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濂手中拿着的,正是他默写出来的半部《元史》。
也是他本来准备用来钓鱼,破了天界寺修元史这件事的鱼饵。
结果他鱼饵都还没准备好,宋濂这条鱼居然主动给送上门了。
张异表面上风轻云淡,其实心里早就乐开花了。
虽然想笑,但还是要忍住的样子,他矜持点头。
宋濂虽然猜到了一些,可听张异亲口承认,他的脑袋中也响起轰雷声。
“不可能!”
宋濂拒绝相信这个事实。
史书,是不可能一个人完成的。
修一本史书,需要大量的查找文献,然后去汇编。
如果要修一朝国史,哪个朝代不是当成一个大工程去做。
宋濂他自认为也是聪明之人,可他自己也绝对不敢说一人能写一本史。
张异多大年纪?
满打满算八岁多,他就是从出生开始读书,也不可能掌握如此多的知识呀!
“宋先生,你在做什么?”
章溢已经有点不快,宋濂和张异的关系一般,连人都是他带过来的。
他是来感谢张异的,可不是给张异找不自在。
谁知宋濂摆摆手,让章溢别管,他还在和张异对峙,企图得到一个答案。
“先生,可否把手中的书给我?”
张异伸出手,宋濂本能将书递到张异手里。
后者也不说话,径自走向书桌。
章、宋二人跟着张异走过去,只见张异悠然磨墨,然后在两位老人耐心耗得差不多的时候,摊开空白的页面,开始书写。
对于他而言,所谓写史,不过是将前世记忆里的东西默写出来,那并不比写一本话本小说难多少。
可这些动作,落在两位浙东先生眼中,却是跟见鬼一般。
宋濂本来不信这本《元史》是张异写的,毕竟一人书史那是不可能的事。
哪怕是司马迁这类的大学者,人家在修史之前也不知道做了多少材料搜集的工作,张异才多少岁?
就是他从出生开始扎堆在那些文献中,那时间也不够呀!
见张异一板一眼,几百个字,就能写出非常完整的片段。
宋濂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是有天才的。
“下边呢?”
不但宋濂,等章溢意识到张异写的东西,是《元史》之后,他也傻眼了。
这意味着什么,他比大多数人都清楚。
宋濂的疯狂,他也理解了,换成是他第一眼看到这小子一人修元史,他一样会疯。
只是张异写了一千字左右吗,他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章溢忍不住追问。
“你是不是墨没了,老夫给你磨!”
宋濂看得正兴起,张异突然不写了,这让他心痒难耐。
“嗯,太累了……”
宋濂:……
章溢:……
他们很想把某个臭小孩按在地上暴揍一顿。
“先生现在信了?”
张异客不管他们的感受,只顾一副高人做派。
他现在学高道,可比以前熟练多了。
宋濂看了张异半天,叹气:
“老夫服了,以前对先生的不敬,还望见谅!”
张异笑而不语,宋濂这个人怎么说呢,作为儒家文坛第一人,毫无疑问他算是个大儒。
大儒自有立场,龙虎山被皇帝利用来对付孔家之后,引得一大批人对龙虎山不满。
这大概是儒家人的通病,也是彼此的立场不同。
宋濂对龙虎山不满,可他本人其实跟佛道二教走得挺近。
他自己本人因为前朝征召,为了逃避入山当过道士。
后边的日子,他的僧道朋友也不少。
其中之一,就是未来那个在父亲死后继承正一掌教的大哥张宇初。
张宇初明初唯一的道教高人的名号,就是宋濂给封的。
虽然一个天师被宋濂夸儒家学问学得好,这本身就挺尴尬的……
所以四舍五入,大哥未来的朋友,
也算是自己人!
更何况宋濂此时,连先生二字都用上了,里子面子,人家都给得十足。
张异回礼:
“先生谬赞,贫道不过是将以前所见,按照自己的理解随意写下来而已!
这点微末功夫,当不得先生夸奖!”
宋濂闻言脸红了:
“别的不说,就你写下的千字,如果让我修出来,不知要查阅多少资料!
原来你龙虎山居然也藏着如此多的古籍,实属难得!”
张异回:
“龙虎山这些年,确实藏了一些书!
虽然平时少看,但历代祖先们大概也觉得,这些都是前人留下来的瑰宝!
我性子顽劣,从小不喜欢父亲请的先生,倒是对这些杂书爱不释手!
只是可惜后来因为失手,却是将它们付之一炬!”
关于张家这位逆子的消息,这些日子早就随着龙虎山上的道士议论,多少也传到京城人耳中。
张异的顽劣,还有他和老张不合的传说,
京城中的贵人多有耳闻。
宋濂听说张异居然将那些古籍烧了,心如刀绞。
老张家到底藏了多少古籍,这点宋濂无法评论。
但他相信张异说的是真的,他手中的半部元史,根本不是一个少年可以随便写出来的。
这一字一句背后,必然有大量文献的阅读。
不独阅读,还有筛选。
如果说过目不忘,博闻强记是一种天赋的话。
那从浩如烟海的史料中找到,分辨出有用和没用的东西,再书写成史。
这种本事就不是只有一个天赋能够表述的。
这孩子,一定下了不少功夫。
宋濂想了一下,说:
“你这半部元史,可否借我抄录一段?”
张异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宋濂便不理张异,拿着元史去书桌那边抄起来。
章溢表情恍惚,他带着老友过来拜访张异,到头来自己却成了陪衬。
好在宋濂跑去抄书,章溢和张异终于能聊上天了。
“张先生,这次老夫是特意前来谢你救命之恩!”
章溢再次朝着张异拜下,张异摆手:
“你的劫难还没过去呢,就不用这样了!”
此时,老孟叫孟瑶送茶过来,二人去书房另一边品茶。
章溢抿了一口,问道:
“先生说我还会死?”
张异回答:
“比以前好,你有了心理准备,至少对灵堂的死讯,也能接受!”
这一点章溢认同,其实眼前这小道士救他的方法很简单。
提前让他知道母亲的死讯,他有了心理准备,确实悲伤也少了一些。
人生自古谁无死,章溢也不是不懂道理的人。
坦然接受母亲去世的现实,他至少半只脚就从阎王爷那里抽出来了。
“先生丁忧,且记得没事少逞强!
虽然为父母修坟乃是孝道的表现,但就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还是少干体力活!
若不然出了意外,还是过不了阎王爷那关的!”
张异终于说出章溢最终的死因,章溢若有所悟。
这要是去年他跟自己说,自己终归是不信的。
他颔首,抱拳,再次感谢张异。
“既然是先生吩咐的,那我就照半,我此去若是渡劫成功,他日丁忧回来,必定登门拜谢!”
张异回:
“谢不谢的不重要,贫道只是看先生乃是国之栋梁,死了可惜,所以试着从阎王爷那里捞一把!
能捞的回来就捞,如果你真的劫数难逃,贫道也没有办法!
言尽于此,只望章先生周知!”
“嗯!”
所谓大恩不言谢,章溢也不用再惺惺作态。
他接着说:
“我这次前来,还有两件事,也想麻烦先生!”
“请说!”
“第一件事,是希望先生能帮家母超度!”
身为儒家的先生,超度这种事其实并非必须。
不过儒家人同样也信奉鬼神,既然相信张异是高道,章溢也希望能给自己母亲的身后事办得妥当。
张异闻言,笑道:
“此事好办,你带着你母亲一件随身的物品,去朝天宫交给我师兄邓仲修,回头贫道去他那的时候,顺便送送老太太!
这陛下要修缮朝天宫,那座封神台也会拆了重建!
封神台乃是陛下封神的地方,在那里开过天门!
贫道就趁着这天门未关,将老太太的魂送天上去!”
张异一本正经的忽悠,反正这古人信神,超度之事对他而言不过是心理安慰,但落在章溢耳中,却是天大的恩情。
封神台是什么地方?
是陛下为古之英灵封神之地。
如果自己母亲能搭个便车,去天上当个神仙,那自然是比走轮回路更好的选择。
老章激动得,就差点给张异跪下来。
他强忍着没跪,那是给孔老夫子面子。
知道自己母亲有个好去处,他虽然依然伤悲,但还是安慰不少。
章溢深吸一口气,道:
“那最后一件事,还要麻烦先生!”
他犹豫了一下,问:
“此事是关于我孩儿章存道,这孩子今日得陛下恩宠,有了去处!
只是老夫看不清他的前程,所以多嘴一问!”
张异问:
“去哪?”
“先生有所不知,陛下前阵子成立了一支玄武军,乃是大明水师!
陛下的意思,是让他成为水军首领!
这本是天大的恩赐,虽然我大明缺乏水军将领,仅有的那几位也在北伐,
这好处落在存道身上,老夫本来应该高兴!
可老夫也怕存道怪我!
毕竟这水军的前程未卜,我家那孩儿最想追随的,还是跟着李文忠去北方一展拳脚。”
北方战场,那可是军功遍地。
可大明的水军,从陈友谅一战之后,大概也只有攻打福建等少数地方用得上!
等朱元璋统一天下之后,这水军的作用就更小了。
除了抵抗倭寇和往北上运粮,似乎再无用武之地。
玄武军的出现,算是历史上的蝴蝶效应之一。
张异的朋友圈很小,他以前一直不知道这个消息。
等他朋友圈扩大到徐府之后,也是偶然,他才知道这件事。
可他自己也不明白老朱为什么要设置水军?
他总不能出海吧?
章溢这个问题倒是真把他给问住了,朱元璋心里怎么想,他知道个鬼哟。
不过这个时候,场面上课不能输。
张异神秘一笑,回:
“先生倒是忘了?我在孔府说过什么?”
嗯?
有他提醒,章溢顿时想起,这位道人说过,他不看前程,只断凶吉!
简而言之就是,让他算命他不会,不过你有灾祸,他能看得出来。
既然人家道长不想看,那自己也不能强求。
只是他刚要说客套话,却听张异说道:
“不过去玄武军,对于你儿子来说是好选择!
他若北行,五年之内必死!
都想着军功,可也不想这无定河最多的是什么?”
无定河,出自唐·陈陶的《陇西行四首·其二》,全句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似深闺梦里人。
章溢登时毛骨悚然,合着他儿子也被这道士给盯上了呀。
张异说你发财你未必发财,他说你倒霉你最好当回事。他是不敢小看张异的警告。
“原来如此,那陛下让吾儿去玄武军,那真是天恩!”
章溢心情激动,他眼中的感激之意溢于言表。
“虽然我看不清玄武军的前程,但你儿子章存道也算是有水军经验的人,大明有这方面经验的人不多,既然陛下设了水军,以他节俭的性格,肯定会物尽其用!
你儿子本身就有福建一行的军功在身,求个功名是够的,但封封爵那是不够!
去北方,也不够!
那还不如留在玄武军里,说不定这天数会变!”
“先生的猜测是……”
结合皇帝的暗示,章溢隐约能猜出皇帝的居心。
海上有什么?
无非就是倭寇,海盗和方国珍,陈友谅的旧部。
这些人侵扰大明海岸线,如入无人之境!
如果真的如他猜测的一样,那陛下已经将打击海盗和倭寇提上日程了。
也就是说,如果章存道能稳住走水军这条路子。
这确实也是绕开徐达,常遇春,冯胜、傅友德这些淮西集团的名将,走出另一条路。
跟那些人争,章溢心知肚明。
他儿子章存道最多算是良将,绝对谈不上名将。
正如张异所言,就算去了北方战场,他大概也捞不到什么大功劳。
可如果守住水军这条路,这里边可是有大机缘。
这不单单是章存道的机缘,也是他们整个浙东派的机缘。
章溢虽然悲伤于母亲的去世,可是想通了这一切的他,还是忍不住窃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