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孔老夫子传出病危的消息,又过去两天。
张异倒是想去孔府看看孔讷,不过每次来到孔家,门口车水马龙的情景,让张异打消了念头,转身回去了。
他虽然推动过一些事,却不想自己暴露在那些官员的目光之下。
至于自己刚刚推动,却因为孔克坚重病而中断的计划,他也无所谓。
反正时间还长,只要他还活着,就不怕等不到机会。
老朱是个急性子的人,鸡鸣山那边的工程进度也有点快。
关于国子学要彻底搬迁的消息已经逐渐成为现实,甚至有一部分人,都开始过去了。
忙碌的代价就是,国子学中上课也变得不稳定。
这正适合张异这种偷鸡摸鱼的人。
孔讷不在,他在国子学中和其他同学打屁聊天,还从老乡那边拿了点特产在吃。
在国子学,总不免会有人聊到孔讷,聊到孔家。
各种八卦,谣言满天飞。
大家最关注的,大概还是那本《孔家算经》是不是孔家出的。
孔木言这个笔名,早就被人猜出来。
有人传说,算经是孔老爷子呕心沥血之作,大概也是因为如此,老爷子出完算经,就一病不起了!
身为士子,只要孔家人不要下场跟他们抢饭碗,在他们心目中孔家还是有光环在的。
这和他们对待张异不同,张异和他们相处久了,他们连自己道士的身份都忘了。
这大概就是在士子心中的孔家的光环远比龙虎山重!
张异观察这种现象,倒是觉得有趣。
虽然后世已经习惯了华夷之别,对于孔克坚那种行为大多数人一致性也说成汉奸。
可在这个时代的读书人看来,对于孔克坚他们是理解,或者说同情的。
人皆有立场,在张异这个现代人看来,就是这个时代的人缺乏【教化】。
这更加凸显,朱元璋这位皇帝出现的重要性。
“要是《孔府算经》挂名在孔克坚名下,他死了恐怕又要有一波销量了……”
张异想着有的没的,他其实也想过要不要拉孔克坚一把。
恻隐之心谈不上,他主要也想试试药……
毕竟老朱试药是老朱的事,大蒜素的效果老朱知道,他可知道不多。
可想一想还是算了,出手救孔克坚麻烦太多了,
他见大家聊得热火朝天,正准备离开。
却远远见到,那些世家子弟在盯着自己?
常茂是老熟人,朱昱自己也认识,还有一些人,大抵也是功臣子弟,但他没听说过。
张异本以为这些人会来找自己麻烦,可事实上这段日子,常茂表现得很乖。
他大概也知道是为什么,就凭着皇帝三天两头盯着他们的成绩,这些人被考试折磨得快要哭了。
别人考不好没事,他们考不好时不时要面对来自宫里的棍子,
朱元璋这位皇帝的风格就是,大事小事他都要管。
他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之余,时不时还要抓一抓功臣子弟们的教育进展。
有皇帝帮忙折磨这些人,张异自然落得清净。
只是张异溜达的时候,常茂等人看向自己的眼神,似乎意有所指,张异觉得莫名其妙,这些家伙又在搞什么坏水?
他出门的时候,和从外边回来的许存仁撞了个满怀。
“你又逃学?”
许先生板着脸,张异讪笑。
提前放学这件事,能叫逃吗?
许先生侮辱人了。
“不过也好,你最近还是不用来国子学了,避避风头也好!”
“怎么?”
许存仁给张异整不会了,平时他逃学,先生要把他撸回来上课,如今却主动放他假?
张异想起常茂等人的眼神,似乎明白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
“你是不是给孔老爷子治病了?”
“嗯……”
张异点头,如果说一开始在道观这件事还有隐瞒的可能,他后期出入孔府,这件事想要隐瞒也瞒不住。
“你跟我来吧!”
许存仁将张异捞回来,带着他前往自己常住的小院。
关上门,许老才说:
“最近前往孔府的人比较多,大家都想趁着皇帝原谅孔家的当口,去孔府找找存在感……”
老许面带不屑,对最近应天官场的行为下了一个定论。
张异嘿嘿笑,算是同意了许先生的看法。
去孔家的人,十个里边有八个人大概就如先生说的一样,是刷存在感去的。
他们未必会对孔家感冒,可孔家的地位放在那里,去表示一下自己尊重孔府后裔并不需要投入多少成本。
尤其是李善长和刘伯温这两位大人带过头之后,
他们更不需要有心理压力。
一开始也许只有部分人想去,但等到大部分人都去的时候,不去反而是异类。
只是去的人多了,幺蛾子迟早会出现。
其中有一部人,会过于关心衍圣公的情况,将问题集中在太医身上。
这类吃饱没事干的人,名字叫做言官,以找茬闻名。
于是,关于太医对孔老爷子照顾不周奏疏,如雪片一般飞往皇宫。
大家都心知肚明孔府如今的情况是怎么回事,始作俑者还不是深宫中那位?
可是这种事不能明说,这些人借着骂太医的名义,在骂皇帝。
老朱对于这件事自然心知肚明,他虽然性格偏激,却不是真的小肚鸡肠,没有任何城府之人。
其他事情他可以找你算账,但这种指桑骂槐的事,皇帝冷笑置之,没有当回事。
想让皇帝暴跳如雷,然后挨点板子,完成职业生涯的KPI,捞个忠臣的名声,这是言官们的老套路了!
你装傻,皇帝也装傻,君臣之间比的就是谁脸皮厚。
于是一个只有太医受伤的情况马上达成。
太医们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想撂挑子不干了,皇帝还不允许。
苦巴巴的太医们承受不住压力,也开始往外甩锅……
“所以,这锅甩我头上来了?”
张异听着许存仁娓娓道来,一脸郁闷,特娘的这算是怎么回事?
他人在家中坐,还有巨锅从天而降,还让不让人活了?
张异自己也跟着紧张起来,娘的,这很有可能会要命的呀!
也难怪许存仁让他回去避避风头。
许存仁点头,继续给张异说了最近几天的情况。
大概就是,太医院的太医们承受不住压力,将锅甩给张异。
张异用睡眠术给孔克坚治病的事,顺理成章被揭露出来。
他所谓的治病手段,怎么看都不是正经人应该用的法子,
所以,这件事就有了炒作和发酵的余地,
这事放在平时没有事,可一旦有心人上纲上线,已经有人朝着类似巫蛊之乱,妖言惑众这类的性质上引导了。
老实说,张异是有点紧张的。
妖言惑众这种事,放在什么时候都是可大可小之事,尤其摊上朱元璋,谁都不敢说自己没事。
朱元璋是什么人,喜怒无常呀!
他可以无限信任你,也可以转眼猜忌你!
除非你是他血脉传承的家人,不然谁都白搭。
别看龙虎山如今圣眷正隆,但任何想要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想法,有都不要有。
皇帝用张家,是因为张家有用且听话,不惹麻烦。
可真有什么事把舆论造出来,那也是祸害。
张异平静地听许存仁说完来龙去脉,心中的怒火已经不可遏制。
他自认为自己已经够低调了,可政治的旋涡一旦卷起来,还是不可避免会卷到自己。
那些御史的言行,明面上是指责自己,指责龙虎山。
他们真正指责的,还是皇帝本身。
不过他们要承担的风险,可能只是皇帝训斥几句,或者挨几个板子。
但落在龙虎山或者自己这种“平民”身上,很有可能是杀生之祸。
“不过为了沽名钓誉,却要将贫道的身家性命拿去给他们豪赌前程,很好……”
张异平静一笑,却没有表现出任何怒火。
许存仁有些忧心地看着这位不是弟子的弟子,他跟张异相处了一段日子,可知道这小子的魔性。
且,这小子也有足够的胆子和本事,去掀起风雨。
“你莫乱来,听老夫的话,我给你准个病假,去道观里待着就是……
其实说起来,现在我想着让你子在国子学待着,也未必是福分!
你在国子学次次算学第一,也让有些人颇有意见……”
“只是这等小事,就值得他们如此出手?”
张异面对信任的人,终究还是忍不住发了些许牢骚。
“朝堂的浑水,本来就很深,平时没有利益纠葛的时候,大家你好我好!
可一旦有了利益纠纷,一点小错也可以无限放大!
老夫的遭遇,难道你没亲眼所见?”
许存仁想起前阵子因为算学入科举被孤立的情况,也是感慨。
他身为国子学的祭酒,已经算是够远离权力中心了,可一旦动了别人的利益,平日的那些老兄弟都恨不得他死。
张异的情况却和他有些不同,但本质上一样。
有些人需要他成为靶子,他本身的情况其实并不重要。
“这件事,是刘大人在背后推动的?”
张异有了主意之后,开始询问细节。
言官,大多数是刘伯温管着的,如果是这老家伙出手对付自己,那就麻烦大了。
他再自信,也不敢说他能跟那位名臣掰掰手腕。
“你太看得起自己了,你还入不了老刘的法眼,这件事并无任何大员推动,如果推动,你就不是如今的样子!
嗯,怎么说呢,刘基虽然掌着御史台,但御史台也不全是他的人,你明白吗?
而且,就算是属于浙东派的人,也不是每个人,每件事其他人都要过问追随刘基!
且,这件事经过酝酿,也不是只有浙东派的人出手,怎么说呢,朝堂中有一部分人,看你龙虎山不顺眼很久了……”
“妈的!”
许存仁说的是个正理,张异也明白。
就算是浙东派,大家聚拢在一起抱团,终归也是为了利益。
但在一个派系中,有维持大家团结的大利益,也有彼此之间争夺的小利益。
张异这件事在朝中大员眼中,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们连眼皮都未必会抬一下。
可队友某些人来说,却是可以刷一波存在感的好机会。
这种事不涉派系根本利益,对龙虎山不满的官员也不涉及浙东还是淮西,
甚至,他们挑起这件事的人,对张异的印象未必有多坏。
只是张异有利用价值,他们就可以当个棋子利用一下,仅此而已。
可是被利用的人,却要以身家性命去陪着他们,身不由己。
“合着,我是被那些大人们,当成人血馒头吃了?”
张异咧开嘴笑:“这些大人们是逼着贫道要当个妖道?”
许存仁赶紧说:
“你也别悲观,大概率事情不大!
你先避风头,回头我去找刘基,让他斡旋……
且,这件事的定性,不说皇帝在不在意,就算他在意,也要问过孔家人的意见!
孔讷那个孩子站在谁那边,你也是知道的!”
张异无声点头,他也不是什么偏激之人,只要事情不惹到他头上,他避避风头就是。
朝堂中的污水,比他想象中更脏。
许存仁见他同意,安抚了一下,张异转身出门。
出了门,远远见到常茂等人,他们脸上的讥讽张异读懂了。
他也不介意,自顾离开。
许存仁等张异走后,也第一时间出门去找刘伯温。
刘伯温下朝的时候,他已经坐在偏厅中等候。
“你是为那孩子而来!”
刘伯温还没等许存仁开口,就已经开门见山说明情况。
许存仁无声点头,刘伯温笑了。
“你想让我斡旋此事?其实你也是瞎操心,那孩子的贡献别人不知道,皇帝心中还没底吗?
他有他的价值,所以他不会有事!”
许存仁闻言,道:
“你说的我都懂,可是你也不是不知道朝堂中的波诡云谲,有时候很小的一件事,会被人推波助澜,变成大事!
就算皇帝想要保他,也会被舆论所裹挟,不得不做出违背自己心意之事!”
刘伯温沉默,许存仁担心的其实不是没有道理。
大家都在官场上混自然明白,那种利用一件小事发酵,然后裹挟着大义的名分,对皇帝进行逼宫的动作,
任何官员都轻车熟路。
上次百官逼宫,就是他们做的一次尝试,只是官员这一方败下阵了。
可只要士子和君王共天下,臣子永远会利用各种手段去试探君王的底线,去夺权。
君王也会不择手段,想尽办法削弱相权。
张异不过是一个棋子,没有人关心一个棋子想什么?
“你是怕,他其他的东西,被那些人挖出来?”
刘伯温说出许存仁的担心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