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的账目,能经得起查阅。

工部之内,账房先生们开始查账,最先被揪出来的人,都是那些虚报账目的人。

张异自己都没想到,一个新朝廷,贪腐这件事会严重到如此地步。

这些人报账,可真是明目张胆!

以市价几倍的价格报账,这是吃准了皇帝查不到头上?

刘基等账房先生递上账目,他让工部的官员进来解释。

基本上,能说得清楚的人十个之中一个都没有。

这些人在哀嚎声中,被士兵拖走,打入刑部大牢。

随着时间延续,贪腐的官员陆续被带走,整个工部已经被恐怖笼罩。

身为户部尚书的单安仁,也站在工部大院之中。

明明已经是秋天,秋风的凉意却带不走他冒出来的汗水。

单安仁等了好久,终于听到里边的账房先生给刘伯温报告。

“查完了!”

听到这句话,还站着的工部官员,泪流满面,就差原地欢呼和跪下了。

只是,他们听到一声稚嫩的童声喊了一句:

“等一下,还有问题……

从前边的账目所知,这用工量和单价其实都在一个物价范围浮动!

但你们看这里,这个工价明显高出其他地方!

还有,为什么这个功臣需要的人数,比别的地方多了五成……

这些地方,要么虚报了工价,要么就是谎报了人数!

如果人数谎报了,不单是工价的问题,就连粮食的损耗,也有问题。

这个工程我说不上来,不过如果实地走访,查查库存,应该会有有趣的发现……”

听到这些话,单安仁和其他工部大员,瞬间头如斗大。

他们好不容易等到巡查结束,那个小道士插什么嘴?

他们知道那个小道士,龙虎山张家的次子,随着他锐评杨宪一句中山狼,已经闻名京城。

神医,似乎有些法术,

这种人本来应该是受人欢迎的角色。

只是伴随着杨宪与他的矛盾闻名应天,他反而被人冷落。

如今右相借助工部为难他,他公然随着刘伯温来到工部,就是对那位的反击。

只是这反击的力道,似乎已经过头了。

再这样抓下去,工部要被抓空了!

单仁安忍不住推开门,去找刘伯温交涉。

进屋,单仁安见张异正在指点那些张帆先生。

“工部的贪污,其实也就那点事,无非是偷工减料,虚报数目!

他们这些人无非就是占着上官不懂,所以贪起来明目张胆!

好处是自己拿了,黑锅却给上官背着!

您说吧,自己好处落不到,还要给人出头,多不值得……”

单安仁满嘴委屈,都已经到了嘴边,愣是被张异这句吐槽给压回去。

他进门的动静,让刘伯温和张异同时抬起头。

“单大人有什么事吗?”

刘伯温和张异的目光落在单安仁身上,看得他浑身不自在。

“下官是想问,还有什么需要下官配合?”

单安仁满嘴苦笑,他被张异一句话点醒了,这下边的人虽然跟他是同僚,甚至有些人就是他心腹,但此时却不是帮他们出头的时候。

他有没有贪?

别人不知道自己,单安仁却能问心无愧,至少现在的自己是没贪的。

可如果工部除了大事,他这个上官一样跑不了。

没道理别人出了事,他还要去出头。

若是刘伯温故意打压异己也就算了,可如果他是公事公办,那又如何?

刘伯温给单安仁招招手,说:

“单大人,你过来帮我看看这里……”

单安仁走过去一看,却是他们在翻阅一个关于鸡鸣山修国子学工程。

这在工部的工程里,属于比较小的活。

但也是因为最近皇帝亲自下令,单安仁还过问过这件事。

按照道理,这鸡鸣山上的活没道义有人贪腐才对,只是张异将问题指给他,他顿时面红耳赤。

就账目上看出的问题,下边的人至少虚报了三成的工量。

虽然还没去工地查询,但张异已经将关于国子学的工量列出来。

这可是皇帝眼皮子底下伸手偷吃呀,这些人不要命了?

单安仁气的七窍生烟,浑身哆嗦。

“只要虚报三成工量,工钱、材料都可造假……

且材料的单价,也比市场价略高,虽然高得不多,但这也不正常!

正常情况下,工部如此大规模的采办,应该有价格优势才对……”

张异说的每句话都有的放矢,容不得单安仁反驳。

他沉思了一会,问:

“此事牵扯到谁?”

张异呵呵一笑,从账目上找到采办人员,将名单交给单安仁。

单安仁露出尴尬之色,这些人刚才已经被提前抓完了。

“营缮司其实是小事,重点在屯田司和水部……”

张异又将一些账目摊开给对方看。

“这里要是造假出了事,那就是大事了!

贪墨点朝廷的钱财没事,可是要是耽误了生产和百姓的安危,这影响可不是钱粮能够解决!”

“本官明白了,来人……”

单安仁朝着后边喊了一声,让人送一把椅子过来,他干脆指着账目开始帮他们梳理起来。

张异和刘伯温对视一笑,两只狐狸却不点破。

尤其是刘伯温盯着张异,已经看透了他那点小心思。

这一通查账,就是好几个时辰。

只是粗略看下来,已经抓走几乎所有工部的底层官员和一些中层官员。

张异和刘伯温一起走出工部的时候,还能站在工部的官员,再看他已经跟看个活阎王一般。

尚有几人是杨宪的心腹,因为来工部不久,手里没来得及沾油水而暂时逃过一劫。

这些人心惊胆战,早就将那位被剥皮的同僚给骂惨了,就是杨宪,他们心里也暗自责怪。

想要打击别人不是不可以,可是你受不住后果,那就是你不对了。

张异将这些人的眼神变化收入眼中,然后谦逊地低下头。

对杨宪的报复,到此就结束了。

相信自己露出獠牙之后,想要借助自己来讨取杨宪欢心的人也要想想后果。

不过这件事有两个弊端。

其一是如果杨宪下次再出手,肯定是惊涛骇浪,不死不休!

其二是自己好像跟刘伯温绑定了。

就算他张异想否定自己是刘伯温那边的人,恐怕别人也不会信。

张异并不想要这个结果,但世事难料。

他也不能左右命运的安排!

跟这位绑定子啊一起?

张异悄悄打量刘伯温,这家伙的下场也不太好呀!

自己的小命还长着呢,若是未来被他牵连,可也不是好事。

二人上了车,在别人复杂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你似乎故意为单安仁开脱,这是怕将所有人都得罪死?”

刘伯温上车之后,首先询问张异。

他那点小心思,骗不过刘基,果然张异闻言嘿嘿笑:

“毕竟我已经得罪杨宪了,可不敢得罪李相!

比起李善长来说,杨宪最多算是一只土狗!”

刘伯温听到他的比喻,忍不住笑了,他倒是同意张异的说法。

李善长无论是手段,地位,都不是杨宪能比的,这朝廷除了他刘伯温的浙东派之外,其他方方面面,都被李善长渗透。

杨宪不过是被陛下特意拉抬起来的幸运儿,如果真的放任他去跟李善长斗,骨头都不会剩下。

“你趋吉避凶的本事倒是不错……”

刘伯温忍不住讽刺这小子,不熟悉张异的人觉得他是高道,可熟悉的人都知道这家伙是个小狐狸。

“单安仁的官声不错,虽然他因为出身的缘故,和李善长走得比较近!

可所行还是当得起一个好官二字,就算没你那画蛇添足的话术,老夫也不会特意针对于他!

只是工部如今出了这件事,单安仁的前程多少会受影响!”

张异点头,他比刘伯温更清楚,如果没有这件事,单安仁接下来的去处是兵部尚书。

他还算是一个能做点事的官员,并不该因为自己的出现而改变命运。

可张异自己也无可奈何,他曾经只想成为一个看客,但背后仿佛有什么力量,一直在推动着他往前走。

这蝴蝶效应,已经让他自己都不敢轻易说能看破历史的迷雾。

这也许是他身为一个穿越者,从种痘法一事开始,被动卷入了历史的风云变幻之中。

刘伯温很欣赏张异,不独是这小子一股隐藏得很好的桀骜非常对他胃口,也是因为张异的人品。

这次工部的事,他知道张异在查账本的时候已经留情了。

工部哪有不贪的?

但张异在查账的时候,其实一些小账是放弃的,证明他了解那位皇帝。

被他弄出去的官员,大抵都逃不过一个死字,就算不死,流放边地已是最好的结果。

可有些错在刘伯温看来,是小错,罪不至死。

可皇帝那里,并无小错。

而且,就算他故意放过那些人,那些人也不会感激他。

工部上下,乃至朝廷上下,可能不会怨愤他刘伯温,也不会怨愤皇帝,但绝对会牵连张异自己。

一个聪明人会让人佩服,但一个有底线的人,却能让刘基高看一眼。

“不过你算错了一点,李善长虽然比不上杨宪,但他在小心眼这点上,也差不了太远,你这次打的是杨宪的脸,可杀的人里有他的人!

加上你跟我同进同出,所以你也跑不了!”

张异见老刘哪壶不开提哪壶,不有气节:

“你们这些名臣,怎么都不跟话本小说的名臣那样虚怀若谷……?

就不能有点高人的气度吗?”

刘基闻言,哈哈大笑,这小子真把他逗乐了。

“那老夫问你,我比李善长如何?”

刘伯温一句话,问住了张异。

刘基和李善长对比,确实不太好比。

如果是传说中近乎妖孽的刘伯温,自然十个李善长也比不上。

可如果是现实中的刘基,张异觉得还是能比一比的?

可是,评价的标准是什么?

他想了一下,说:

“你不如李善长……

你没他活得长……”

刘基板起脸,说:

“老夫不信你那些神神叨叨的预言,你知道老夫问的不是这个,莫转移话题!”

张异摊开手,道:

“没有评价标准的事怎么比?

若论个人能力,我觉得你们伯仲之间,可能您好一点,但综合下来,在朝廷中起的作用,您肯定是被李善长比下去的!”

刘伯温闻言,并没有张异想象中生气。

张异见他不回话,只有继续说:

“李善长能力不差,且他有你没有的优势,那就是淮西人的身份!

他能让徐达,常遇春等人安心将后方交给他,就是他最大的本事!

任你刘夫子有千般能力,只是此项,你就不如他!

至少在皇帝眼中,你不如他!

且是远远不如?”

刘伯温脸上的笑容逐渐收起来,张异的话他虽然猜到一些,却没想到他如此直白?

他是聪明人,他自然明白自己和李善长的差距。

差的不是能力,是背后的势力和陛下眼中的信任。

当然,还有功绩!

“您现在的位置,已经是您能坐的最好的位置了,我倒是不知道您非跟李善长比较,有什么好比较的?

您难道还想进中书省不成,您不行的……”

刘伯温闻言,有些不服气:

“为什么不行?”

“因为您是聪明人,却太过于聪明,说得好听点是看透人心,说得难听点是恃才傲物!

您这种人并不适合中书省为相,将您放在目前的位置,最为适合您!

且,陛下至少很长一段时间,是很难考虑淮西集团之外的人为相的!

所以……”

张异耸耸肩,表示你想都别想。

刘基沉默,虽然他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心中终究有一股气。

并不是他贪恋那个相位,而是他觉得自己不输于人。

“为什么?”

既然和张异聊到这个话题,他想问问张异的看法。

“因为李善长和您,虽然都是读书人,他们代表的却是两个集团!

虽然都是开国功臣,李相的背后站着的却是武勋集团,他的根基在未来的勋贵身上!

而您的身份,更多代表的是比较纯正的读书人身份!

朝中的两股力量,看似都是功臣,其实有本质的区别!”

刘基冷笑:

“你的意思是,如果未来封侯拜相,老夫无缘!”

“有倒是有,就是有些低!”

张异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