得要被人盯上。

刘大人,贫道估计杨宪动不得他,但您这种无权无势的清流,很容易被人当成杀鸡儆猴的对象!

学生前来,是劝先生千万忍住,不要有任何异动。

不然陛下杀红了眼,可管不得你跟他的情分!”

朱元璋的杀性,许存仁自然深有体会。

他点头道:

“我知道了,你也有心了!

咱们俩也许久不见,陪你老师我喝一杯,回头你赶紧回去吧!”

张异点头,师娘刚才已经去做饭,陪老头子吃顿便饭也好。

许存仁平时少喝酒,今日主动要小酌一杯,可见其心情郁闷。

二人走出书房,许夫人的眼神有些闪烁,不过她挤出一丝笑容,说:

“瞧你张异,多久没来看师娘了?

行了,留下来吃口饭,回头你从后门出去!”

外边的人不肯散去,许夫人连出去买菜都难,他们也不好让人驱赶这些乡亲,只能装病不出。

许家没有什么好东西,张异也并不在意。

陪着先生喝喝酒,说说话,时间也就过去。

不过,

外边却有人,正在盯着许府。

“确定许夫人在后院见了那些人?”

“大人,确定……”

“好,咱们等的就是这个……”

一群大理寺和刑部的官差从街角涌入,拼命敲门。

“官差办事……”

自报家门之后,许夫人去开门。

官差一拥而入,指着院子里的人说道:

“今日院子里的人,都给抓起来……”

许存仁和张异听到动静,从厅里走出来。

见到官差冲入家中,许存仁脸色微变,他站出来说:

“诸位,这许某人犯了什么法,你们竟然上门拿人?

许某毕竟还是朝廷的命官……”

那衙役闻言冷笑:

“抓的就是你们这些勾结海盗的朝廷命官,拿下……”

一个勾结海盗的名声扣下来,跟许存仁一起出来的张异脸色微变。

这许存仁已经闭门谢客,足够小心翼翼了。

竟然还会吃下这个大亏?

许存仁也疑惑不解,可是官差已经上来拿人,他一个文弱书生,也反抗不得。

拿下许存仁也就算了,许夫人也被差役拷走。

无论是张异还是许存仁,都是大吃一惊。

接下来,那官差看到张异,似乎若有所思。

对方指着张异说:

“这道人估计也是同伙,一起拿下!”

八岁的张异,面对那些扑过来的差役,他不能将一直藏在袖口中的匕首划出来,但想了一下,还是没有反抗。

对方当他是孩子,并没有为难他。

不过他也被人推着出了门。

当张异看到有囚车都准备好的时候,似乎若有所思。

这些人是有备而来。

上了车,许家夫妇二人还是一脸懵逼的状态,许夫人只是哭。

张异似乎明白了什么,问:

“师娘,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娘家有个远亲,对我家有过救济,算得上有香火之缘。

门外就有他家来人,求到门上,我一时心软在后门见了她……

只是她的要求,我没有答应,却没想到……”

许夫人说完,低下头抹眼泪。

许存仁瞬间也明白什么,他脸上出现怒意,却想到了什么,最后也只化成叹息。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反而靠过去,安抚许夫人。

张异被喂了一嘴陈年狗粮,只是苦笑。

许存仁安抚了夫人,回头对张异道:

“张异,这次连累了你!”

张异木然点头,说自己心里不慌是假的。

他又不是什么运筹帷幄的谋士,或者真的神仙……

卷入这场大案之中,一个不好,自己或者龙虎山都有可能跟着遭殃。

暴怒中的朱元璋,杀人如割草。

这场历史上所无的洪武大案,也许就是自己穿越生涯的终点。

但若说后悔,其实也谈不上。

只能说命运如此,怪自己倒霉。

当然,事情可能也不至于那么绝望,他对洪武皇帝的暴虐有心理准备,但对于朱元璋的另外一个特性也很有信心。

这也许是他和许存仁出去的唯一生机。

唯一需要担心的是,自己进入大牢之后,会不会被动私刑?

这个时代,可不是什么法治社会。

在一场大案中,被打死,冤死牢狱的人可不少。

“老师不用慌,这陛下心如明镜,老师您跟了陛下十年,您是什么人陛下还是清楚的!

这朝堂中的局势,陛下也门清!

杨大人想要打压异己,也要看陛下同不同意……”

张异安慰许存仁的话,半真半假。

不过他也不算完全忽悠许存仁,朱元璋的性子,主打的就是一个细。

倒不是说这位皇帝性子龟毛,而是他对于朝臣天然的不信任,导致了他对什么事都要过问。

这导致了洪武朝,尤其是洪武朝初期。

哪怕再权势滔天的大臣,手中的权力也不是为所欲为的。

他们在执行自己权力的时候,也要想着自己会不会被那位陛下审视。

就算是后世出名的锦衣卫,在朱元璋手中大抵也是如此,

真正让锦衣卫权力泛滥的,是朱棣,不是朱元璋……

也就是说,杨宪可以构陷许存仁,甚至是自己。

他最好能在老朱暴怒失去理智的时候弄死自己的政敌,可如果过了这段时间的话,

朱元璋冷静下来,可就没那么容易忽悠。

杨宪是检校出身,他深知朱元璋的毛病,所以就算想要构陷许存仁或者浙东派的官员,必定也会把工作做足。

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那位陛下,是不是属于发病状态?

这货猜疑心起来的时候,连告老还乡的刘伯温谋反这种傻逼言论都信。

可冷静下来,他又比任何人都清醒。

囚车缓缓走过街头,张异和那辆在等着他出来的朝天宫的马车错身而过。

带他过来的不是熟人,只是张正常的另外一个弟子宋宗真。

对方看到张异在囚车里,只是瞪大眼睛。

张异给他一个眼色,让他回朝天宫求救。

宋宗真得到提示,立马赶回朝天宫。

“师父,不好了……”

宋宗真第一时间回了朝天宫,跌跌撞撞朝着张正常的居所去。

“宗真,瞧你毛毛躁躁的样子,如何成大器?你师弟呢……”

老张在装病,是除了邓仲修,张异和张宇初,连随行的弟子也是瞒着的。

宋宗真赶紧说:

“师父,不好了,师弟被官差拿了!”

“什么?”

一听说张异出事,老张登时不病了,他抓住宋宗真的肩膀,问:

“你说,你师弟被抓了?”

“是,官差去许府拿人,连带着将师弟一起带走了!”

“他们去了刑部还是大理寺?”

老张一时间慌了神,等宋真宗确定马车往刑部去后,他一把推开徒儿,冲出朝天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