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道二门,从佛门进入中原开始,彼此之间的争斗就没停过。

也许落实到个人身上,有高僧与名道会成为好友,但从背后的势力而言,佛门和道门基本属于竞争关系。

张正常身为总领天下道教的领袖,和慧昙法师这位佛门领袖自然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不过表面功夫,二人还是会做的!

老张远远朝着慧昙大师行了一个礼,慧昙大师脸上闪过一丝异色,也给张正常回了一个礼。

此时,太监走过来,

在场的官员纷纷提起精神。

大朝会马上开始,正是文武群臣以及四夷朝使向皇帝行庆贺礼之时。

大朝会,乃是一年一度最重要的活动之一,也是彰显国威之时。

只是大明第一年的新年,尚且没有多少外国使节前来。

张正常随着百官一起,朝着远处的皇帝跪下,为皇帝和大明贺!

这种场面,老张也不是第一次参加了,历朝历代皇帝过年的理解大差不差。

等大朝会结束之后,就是皇帝设宴或者赏钱的日子。

只是,他突然听到一句:

“张正常!”

老张一愣,按照正常流程,皇帝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叫到自己。

他赶紧出列,跪在地上:

“臣在!”

“朕让你行走北地,为其祭奠英灵,且让你把该带回来的东西都带回来,你可做了?”

老张跪在地上,回:

“陛下,臣受君王所托,不敢有丝毫松懈!”

大过年的,朱元璋当着百官的面,居然提起这件事,礼部的官员大吃一惊。

在这吉祥的日子,提起刀兵之事,实乃失礼。

礼部尚书拼命给杨宪使眼色,杨宪会意,主动站出来:

“陛下,今日乃是……”

“是元旦,一年复始之日,也是朕身为大明君王,告慰先烈的日子……”

朱元璋不按常理出牌,一句话堵死杨宪,后者脸色煞白,却不敢说话了。

礼!

终究不如皇帝的心意重要,且朱元璋明明知道失礼,却依然还要说出来。

可见这件事在其心中的重要性。

张正常见皇帝坚持,他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囊。

打开布囊,里边又有许多小布囊。

百官的目光,都集中在张正常身上,老张十分平静,将一个个小布囊放在地上,对皇帝说:

“这些,就是臣今年行走北地所得,按照陛下所愿,臣一路走过祖辈走过的路,见证先辈们的遗憾……

这里是臣从朱仙镇收集的土,在那里臣听过我汉家儿郎不甘的怒吼!

这里是宿州,臣听过李显忠的悲歌……

这里是陈家谷,杨业将军在此败亡……”

张正常显然是认真做过功课,他将一袋一袋的土壤列出来,并说出其中的典故。

诺大的奉天殿,一时间鸦雀无声。

大过年的,百官听闻,百感交集。

或喜或悲,皆是寂静。

老张将大大小小几十个小袋子都说完,然后继续掏出另一个布囊。

“臣按照陛下的吩咐,在每个古战场带回一抹土,并告慰先烈!

在其后的日子,臣带着众位先烈,走遍北地河山。

臣在大都见证过前朝的覆灭,臣在太原目睹过我大明将士将扩廓帖木儿的军队冲的支离破碎!

这是河南一场战役,臣刚好路过……

这些土带血,是我大明将士留下来的,为国捐躯的献血……

今日,这些土壤,臣交付给皇上!

请皇上处置!”

在场所有人,鸦雀无声!

此时那些大臣们,才明白为什么皇帝会坚持在这个大喜日子说刀兵之事。

大明北伐,是奉天承运,

是完成古之英烈遗志,也是为今人收复河山之壮举。

是大明王朝存在的最正义的理由。

李善长是最快反应过来的,他第一个走出来,跪在地上:

“在今日这大喜之日,我等迎回先烈英灵,此乃喜上加喜!

臣再此祝贺陛下,陛下完成我汉家人数百年不成之壮举,实乃天下之幸!

也是百姓之福!

在我大明第一个新年,能迎回这些!

当是我大明奉天承运之表现,也是上苍眷顾之证明!

臣以为,将这些土壤收好,当建功臣庙,将它们供奉其中!”

李善长说完,其他官员也反应过来,纷纷跪在地上,大声附议。

老朱颔首,他今日故意点出张正常,就是为了达到这个效果。

张正常的表现,把他想象中还要好。

老朱心里欣慰,道:

“那就将这些土……”

“皇上……”

朱元璋还没说完,一个和尚主动走出来。

“慧昙大师,你有什么话说?”

朱元璋对自己亲自选的天界寺主持,还是非常满意的。

慧昙拜过皇帝之后,主动说:

“皇上,龙虎山张真人奉命行走北地,此等菩萨行,令人佩服!

贫僧虽也想像真人一样行走,却限于职责不得出,如今真人交回古战场的黄土,让贫僧有了一些想法1

这些土,迟早要供奉在功臣庙的,但如今功臣庙还未竣工!

在此之前,这些黄土终归又要有个去处!

贫僧建议,将这些土交给天界寺,贫僧举行一场水陆法会,为这些英灵超度!”

他话音一落,老张脸色大变。

就算是泥菩萨,听了这话也要火冒三丈。

慧昙这是什么意思?

是要来分他一份功劳,还是要摘了他辛苦在北地行走的桃子?

要知道去古战场挖土这件事,完全就是张异亲手设计的一场政治秀!

这是独属于龙虎山的功劳,容你佛门插手?

朱元璋似乎也知道其中不妥,但却现出犹豫之色。

慧昙大师说:

“贫僧其实别无他意,只是怜悯那些英灵先辈罢了,张真人的功劳,苍天可鉴1

但贫僧看真人随身带着这些黄土,似乎有些不妥,

且超度之事,还是我佛门擅长!

请陛下给应允!”

“怎么,我道门就没有超度法门?还是英烈只能去你们西方的净土?”

张正常急了,要是陛下真被这家伙说服,

他丢人就丢大了。

本来好好的气氛,却因为慧昙法师出来掺和一脚,登时变成闹剧。

朱元璋有些不喜,不过此事并不到让他生气的程度。

他其实也犹豫,因为当过和尚,老朱对佛门相对来说还是有些好感的。

或者说,哪怕心里不敬鬼神的他,对信仰这件事如果有偏向的话,天界寺和龙虎山他肯定偏向天界寺。

天界寺,是他自己抬起来的寺院,慧昙也是他自己选的主持。

不像龙虎山最多算是半路投靠。

且如果说让人超度的话,明显天界寺确实比龙虎山合适。

可是老朱不能直接驳张正常的意思,也不能让慧昙下不了台。

他说了一句:

“这黄土暂时放在宫里,以后再议!”

皇帝说的是再议,但在场的老狐狸们,却明白如果皇帝不是心有偏向,不可能会如此说。

李善长他们,纷纷以古怪的目光望向老张。

老张这桃子看起来是要被慧昙摘掉一半了。

超度英灵,是皇帝宣告这场政治大秀的最后一步。

也是最吸引人的一步,也许天界寺会因此抢走龙虎山本有的大部分功劳。

“这位张真人,还是太不了解陛下了……”

百官中,李善长虽然低着头,却轻声笑起来。

他身边有一人,就在他身后。

闻言附和:

“看来,陛下还是不太希望龙虎山的声势太大,所以选择用天界寺压他一压!

这一年来,陛下对龙虎山的宠幸,几乎让下官都觉得陛下换了个人!

只是今日看来,陛下还是陛下,并不会为神仙左右!”

“神仙,他张正常比起周颠,也配?”

李善长鄙夷地看了张正常一眼,虽然老张去年得了恩宠,但在李善长心中,周颠才是他见过道行最高的道人。

“陛下要搞平衡就由他搞,咱们就当看不见!”

“多谢李相教诲,胡某谨记!”

一直跟李善长说话的人,正是胡惟庸。

“胡惟庸,本相向陛下举荐你入了中书省,可是要你盯着杨宪!

但有件事本相爷不得不提醒你!

你现在多少也算是朝中大员,你一言一行,都代表朝廷的面子。

不但是你,就算你家人也是如此!”

胡惟庸愣住,他不明白李善长说的意思。

“慧昙法师跟我说,今天贵公子在天界寺外试图调戏女子,还激起民愤,这幸亏是寺里人帮他解了围,带他脱困!

若是他报了你胡惟庸的名字,你猜皇帝陛下会如何看你?”

胡惟庸大吃一惊,旋即冷汗直流。

他被李善长推荐,进入中书省成为参知政事,这对于他来说,是天大的机缘。

如果真的因为家中逆子坏了自己的前程,那是真不妙了。

“若是激起民愤,陛下可不是一个会庇护官员之人!”

“多谢李相提醒,下官知道怎么做了!”

这场交流暂时告一段落。

皇帝结束了大朝会的程序,开始走下一步。

那些有诰命的夫人们,鱼贯而入。

去为皇后行庆贺礼!

接下来就是宫内主持宴会,宴请百官。

老朱本不想如此大肆铺张,但考虑到今年乃是大明第一个新年,也就做的隆重一些。

官员们各自就坐,张正常和慧昙这对老冤家坐得反而很近。

而跟他们坐在一起的人,还有另外一个道士。

老张并不认识对方,但也知道这是全真道的道人。

全真道,从丘处机北行与成吉思汗结缘吗,到北元南下之后,失去应有的地位,在这过程中老张家踩着全真一脉的尸骨往上走的过程。

龙虎山和全真道的关系自然好不到哪去?

且张正常统领天下道教,也知道在这佛盛道衰的应天府,

全真道只有一座全真堂在勉强维持。

能被分配到南方的全真道人,自然也是小人物,还不配跟他相提并论。

那道人自然也知道,自己比不得老张和慧昙法师,所以识趣没有上来套近乎。

几人落座之后,便是各自念经。

只是张正坐了一会,那位全真道人却悄悄给张正常塞了一张纸条。

老张打开纸条,将上边的内容看了之后,勃然大怒。

他猛回头,怒视慧昙。

大有要跟对方不死不休的趋势。

“道兄,你我全真正一虽然和正一一脉有分别,却多少也沾一个道字!

此时让你知晓,你身为道门领袖,可要为我道门做主!

若不然,那佛门又要骑在我道门头上屙屎!”

张正常默默收起纸条,哪怕他知道那位道人在里间也不能多说什么。

此事确实关系重大,他就算想放下也放不下。

不远处的慧昙法师,回头见两位道人窃窃私语。

二人还时不时望向他,他轻笑一声,孤傲转头。

哪怕老张此时的皇帝恩宠,慧昙也并不认为张正成能和自己相提并论。

张正常虽然总领道教,但他能不能统合道门先不说。

在这个佛强道弱的应天府,自己只要把握好分寸,就无需担心什么。

皇帝的宴会流程往下走。

席间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等时间走得差不多,宴会将近尾声。

众位大臣准备和皇帝告别,朱元璋趁着酒意,朝着张正常招招手:

“张爱卿,你留下,跟朕说说话!”

这句话,让慧昙大师脸色微变。

元旦之日,皇帝跟群臣走完流程,不去见家人,和家人享受难得的休闲之日,却留下老张?

这个细节,就很是不一般。

“那臣等,先告辞!”

百官谢恩离开,慧昙大师略带深意地看了张正成一眼,也离开大殿。

不多时,诺大的大殿中,只有君臣二人。

朱元璋站起来,屏退其他人。

张正常只以为朱元璋有要事要吩咐自己。

谁知道老朱开口却是:

“那小子这个年过得怎么样?

你从北地回来,他开不开心?”

张正常一愣,旋即明白了皇帝那点心思。

他当做没有看出老朱的那点期待,认真回答:

“臣多谢陛下给微臣团圆的机会,那小子呀,过得挺开心的!

他说今年的年格外热闹,也比往年有趣……”

“行!”

朱元璋虽然很想淡定,但嘴角还是微微挂起一条弧线。

“不过朕听说,这小子大过年的又出来惹事了?”

老朱收敛笑容,故意板着脸想要教训老张。

老张苦笑。

皇帝果然随时盯着那臭小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