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皇帝夺龙虎山的天师位,那是龙虎山上下心中最痛。

虽然朱元璋后边重用张正常,但被摆了一道,说龙虎山对皇帝没有戒心是假的。

可是这种事,你不能拿出来对外人说呀?

就算心里恨得牙痒痒,躲在房间里给皇帝扎小人。

出去大家也要装出感激涕零,说句陛下天恩。

这层掩盖伤口的隔阂,被张异直接揭开,还是当着皇帝的面前揭开,

龙虎山的道士们倒吸一口气。

邓仲修只觉得,他仿佛已经看到太奶朝他招手了。

就在小邓同学准备跪下去求皇帝饶命的时候,朱元璋却点头示意:

“这件事,陛下做得确实差点点意思……”

咳咳!

沐英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了,拼命咳嗽。

朱元璋主动黑自己,其他人可不敢接话。

“叔叔您也知道,这不地道!

咱们那位陛下,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主,小道也知道僧道纳税对龙虎山影响巨大!

可是爹呀,您要明白一件事,咱们僧道二门就是陛下砧板上的鱼肉,由不得自己做主!

别说纳税了,我就说要是陛下发动一个三武一宗的灭佛灭道运动,僧道二门敢反?”

张正常动了动嘴巴,却是哑口无言。

老朱开朝就禁绝僧道,将大家关在道观里不能随便出门。

道门有意见吗,有……

可谁敢多说两句?

蒙古人都动得了,皇帝宝剑上的血还没流干呢,这时候去触他霉头,还当皇帝不敢杀人?

在不明白朱元璋的心思之前,不说话其实是最明智的做法。

但,老张看了朱元璋一眼。

你悄悄跟我说是一回事,你当着皇帝面前大声密谋,你让老子该怎么反应?

张正常在那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总而言之就是一个尴尬。

其他人的态度都差不多。

只有老朱主打一个脸皮厚,加上张异一个不知情。

他们二人倒是聊得挺嗨。

“咱们那位陛下是心有决断之人,也不会轻易为谁改变意见!

可以说,从他决定煽风点火开始,他心中应该已经有了一个决定!

这个决定可能对佛道二门不利,也有可能是他借刀杀人。

但不管是什么决定,您从龙虎山过来也改变不了什么?

您不服,或者您会去揭竿而起?”

噗!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老张再也忍不住,直接给张异一个脑瓜。

“逆子你说什么,贫道对陛下的忠诚日月可鉴,这话是你能乱说的?”

“爹……”

张异捂着脑袋,他可没有料到老张会暴起打人呀。

打得好!

张异被打,在场众人暗暗叫好。

这家伙再胡言乱语下去,大家都不知道如何自处了。

连沐英都觉得,老张应该给张异整整假发,揍他一顿。

虽然佛道二门的事跟他无关,可是当着皇帝的面去剖析皇帝,这是臣子能听的内容吗?

“哈哈哈!”

张异被老张追着跑,大家可乐呵了。

朱元璋跟着众人笑,眼角都有泪水泛滥。

他是很久没有如此开心的笑过了,大概也是因为如此,他才喜欢跑过来跟这小子聊天。

张异这家伙,经常能给他整出别人整不出的活!

“原来以前后院都是聊这些,小道宁愿不知道……”

邓仲修趁着大乱,赶紧去一趟厕所,他是真的尿了……

“行了,张兄,你就放过这臭小子吧!”

还是朱元璋喊了一句,老张才放下手中的家法,不再追杀张异。

张异跑到老朱身后,还给老张做鬼脸。

老张给气炸了,合着你黑皇帝还让皇帝护着你是吧?

现场的人呵呵笑起来。

沐英将这些看在眼里,隐约有羡慕之色。

跟朱元璋之间的舔犊之情他曾经也有,只是随着长大,已经逐渐远去了。

“你这臭小子口没遮拦的,也是该打!”

朱元璋回头,给了张异一个责怪的眼神。

张异嘿嘿笑,他也知道自己理亏。

有些话呀,还是要分场合。

这的亏死洪武朝,要是朱老四执政时期的锦衣卫的实力,恐怕他和老张明天就要去见阎王了。

他赶紧说:

“叔叔教训的事,这事吧可大可小,不过这里都是自己人,小道一时间忘了分寸!”

黄和父子,黄英是可信之刃。

张家父子自然也不用担心。

张异抬起头,看着从厕所回来的邓仲修,叮嘱道:

“师兄,这事咱们内部人说说就行,可别外传呀!”

众人:……

你说这个有用吗?

众人再看朱元璋,他一脸笑语晏晏,好像一点都不在意。

这种魔幻的感觉,让众人百感交集。

老张看着皇帝的反应,莫名心安下来。

他明白,皇帝要如何对付龙虎山,他绝对阻拦不了。

可是只要张异和朱元璋之间的关系没有破裂,任由天下人如何攻击龙虎山,龙虎山都会稳如泰山。

“行了,你们父子俩一定有许多事要说,我先走了!”

朱元璋站起来,准备离开。

张异赶紧朝着沐英说了一句:

“那小道在这里预祝大哥一路顺风。”

沐英点头,拿着张异的望远镜道:

“就冲着小真人这用心,咱肯定全力以赴!”

三人告辞而去。

众人将他们亲自送出门。

等皇帝远去,邓仲修终于扛不住压力,差点瘫倒在地上。

张正常抓住自己的弟子,并不责怪,他也明白,第一次见张异和皇帝如此交流,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

“师尊……”

“现在你明白了吧,咱们龙虎山的所获得的全部恩宠,大半都在你师弟身上!

记住,陛下不肯暴露身份,你也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今日你的表现,可不太好!”

邓仲修欲哭无泪:

“师尊,以后遇见这种场合,弟子还是学以前一样,就在前边待着吧!

这里太刺激了,弟子这点胆子,实在受不住!”

老张:……

如果他有选择的话,他也想在前边待着,可他没得选呀。

“师尊,您是在朝天宫住着,还是在清心观?”

“朝天宫吧,毕竟为师还要给你撑撑场面,你这段日子不好过,为师知道!

那个叫刘渊然的小道士,听说风头正起,难为你了!”

邓仲修赶紧回了一句不敢。

“你待着你宇初师弟去朝天宫吧,为师和你师弟再说说话!”

打发走自己的弟子,老张低头沉思。

刚才那番闹剧,虽然让人心惊胆战,但也是一次绝佳的试探皇帝态度的机会。

大家在一个很尴尬的情况下,几乎把诉求直接陈诉到皇帝面前。

可朱元璋城府深,他愣是没有表示任何态度。

可是没有态度,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老张虽然远在龙虎山,对朝堂上的争斗并不擅长。

可他毕竟当了蒙古人多年的天师,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他必须认真考虑,朱元璋是不是故意煽风点火,他想要做什么?

张异跟邓仲修,张宇初道过别。

父子二人自然而然回了后院。

父子二人对视而坐,刚才老张的怒火已经消失无踪。

“你认为,该如何做?”

张正常在只有父子二人在的时候,不自觉的放下父亲的架子,以平等的状态面对张异。

张异笑笑:

“父亲这次前来,想要做什么?”

“本来是整顿好内部的教务,再次奉命北行,毕竟从我大年三十回来,已经过去了几个月!

这清明都过了,那个日子……”

老张想起朱元璋的嘱咐,马上选择闭嘴。

他改口道:

“这次士大夫集团突然发难,贫道打听了一番,其实背后有隐情……”

张正常将另外一件事说了出来,张异若有所思。

他目前的地位,终归是一个普通的小道士,虽然朝堂中也有不少认识的人,但张异平时并不深交。

关于中书省那份方案,他从张正常口中,才知道了完整的过程。

最近的这些疑惑,马上豁然开朗。

张异脸上,露出惊喜之色。

史书上可从没记载过这段博弈……

这是淹没在历史中的真实,还是因为自己的出现,而改变的历史轨迹?

但这是好事,是张异本来就想改变的那段历史。

事情,似乎比他想象中要顺利许多。

明清之前,举人和秀才,并不曾拥有明清所拥有的特权。

在封建时代,官和民事两个差距非常大的阶级。

所谓读书人,如果不取功名,他们本质上就只是一个百姓。

可明清的给读书人的特权,从某种程度上将这个阶层,变成一种另类的门阀。

朝廷的初衷可能是好的,这确实极大提高了读书人的地位和参加科举的积极性。

可是因为免税的关系,大量的人将产业挂在举人门下,其实等于多了一层合法的逃税之路。

朝廷给予读书人的特权,其实是在牺牲朝廷未来的税收为代价的。

但朝廷怎么样其实张异并不关心,可这些失去的税收不会凭空消失,他们最终会落在百姓身上。

随着时间推移,举人老爷越来越多之后,他们和他们名下的财产,就从税收体系中合法的消失了。

也许洪武朝,永乐朝还看不到这种危害,但到后边,就越能显示出来。

这个口子一旦开了,就算是再英明的皇帝,也很难扭转旧例。

所以,从一开始堵住这个口子,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这真的能堵住吗?

哪怕以洪武皇帝对士子集团的警戒,他在历史上依然允许了这件事。

如果按照张异的理解,这其实也算是一种历史必然。

程朱之学强化了君权的神圣性,君权也回馈给程朱影响之下的儒教更大的权力。

当程朱理学完成对天下的“教化”之后,他们需要符合自己身份地位的“特权”。

就如西方,当教皇的影响笼罩欧洲的时候,传教士们也自然而然拥有更多的权力……

身为皇帝,肯定是不希望这种特权被强化的。

但如果不同意这件事,就必须在别的地方做出妥协……

可朱元璋付得起这个代价吗?或者说,他愿意用短期的利益换取长期利益吗?

张异不看好!

他不是看低朱元璋,但抛开上帝视角,被时代局限住的皇帝,未必能看得出这个政策对未来的影响。

大明的财政很困难,给官员发高俸禄也不符合皇帝的期望,

舍去一些看起来无关痛痒的权力,对于皇帝来说是无本买卖。

“也就是说,皇帝很有可能会妥协呀!

我忽悠宋濂,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所以,咱们僧道二门是那些士大夫跟皇帝斗气的牺牲品!”

老张叹了一口气,他经历过慧昙那件事之后,政治情商多少有点进步。

“你说,若是那些士大夫的诉求得了满足,是不是就不用找咱们麻烦了?”

“您怎么不说,皇帝不得不满足那些人之后,拿咱们置气?”

张异给了老张一个白眼,老张登时讪笑。

“现在呀,最关键的是看陛下煽风点火的目的是什么?

他既然纵容闹大,其实就是不想轻易交出权力,可是我估摸着,陛下也扛不住压力……

这场博弈,其实作壁上观就是最好的选择,爹你要是老实待在龙虎山或者去北地云游,这件事好办。

你跑来京城,以你的身份地位,想藏着也不好藏!”

老张颔首:

“贫道听说,赵宜真的那个徒儿,最近在应天很出挑?”

“嗯,那位刘道长,有成一派宗师的潜力,他的成道之地不在应天,爹您也别觉得人家有威胁……”

张异一听就知道老张对刘渊然有点警戒,他干脆点出刘渊然的去处。

刘渊然最大的贡献,是中兴云南道教。

虽然此人不是正一道一脉,却也是道门高士。

且,人家对龙虎山,确实也有一些香火之情。

不过,刘道士的性子,确实很容易得罪人呀。

张异也对刘渊然最近的行动不是很看好,佛道二门说白了,在这场官僚和皇帝之间的斗争中,就是个棋子的角色。

刘渊然这么跳,确实能累积声望,但同时也容易得罪人。

他在原来的命运轨迹中,也是因为得罪权贵才会被贬去云南。

这辈子提前十几二十年来到应天,估计还是要得罪权贵。

人的性格,往往能决定命运。

“那难道,贫道什么都不做?”

张异一番分析,让老张十分难受。

“谁说你什么都不能做,您还可以掀桌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