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本能的训斥,张异很受用。
人在情急之下的的反应往往能代表他的真实态度,黄叔叔一开始的语气神态,有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感觉。
但是自己真的表明态度,他又为自己担心。
张异嘿嘿笑:
“叔叔这是怕了?”
“无法无天,你若真做了这件事,你看你爹怎么削你!
这不是开玩笑,你说说就行了!
三教自古流传下来,很多东西其实也是斗争,妥协的成果!
任何妄图的改革,都会引起巨大的反弹!
你只是一个小小的龙虎山嫡子,在这京城无依无靠!
你莫以为,如果有人想弄死你,是一件很难的事?”
朱元璋表情严肃,警告张异。
他知道这小子向来无法无天,可有些事真的不是随便能做的。
老朱深知江湖险恶,张异这小子也不知道会不会仙术。
他发誓,若张异真的因为这件事引发众怒,就是曝光,他也要将张异护下来。
到时候自己不管他同不同意,先带到宫里打他五十大板再说。
张异嘿嘿笑,但心里暖暖的。
人在异世,孤独前行。
他觉得自己运气还不错,虽然开局有点挫折,可是来到应天开始,自己的运气是向上走的。
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也有一些关心的,能让自己牵挂的人。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总算有些安慰。
黄叔叔的提醒是有道理的,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他虽然一直提醒自己做个看客,做一个低调的人。
但张异也不能否认,其实他经常在冒险!
他的行为,不可避免的影响着这个世界,甚至,已经到了能改变历史进程的程度!
这种行为继续下去,迟早有一天,他会承受来自历史规律的反噬。
黄叔叔的提醒,未尝不是老天给他的警示。
但……
张异深吸一口气:
“但此事很重要……”
张异认真的回答老朱,一老一小大眼瞪小眼。
老朱有些懊恼,他没事去调侃这臭小子做什么?
不过过了一会,他松了一口气,道:
“那你先做,你就去做吧!
有什么事,你叔叔给你担着!
若是你爹来找你麻烦,你叔叔帮你教训他……”
他已经下了决心,跟张异相认!
张异笑得很开心:
“叔叔,我在你眼中就这么傻?”
朱元璋一愣,这小子想说什么?
“我要做这件事,自然要把自己再出去,再给我找个背锅侠!
嗯,背锅侠我应该也找好了!”
他回头,望向朝廷修元史的方向。
正在里边认真修书的宋老夫子打了一个寒颤,他看了看周围,窗户也关着呀!
且如今天气都暖和了,不应该……
宋老夫子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张异选择的背锅侠,他连那口锅叫什么都不知道。
朱元璋的目光,随着张异望向那边,
以他对张异的了解,他大概也知道张异想怎么做。
“你想用儒家的人,去削佛道二门的特权,你这是彻底的背叛呀!
好家伙,老子以后要不要小心你这小子,你是妥妥的白眼狼!”
张异嘿嘿笑,丝毫没将老朱的话放在心上。
他反驳:
“可是如果有一天,砍了佛道的这把刀砍回他们身上,他们可别觉得疼……”
张异卖了个关子,没有继续说下去。
朱元璋深深看了这小子一眼,知道张异心眼多,老朱也没继续追问。
“反正你别给你叔叔惹出什么我兜不住的事……”
“嘿嘿,叔叔放心,我可等着黄英哥哥他们海外归来,给我分红呢……
对了,说起分红!
叔叔你最近有没有去找陈珂?”
张异从过年就忙着和天界寺斗法,差点将这件事给忘了。
陈珂听了张异的建议,就一直在鼓捣拍卖行的事。
大明第一家拍卖行,大概在张异的影响下马上就要开业了!
陈胖子倒是送了几次信给孔府,孔讷那小子也将信件转给自己。
不过他太忙,倒是没有精力关注那边。
“陈胖子,倒是见过一次!”
朱元璋确实见过陈珂,那位陈老爷也算是个妙人。
自从知道老黄能攀上徐府,陈胖子找他走动多了不少。
虽然自己和朱标神龙见首不见尾,可还是遇见几次。
陈珂这个人,是聪明人,也有也行!
以从底层出身的朱元璋看来,这种人身上是能看到他的影子。
所以他对陈珂多少有几分赏识,但也仅此而已。
张异去年说过让他照顾一下对方的生意,老朱还记得这件事,他还真的找了一件干净的拍品支持陈胖子。
“这春耕也马上要开始了,后边大家都忙!
嗯,我趁着最近这几日还有时间,将它落实了吧!
叔叔,要是您没事,我可就先走了……”
张异的性子就是,有事赶紧办了。
朱元璋对他的脾性也是了解,没好气地挥挥手。
这小子一溜烟给跑没影了。
“父皇……”
朱标等张异不在了,父子二人继续宅朝天宫中走动。
只是张异走之后,从暗处出来很多人影保护父子二人。
“天下定了,今年很多事情也要定个章程!
关于科举,关于官员的待遇,还有以后的税收,律法……
这些中书省已经提了自己的方案!
可听张家弟弟说了,您中意的方案里,其实有很多隐患……
那咱们应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怎么做……”
朱元璋摆摆手,打消朱标的疑虑。
“那小子确实可以给咱们提供一些视角,去从未来的角度审视今日之策!
可你不能依赖他,难道没他就不当皇帝,不做决策了?
反正一句话,天下没有不变之法,朕不会给你们留下什么不可改变的祖训去约束你们……
那朕自然也不会给自己套个枷锁约束自己!
先按照常例讨论,不过……
咱们也许可以等等张异忽悠宋濂老夫子……”
“张家弟弟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其实儿臣听不太懂?”
朱标没有说自己听不懂哪句话,但朱元璋知道。
“僧道背后的问题,却不仅仅根源于僧道!
生产者,脱产者!
他讽刺过朕那个关于宗室的方案其实本质上也是一样的!
僧道不事生产的属性,导致了佛道大兴必然和朝廷站在对立面!
朕期望朱家多子多孙,人丁兴旺!
可是朕把他们当猪养了,他们成为脱产者!
那朱家多子多孙,一样和朝廷站在对立面。
与此类似,士大夫虽然不是脱产者,但他们的地位很特殊……
生产,脱产……
他们和朝廷站在对立面的原因,是免税的特权……
张异其实说的,是税收问题!”
老朱剥茧抽丝,将张异话中隐藏的意思一一道明。
朱标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朕记得,李善长他们给朕的改革方案上,有类似的提案吧?”
“儿臣也记得……”
朱元璋沉默不语,关于那份奏疏,他决定回去再看看。
本来李善长等人的提议,他已经听进去了。
但如今张异指出其中的隐患,老朱就不得不想想这件事。
“关于税收的事情,一概推后处理,不过官员薪俸的事,朕已经给了他们一个方案!
这件事,先定下来再说!
不过在这之前,朕还是有点不甘心!
走,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
从御史台出来,御史中丞刘伯温刘大人,上了家人早就在等着的驴车。
刘伯温放下车帘子,瞬间舒了一口气。
最近御史台的事务繁忙,因为章溢丁忧的关系,事实上所有的事情都压在他身上。
刘基处理政务倒是不难。
只是没了章溢之后,他面对杨宪和李善长的刁难,更加疲于应付。
且最近大明一系列的政策制定,皇帝也会咨询他的意见。
有些提议,老刘明显能感觉到皇帝并不允许。
有些建议,他却能顺利推行下去。
就在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府上,却听到管家说,有人已经等着他!
“皇上!”
刘伯温见到皇帝和朱标的瞬间,又是震惊了一下。
朱元璋怎么好好的,又跑到他家来了。
“嗯,你回来了!”
老朱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自顾在刘基家里左看右看。
这一看,可把刘基的心眼子提起来了。
谁都知道这位帝王心细,虽然刘基自认为问心无愧,但也生怕老朱找出什么毛病来。
朱元璋看了一会,回头说:
“刘基,你这家里虽然谈不上家徒四壁,但也没有多少意思!
你就不能买点东西稍微装饰一下?”
刘伯温苦笑,这位陛下说得倒是轻巧。
可朝廷给多少银子,你心里没个数?
自己的仆人不要吃喝,驴子要不要吃干草?
不过刘基自然不会把这件事摆在脸上,只是低声说:
“臣不喜那些,还是简简单单一点好!”
朱元璋不置可否,径自坐下。
“朕这次前来,是有些事想要咨询你……”
“皇上请说!”
“朕问你,你平日开销几何?”
这个问题可把刘基给问住了,皇帝好好的关心他的问题干嘛?
朱元璋继续问:
“你的开销中,吃喝占多少,仆人占多少?
这其他的打点又有几何?
就你过的这个节俭的日子,一个月能花掉多少钱?”
刘伯温似乎明白皇帝的意思,他老老实实将自己一个月的开销报上来。
他算学虽然好,但衣食住行却不过问。
算了半天,刘基算不过,又让自己的管家过来一起算账。
老朱坐在一边静静地听着,时不时还提醒刘基有没有别的项目没有算进去。
刘伯温被皇帝逼着,拼命想着自己这个月的开销。
他连他去给章溢送行,送了他点礼物的花费都扒出来了。
结果不算不知道,算完老刘心里哇凉哇凉。
合着过年这俩月开销,他还出现了财务赤字。
这种情况,让刘伯温显得很尴尬,他刚才才跟皇帝说明,他是不喜欢那些东西才不买的。
可这么算下来,就算他喜欢什么,大概率他也没钱买。
他的钱,除了买书有些大的开支,其他基本是硬性开支。
朱元璋听着老刘将账算清楚,整个人沉默了。
旋即他问:
“朕记得你前边还有一匹老马拉扯,怎么已经换成驴车了?”
刘伯温尴尬一笑:
“那匹老马已经走不动了,臣把它贱卖了!
臣想着,骑驴骑马都一样,反正这应天府人多,也走不快!”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问:
“置办衣服,真的那么贵?”
“陛下,礼不可失呀,臣若是一般百姓,自然可以不用这些繁文缛节,可我等代表朝廷,有些东西就不得不做!”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过了许久才说:
“刘基,朕知道,这每日来往上朝的官员,有坐轿子的,有坐马车的,最差的官员,也有坐驴车的……
你身为朝廷二品大员,这行头连许多三四品都不如!
这足以见你的清廉!”
刘伯温惶恐,赶紧说:
“陛下,这是臣的本分,不足为道!”
“能守本分很不错,可你一个二品大员,尚且如此艰难,遇见一些人情往来,你还需要青田老家那边资助!
这本身就不正常!
也许呀,那人说得对,朕……
问你?”
朱元璋转头,刘伯温赶紧躬身:
“陛下,您说!”
“你有没有觉得,朕定下来的俸禄,太低了一点?”
刘基登时冷汗直冒,他可以对朱元璋许多问题应对如流,
可唯独这简单的问题,他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是好。
主要是老朱在金钱这方面的臭毛病谁都知道,虽然算不上一毛不拔,大概也大方不到哪里去。
大家又不是没提过类似的奏疏,但都被皇帝挡回去。
这一来二去,老臣们大概也知道皇帝的心意,都不再强求了。
朱元璋这次又提起来,谁知道是不是送命题?
刘伯温决定保险一点,回:
“陛下,臣觉得,够花就好!”
他这句话明显言不由衷,朱元璋也不揭破。
他呵呵笑起来:
“你够花,别人可不一定够花!
你刘基虽然也算不上富贵人家,但家乡总算有薄田几亩!
朕有时候还会赐给你一些东西,这些都是你能跟朕说够花的底气!
可有些人,未必有这种底气!
你说是不是?”
刘伯温被皇帝给彻底绕晕了,这皇帝今天是吃错药了?
他来找自己算账也算了,试探也试探了。
皇帝今天到底是来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