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后那几场大战,毫无疑问是今年大明最大的胜利之一。
海防问题,从元末开始一直困扰沿海百姓。
元也好,如今的大明也罢。
都没有真正如此大规模的杀过倭寇。
此消息传回来,那些利用僧道问题逼宫的百官都暂时放弃这个问题,彻底陷入狂欢。
一系列战争,有将近一万的倭寇葬身或者被俘虏。
至少今年之内,甚至未来几年。
都能大幅度减少倭寇侵扰大明边境。
老朱一开始确实很高兴。
这场战争带来的一个重大的战果就是,沿海百姓,尤其是山东沿海的百姓,对大明军队和朝廷的认可度快速提升。
原本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三五十年去安抚的民心,一场战争给加速了进程。
更不用说,玄武军的首胜,玄武大炮的杨威,都让朱元璋龙颜大悦,甚至还喝了一些小酒。
只是随着检校的详细报告出来,老朱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
“这侵扰胶州的百姓,起码有三成是我华夏人……
其中蒙古人一,色目人半成,其余全是汉人!
俘虏百姓中,汉人也占据三成!
俘虏汉人中,操持福建口音者、吴地口音者过半……
又,苏州府……”
朱元璋念着检校送上来的报告,一股怒火从心头冲起。
朱标能感受到,环绕在御书房中的杀气。
他明白皇帝的杀机在哪,劝说道:
“父亲,那些侵扰海防的海盗中,虽然也有我华夏子民,但儿臣估摸着,这大概还是以方国珍,张士诚的旧部居多!
父皇也该明白,当初您放走不少这种人,他们流亡海外,对我大明有怨气。
且您这些年在江南的做法,更加重了当地百姓的怨愤。
这些人没了根基,在海上兴风作浪是正常之事!
咱们把人抓住了,按照法律制裁就是……”
朱元璋回头瞪了朱标一眼:
“就你会和稀泥?这些人里边,有多少是张士诚旧部,有多少是地方上的富户养寇自重,你也心知肚明!
朕让检校控制着这些人,可检校毕竟没有执法权!
朕很好奇,如果这些人带回应天,会有多少人睡不着?”
朱标闻言,叹息。
他虽然想要安慰朱元璋,可也明白父皇并非能轻易忽悠之人。
如果说这场大战,是大明前所未有的胜利,那有人欢欣鼓舞的时候,也有不少人暗自担心。
元末,江南各地豪强地主养寇自重,海上的贸易是做得风生水起。
这乱世,养一些兵马乃是自然而然之事。
王朝兴替,各路神仙起兵造反,一番厮杀下来,朱元璋成为最后的胜利者,其他豪强的势力自然也被他瓦解。
在陆地上,皇帝能清除的隐患已经清除了。
可这大海上,沿海的地主豪强们养的兵马,却因为远离王朝兴替战争保留了下来。
等新朝建立了,这些人一边继续在海上做着贸易,攫取大量的财富。
他们养的那些人,许多人有时候也不介意做下强盗。
虽然这并非倭寇的主流,可也表明了一些问题。
那就是倭寇作乱,其实有不少内奸在跟那些倭寇里应外合。
这些江南富户,他们在乡里铸高墙,养乡兵。
就算有倭寇侵扰,他们的损失也是最低。
可任由这种情况泛滥下去,最终受苦的,还是沿海的百姓。
这些人等海盗撤去之后,说不定还能占据那些因为肆虐无主的土地。
他们在大明的土地上,是乡绅,是大善人。
在海上,他们养的人替他们完成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
不对,也许那些士绅未必亲自指挥那些人,但就算他们对那些人失去了控制,依然不能洗刷他们身上的罪孽。
“这些人逃税,他们的财富是依托我华夏的土地攫取的,却不曾给朝廷纳税一分一毫!
这也就算了,他们反过来洗劫百姓,那就不要怪朕手下无情了!
他们身上的的每个铜钱,都是血淋淋的……”
朱元璋说不下去了,他深吸一口气,道:
“总而言之,朕会去信胶州,苏州……
让人将这些人全部带到京城!
倭寇就不用带了,让人就地,在百姓的见证下,全部给杀了……
清明虽然已过,这些人的人头,却可以祭天!”
“嗯!”
朱标亲自给父亲拟旨,送往中书省。
他知道这道圣旨过去,就是不知道有多少人头落地。
倭寇死有余辜,可另一批人引发的风雨,才刚刚开始。
“陛下!高大人求见……”
父子二人正说着话,太监进来禀告。
“高见贤,让他进来!”
朱元璋一挥手,放高见贤进来。
高见贤见朱元璋杀气森然,一时间也吓住了。
“有事说事!”
朱元璋语气不好,高见贤也不敢怠慢:
“皇上,小真人想见陛下!”
“张异?”
朱元璋和朱标对视一眼,这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
从来只有他们去找张异,张异是很少见他们的。
“没错,是张异张小真人,他亲自去了书局找到小的……
他问小的您和太子殿下在不在应天府?臣回答不在。
小真人的语气似乎有些焦急,但臣问他有什么事,他却不肯说……
只是他交代臣,如果陛下来应天,或者有渠道联系到陛下,让陛下最好找他……
如果找不到,他明天带一封密信过来,让臣交给陛下!”
“这家伙不是遇见什么麻烦了吧?”
朱元璋从没见过张异会这么焦急处理一件事,那小家伙无论做什么,都是风轻云淡的。
老朱心想,是不是张异有什么急事需要自己帮忙?
他和朱标对视一眼,出宫……
“他在哪里?”
“小真人在清心观……”
马车在半个时辰之后,停在清心观门口。
朱元璋父子走进道观,跟老陌打了招呼之后,被引到后院去。
张异并没有在他熟悉的地方晒太阳,而是在书房里。
老朱自己喊道:
“人哪里去了?”
张异飞速从书房里跑出来。
“黄叔叔,黄家哥哥……”
“别废话,你是遇着什么麻烦了,跟我说说……?”
朱元璋打断张异的客套,让张异一愣。
“我能有什么麻烦,叔叔我问你们,你们养的人,有没有参与山东和苏州的事?”
张异满脸严肃,询问朱元璋。
朱元璋愣住,旋即笑起来。
合着,这家伙火急火燎找自己,竟然不是因为他自己有事。
而是他,担心他们父子二人出事。
老朱不是一个容易感动的人,不过张异这种不经意的动作,确实让他郁闷的心情好过不少。
“进去说!”
朱元璋指着书房道。
等几个人落座,朱元璋噙着笑问:
“你是听到什么消息?”
“哪里还用听说,这山东和苏州爆发的战争,早就传遍天下了!”
张异能得知道的消息,就是朝廷在苏州和胶州大捷。
早就习惯了历史线被改变的他,虽然也感受到一丝古怪,却也没有多想。
不过张异能得到的消息毕竟有限,他不知道玄武军的事,更不知道深海响起玄武大炮的消息。
只是他能得到的讯息,也足够让他判断一些事。
“叔叔先回答我的问题,你养的人,甚至你的同乡中,有没有参与苏州府和胶州事件?”
朱元璋闻言,摇摇头。
他本来就不是真的吴地商人,更谈不上养着一群海盗。
他说:
“我筹备出海的事情,就几乎倾家**产,哪来的余力去养闲人!
且我可以告诉你,这次我离开应天回来,是因为我去给你黄大哥践行!
咱们的船队,已经出海了!”
“真哒?”
张异闻言欢欣雀跃,也庆幸不已:
“那就行,这下子至少不用担心接下来的狂风暴雨了……”
“哪来的狂风,哪来的暴雨……?”
朱元璋不动声色,装傻充愣。
“苏州府和胶州的俘虏,就是风暴之源,这次出现的意外,我自己都没料到!
不过转念一想,这苏州府和胶州的胜利,恐怕会弄出不小的动静,很有可能要牵连一拨人!”
朱家父子对视一眼,老朱故作不懂:
“你细说!”
“这次如此大规模的俘虏倭寇,都已经数千人了,其中属于沿海百姓落草为寇的,差不多也有大几百人吧?
这些人如果落在官府手里,恐怕有许多人要被牵连出来!
从山东到广东,沿海一带的渔民,多有出海的传统,不少百姓在海上落草为寇,这也是正常之事!
尤其经过元末的混乱,甚至不少地方豪强,也在海上养着自己的人,这些人通过海上贸易,赚了不少钱!
可人心不足,总会有一些人在海上久了,喜欢干点别的营生……”
张异偷偷看了朱元璋一眼,发现他表情未变,继续说:
“这些人若是只做海贸也就算了,很多人干脆跟倭寇勾结,回来欺凌沿海的百姓……”
朱元璋点头:
“此事我明白,这些人罪该万死。”
他表态之后,张异终于松了一口气。
“所以呀,这些被俘虏的海盗就成为了某些人睡不着的原因……
如果这些人都是张士诚和方国珍的旧部还好,就怕里边有不少人,是江南那些富户养的兵马!
他们若是透露出一丝半点消息,恐怕……
这情况就非常不妙了!”
朱元璋眼中神采爆发,死死盯着张异。
这孩子说的问题,正是他刚才和朱标讨论的问题。
张异能想到此处,让他高看张异一眼。
在大部分时间里,张异在朱元璋眼中,就是一个得了仙缘,能窥视未来的人。
不过张异也说过,未来是存在无数的可能,他只能看到一个大致的趋势。
且因为人事的改变,他看到的未来也许不会发生。
在这次海防大战上,朱元璋就改变了张异能看到的未来,也就是说,他对于这一段的后续是无法预测的。
但张异能想到跟他一样的问题,证明这孩子在某些方面,其实也很有天赋。
他问:
“你是说,此事会牵扯到朝中许多官员?”
张异点头道:
“沿海出身的官员,我估摸着都会受到影响……
倒不是说这些人也勾连海盗,可是某些地方上,当地百姓出海已经是常态,地方的豪强地主,早就习惯了这种生态!
以宗族和乡绅维系着基层关系的华夏,哪怕什么都不做,等那些乡亲求到他们头上的时候,你说他们帮不帮?
这些人,毕竟是他们乡亲,族老、宗亲……”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他的手抓在椅子的扶手上,指尖有些发白。
“所以,这次江南那些富户估计要出事了……哪怕只是牵扯出一些人,以陛下的性格,牵连是肯定少不了了!
江南,要血流成河了……”
张异道出来的,正是藏在朱元璋心中的计划。
老朱没有接话,算是默认了张异的猜测,这一点,让一直观察皇帝的太子朱标心惊不已。
父皇对江南的富户绝对算不上友好,南方的地主阶层和老朱的关系本来就紧张。
上次见证了江南富商的富贵,又从张异口中知道他们逃税的消息。
老朱早就给他们准备了一把刀,只是没有由头落下。
这苏州府和胶州的事情,恐怕就是引发这场风暴的导火索。
朱标忧心,他只希望这次抓过来的海盗,真的就只是张士诚的老部下在搞鬼。
可是他自己也明白,这几乎不太可能。
京城,暗流涌动……
有不少人从沿海各州府派人入京,求见朝中大员。
检校早就将这些人的动静,一一记录。
甚至,父皇本人对章存道的敲打,就代表他预见了可能存在的隐患。
只是,世事难料。
可能连父皇自己都想不到,他给的诱饵会招惹来如此多的海盗和倭寇。
而胜果太过巨大,也让这两次战斗有了大量俘虏。
如果不是什么都很顺,能让江南富户寝食难安的,出现大量俘虏的事情也不会发生。
这牵一发动全身,就导致了一场风暴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不同于僧道纳税事件,那件事说白了就是儒教的读书人对僧道二门的骑脸输出。
这场风暴,却很有可能会让某个群体,夜夜难寐。
“难呀……”
朱标望向远处,那是东边沿海的方向。
在他们讨论着江南富户的下场时,
苏州府的百姓们,正如过年一般,看着官兵押着一些奇装异服的日本浪人,奔赴刑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