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

张异的说法果然引起皇帝的注意,他结束自己的幻想,将注意力关注到现实中来。

“皇帝也好,咱们普通人家也罢,纠结开枝散叶,子孙延绵,是因为他童年失去家的苦难而形成的执念!

这种执着本身没错,可是他却忽略了一个关键的点,那就是开枝散叶的意义!

人生在世上,朝不保夕,就算富贵荣华,存在的痕迹也不过短短数十年,

延续血脉,其实就是希望将自己的痕迹留在这个世界上,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长生】,

血脉的延续和知识的教化,

也算是长生的一种类型!”

朱元璋听闻这些话,瞬间醍醐灌顶。

华夏人讲究落叶归根,开枝散叶。

这未尝不是一种长生,就如他专心培养朱标,以后朱标承袭他的意志,将他的想法执行下去。

张异话锋一转,说:

“可开枝散叶是手段,开枝散叶的终极目的是什么,是留下自己的痕迹?

老祖宗其实早就给我们指出来真正的方法,可惜皇帝却领悟错了!

所谓开支散叶,就在开和散之上!

为什么要开,要散,是因为这世界充满风险,不能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皇帝只想到了血脉延续这一层,却没有想过,他把子孙都安排好了,将他们当猪养,怎么可能有开枝散叶的目的?

天下没有必然不灭的王朝,他自己搞出那么一个变态的宗室,拖累了朝廷不说,等大明覆灭了!

朱家的孝子贤孙们就是被后来者清算的对象!

皇帝留在世间的痕迹,也会烟消云散!

可将子孙散出去就不同了!

他们在不同的地方,用不同的手段延续着他的存在,这不是比他养猪的方式好上百倍?

古人分家分家,为什么分家?

其实也是这个道理!”

“可是,这样的话,子孙会很苦……”

老朱忍不住反驳张异,他终究是吃过苦的人,对于让子孙吃苦的事情,是他过不去的结。

“您说,让孩子去守国门,不苦?

这世间哪有什么是不苦的?

不正是因为世间苦,所以人才想要繁衍,留下自己的痕迹吗?

如果这世间平安喜乐,人们不再为生存担忧,

那大家都不想生孩子了!

将宗室放出去有什么不好?他们在日本当天皇,在暹罗当国王,在东南亚的岛屿种橡胶然后供大明……

如果大明昌盛,他们自然就是拱卫大明的分支!

如果大明这颗大树衰亡了,至少朱家的子孙遍布四海,他们就是老朱曾经来过的痕迹!

这就是希望……”

老朱被张异一顿忽悠,整个人都茫然了。

恍惚之间,他还差点以为张异发现了他的身份,旋即他醒悟过来,这小子说的这些都是套话,

他肯定还有别的目的。

老朱气笑:

“你别把你叔叔当皇帝忽悠,你说说吧,你真正的想法是什么?

你这是准备跟忽悠孔家一样,找机会忽悠皇帝?”

张异嘿嘿。

他刚才闲聊的时候,确实把自己代入进去了。

不过黄叔叔倒是够了解他,并不上当!

“叔叔言重了,我哪有本事忽悠皇帝,不过如果您是皇帝,我刚才说的那番话也是真心!

但所谓将朱家人分封出去的另外一层好处,却不仅仅是他朱家人得力!

其实这种方式带来的好处,对我华夏也是有影响的!

你想呀,如果老朱真的将宗室送出去后,会带来什么后果?

以他那心疼后代的性子,走之前怎么都会带上一批工匠,一批文臣走吧?

这就牵扯到一个教化问题!

老朱家送出多少个皇子,宗亲,跟咱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咱们华夏的文化,在世界上别的土地上扎根,那意义就很大了!

就如刚才咱们说的一样,如果延续血脉是一种长生!

教化何尝不是一种长生?

我华夏的文化,在世界各地扎根,甭管未来大家变成什么样子,但他们的文明的底层逻辑,都是我华夏的!

这可是能影响千秋万代的好事呀!”

朱元璋和朱标愣住,这小子背后的算计,果然简单纯粹。

这货就是个标准的大华夏主义者。

他的做法很符合他在老朱眼中的人设。

张异是个比自己还要狂热的疯子,但这种疯子,只要他不损害大明的利益,老朱还是很喜欢的。

“其实咱们汉家人最厉害的东西,就是咱们的文化,这是根植于思维底层的东西,咱们汉家人看世界的方式,与别人不一样!

除去血缘,这也是可以被称之为文明烙印的东西!

世界观!

将汉家人的世界观,植入世界的每一处!

此后四海之外,皆是汉乡!

老朱家的宗亲死干净也没关系,他们能把咱们汉人的文化带到远方,他们就完成了历史使命!”

张异一番话,可把老朱给堵得差点昏过去。

这家伙疯狂起来,喜欢把各种人变成他的工具人。

老朱家的宗室也好,老孔家的传人也好!

在张异看来,他们的任务就是将文化传播过去……

至于他们的死活,关张异屁事?

朱元璋给气笑了,他相信如果有一天,张异在不知道是他的情况下,有机会忽悠皇帝的话!

他一定会搬出这套说辞,试图说服皇帝。

“差点被这小子给骗了!”

朱元璋忍下揍他一顿的冲动,深吸一口气:

“很好!对了,这里有你一封信……”

朱元璋从袖口中,抽出一封家书交给张异。

张异看到信封上的落款,惊喜万分。

“是爹?”

张正常替代皇帝行走北方,已经有一段时日了。

张异算算日子,怕不是有半年了。

这半年时间下来,老张偶有时间会给张异写家书,

这些信件,都是通过老朱转送。

张异喜悦的神情,落在老朱父子眼中,二人对视一笑。

回想当初在京城,他们父子二人剑拔弩张的模样,恍如隔世。

张异当着朱元璋的面将信件拿出来,然后细心品读。

张正常的家书还是如以前一般,开始先介绍所见所谓,所谓远行,并非轻易之事!

张异能感受到字里行间之中的疲惫,不过父亲这半年远行,张异也能感受到他细微的变化,不独是他,

张正常在经历过皇帝磨砺之后,也有了属于他自己的成长。

读到最后,老张才会若无其事的关照他注意身体,多听黄叔叔的话……

张异莞尔一笑,将信放在桌子上。

“张兄有没有说他什么时候归来?我还想着与他共饮,与他叙旧呢……”

张异摇摇头,笑道:

“父亲恐怕今年是不会回来了!他写信的时候,正在大都附近,正准备跟着军队的足迹,去山西……”

“这怕不是要入冬了吧,张兄这可是够拼的,他一个南方之人,少有北行的经验,可要嘱咐他注意身体……”

朱元璋的提醒,也是张异担心的。

这个时代,一个风寒就能让人天人永隔。

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修行,既然张正常做了那个选择,他也只能默默祝福。

“这天,已经逐渐要入冬了!

张异,你就不打算回家过年吗?”

张异闻言一愣,回家,回龙虎山?

他其实倒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知不觉,他离开龙虎山,时间已经快要一年了……

如果要回去过年的话,此时就该动身。

“叔叔要回家了吗?”

“也许吧,等将手上的生意处理一下……”

“我呀,就不回去了!”

张异想了一下,摇头:

“道人何处不是家?从离开龙虎山开始,贫道就没想过这么快回去……

父亲今年不也没回去,

如果有时间,等父亲从北地回来,再一起回去吧!”

张异的表情有些落寞,虽然母亲,大哥,三弟等人,张异心中也把他们当成家人!

但自己的家,已经在数百年后的远方!

每个在龙虎山上的春节,他都会想起远方的父母!

一个行走在时间中的流浪者,也许孤独的待在京城,才是更适合他的过节方式!

朱家父子若有所思,

确实,江西那座山上,能让张异留恋的人物不多,母亲,兄弟……

其他大部分人,包括没有跟张异和解之前的老张,其实都不值得张异惦记!

老朱有些无奈的摇头,

跟这凑小子相处久了,很容易忘记他其实不过是个七岁的小孩子。

“行,我走之前,会送一些年货和过冬的物资过来,你独在异乡,可要保护好自己!”

张异笑:

“叔叔别介意,这应天府又不是只有我不能回家,今年是我大明元年,想必过年应该会很热闹吧?

我还没见过大州府的年是怎么样的,今年应该能看见不一样的风景?”

朱元璋想了一下,认真回答张异:

“只要你觉得会热闹,那一定会很热闹!”

“热闹就好,我喜欢凑热闹!”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老朱起身告辞。

张异将亲自将他们送到门口,皇帝在别人没发现的情况下,上了自己的马车。

车子缓缓消失在远方。

皇帝上车之后,就闭目沉思。

过了一会,朱元璋道:

“咳咳,朕本来不打算铺张浪费,不过今年是我大明开朝第一个新年,确实可以办得热闹一些!

这天下太平了,老百姓也该过一个好年了……”

朱标莞尔,老朱瞪了他一眼。

他也不怕,直接说:

“父皇若是想要满足张家弟弟愿望可以直说,不必遮遮掩掩?”

朱元璋恼羞成怒,作势欲打。

朱标撩起自己的下摆,大有要逃跑的趋势。

皇帝打是作势,朱标自然也不是真的要跑。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各自笑起来。

“可以让工部安排一下,还有配合礼部,今年争取让百姓高兴高兴……

这事就交给杨宪去做吧!”

朱标道:“父皇,工部都快被你杀光了,哪来的人给咱们干活?”

老朱:……

朱标皮起来,也能把人气死!

“礼部和工部,都是那位杨大人的管辖范围,若是杨大人知道他辛苦忙碌,只是为了张家弟弟庆贺,不知道会不会气死?”

朱元璋想起朱标描绘的画面,却也跟着笑起来。

父子二人在笑,只是被取笑的杨宪,此时却欲哭无泪。

杨府。

“全杀了?”

“大人,差不多了……”

听到手下来报,杨宪直接瘫在椅子上。

工部投靠他的那些人,十个之中被杀了八个。

这对他而言,绝对是个噩梦。

朱元璋这次只是惩戒贪腐,但这个贪腐案却是因为他故意针对那小道士而起。

“刘基,张异,本相与你没完!”

杨宪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焦躁不安!

他想起户部发生的一切,对刘基简直恨之入骨。

自己身为一个右相,上被李善长欺负,下被刘伯温算计。

就连一个小道士,都可以踩他两脚。

杨宪恨不能,将这些人都给杀了,可是他也明白,无论是刘伯温还是李善长,他暂时都动不得。

“大人您也不必焦虑,死的那些人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你懂什么?这些人才刚投靠我不久,我连他们都保不住,我以后拉拢其他人?

且谁都知道那个小道士取笑过我,这件事却因他而起!

本相不用出门,都能想到外边的人会怎么议论本相?”

杨宪越说越激动,捂着心口坐下来。

他心腹道:“其实大人,这次您虽然也损失了一些,其实损失最大的是李相,您当初想要自己人上工部尚书,皇帝可是不同意!

可这次单安仁单大人多数是遭殃了,您说李大人不记恨刘伯温吗?”

杨宪闻言,倒是也不生气了,他思索了一下,觉得确实如此。

“刘基那老二可恶,在我对付他之前,先跟李……保持好关系,来人,给本大人备轿……

我去拜访李相!”

杨宪满心欢喜的带着希望出门,但却在李府吃了个闭门羹。

李善长托病不见,让他这个大明右相气的浑身哆嗦。

“李善长,好,你很好!”

杨宪转身,就要离开这个让他丢人的地方,此时,不远处,一辆马车缓缓驶过。

“大人,您看,那是谁?”

属下指着马车对杨宪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