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啼笑皆非,跟张异这家伙聊天,需要有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
他见张异,从天数开始聊起,到传播学,到儒家,再到所谓的生产力。
每次他以为这小子已经到极限了,他还能蹦出更加惊人的理论。
这些理论,已经不是什么小术,而是另外一种道理了。
朱标的心情他明白,正如张异所言,他们这个世界的一切几乎都是从罢黜百家之后的儒教构建起来的!
南宋之后,陈朱理学又为世人编织了另外一套道德观。
不光是叛经离道的老朱,还是从小受到儒家教育的朱标,他们都受到这些道德观的影响,不过深浅不同。
哪怕是老朱,他心中对儒家有多不屑,
但潜意识里,他对儒家那套也是部分认同的,他不喜欢的,是跟他争权夺利的叫做“士”的阶层,而不是针对儒家本身。
可是张异关于生产力的那套理论,却彻底颠覆了一切。
这套理论,才是真正终结儒家的屠龙术!
从生产力这个底层逻辑出发,张异最狠的地方是剥离了儒家的神圣性。
所谓儒家也好,道家也好,天下所有的学说,不过是在生产力发展的过程中产生的生产关系……
这等于剥夺了儒家为正统的正义性!
“关于生产力的论述,背后恐怕有一套庞大的理论作为支撑……但先不说理论本身,生产力的发展推动生产关系的发展,其实很符合张异所说的小术窥见大道!
这小子很鸡贼,他以前还跟朕谈什么大道小术?
小术窥见大道的说法,分明就是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的另一种表述!
这家伙,就是妥妥的外道!”
朱标闻言苦笑,虽然是“外道”,但父子二人却知道张异说的同样是天道!
天道无情!
张异自己阐述过这个道理,在他看来,所谓的天道,就是万事万物运行的自然规律。
他主张与其去崇拜天道,不如学习和研究天道,从道中悟法,以法影响自身和世界。
生产力是一种自然变化的规律,也是张异眼中的天道。
老朱这么一说,父子二人也产生一些明悟。
先不说张异这套道理对不对,至少他从窥视天书中,已经领悟书出于自己的道理。
如果他愿意在道士这条路上走下去。
他未来的成就,不是龙虎山的某位嫡传弟子,而是像张道陵一样能够开宗立派的宗师。
只不过,他这套道理实在太怪了。
明明是信仰神仙的道门,张异发展出来的理论,似乎没有神仙的立足之地。
他的道,反而更像张道陵创立五斗米教之前,那个纯粹的只属于老庄的道家,
只有道,没有神!
“所以张正常说他起卦算出张异是魔,也许有几分道理!”
“儿臣现在却被这个魔头给扰了心神!”
朱标跟着朱元璋的话,咬牙切齿:
“这小子太无法无天了,他那套理论,若儿臣是皇帝,第一时间要杀了他,将他头挂在应天府的城墙上!
可是……儿臣却又忍不住信了他的邪,儿臣觉得,以后再也无法面对宋先生了!
一旦想到老师信奉为圭臬,也是儿臣因为信仰的道理,原来只是生产力发展形成的附属,儿臣便忍不住思考,儒家的道理是否完全正确。
可是儿臣只要想到这,负罪感便油然而生!
这种感觉,让儿臣很是难受!
张异说,儒家已经为天下编织了一张网,将所有人笼络其中。
可既然生在局中,想要挣脱这种感觉,何其难?”
朱标有些语无伦次,朱元璋静静地看着。
他受到的影响相对来说很小,他却明白儿子的感受。
张异这套理论最让人难受的地方,是父子二人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哪怕他们不接受,却不得不接受。
因为这是某个人,或者某些人,从后世窥视,总结出来的历史规律!
就如他们这些后人读前人的历史一般,
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无论多英明的人,都是当局者迷!
所以,不接受也只能接受。
最多过程痛苦一点。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道:
“不提这些,那你对张异的屠龙术怎么看?”
朱标想了一下,总结:
“按照张家弟弟的说法,在生产力没有发生质变之前,儒家便只能是正统……因为这是生产力发展的过程中,这是先辈们为我们试错选出来的成本最低的东西!且,我们这世界的方方面面,大部分都是基于儒家的世界观构建的!
在没有新的生产关系产生之前,任何针对儒家的屠龙手段,只能伤龙,不能杀龙!”
朱元璋点头,朱标总结得很好!
“可是……,就算在儒家的框架内,如果利用一些手段,却同样可以重创儒家,比如张家弟弟说的那个物依稀为贵……
只是这种手段,伤人,也伤己!
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说,君王的权力和士大夫的权力,是统一的!”
“未必!”
朱元璋明白他担心什么,笑道:
“张异说的,是天下人皆成读书人,这件事要做到很难,更何况,朕对传播学的部分,更有兴趣!
回头让高见贤成立一家书局,朕要在一个月内见他打通所有渠道!
屠龙的事情先放一边,朕很想研究一下张异所言的潜意识!”
在儒家建立的框架之内,为帝王争取更多的话语权。
这件事就算是朱标,也不会反对!
父子二人聊了许多,包括皇帝准备前往北方一事。
等到了皇宫,朱标告辞,回了东宫。
“孩子长大了……”
被张异的“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的暴论磨砺之后,朱元璋感觉朱标又长大不少。
“需要做的事情,有点多呀!”
“皇上,您是否需要歇息?”
“不用,朕还有奏疏没看……”
皇帝挥手让伺候自己的太监退出御书房,他继续埋首在如山一般高的奏疏之中,继续忙碌起来。
不过,老朱记起一件事,暗自提醒一下自己。
几日后,退朝,皇帝和太子又不见了!
应天府,
金陵书局!
陈珂有些日子没有去书局转过了。
他虽然也是个书商,但主业还是在润玉堂那边。
开这家书局,陈珂更多的是希望以此为跳板,多认识几个读书人。
只可惜,以前应天还是元朝的集庆路的时候,他确实完成过一些任务,只是随着改朝换代,他重新成为了一个无依无靠之人。
比起其他生意,书局能带给他的利益不多。
明清话本小说流行的趋势,如今也刚兴起不久。
虽然也做过几本书,他更多的还是想将金陵书局的格调做高,对此也不太上心。
今日主动前来,还是因为孔讷那本《孔府算经》和《金榜题名》今日正式出书。
本来这件事没有那么急,但耐不住最近书局里老有人询问这本书。
他干脆让人加班加点,将这些书刊印出来!
走到书局大门的时候,陈珂自己也被眼前的情景吃了一惊。
书局门口,几乎挤满了人!
这些人只看装扮,都是国子学的学生,再看其他人,大多数都是有功名,或者一眼看就是读书人的客人。
这些人已经有些耐不住性子,大喊:
“掌柜的,说了今天会出来,怎么还没来?”
“对呀,我们都问了好几天了!”
“放学就过来了,究竟要让我们等多久……?”
这些人的指向性很明显,一看就知道是为了某本书而来。
数据的店家,苦着脸赔笑,说:
“诸位,我说的是过了晌午再过来,现在饭点都没过呢……
劳烦再等一等,小的已经让人去催了……”
“东家,您来了!”
书局的掌柜的看到陈珂,大声喊道。
他一路小跑,到陈珂面前。
“这些人,都是为了《孔府算经》而来?”
陈珂将掌柜的拉到一边,低声询问。
“是的,都是来自国子学的学生,已经问了好几次!”
“原来如此,难怪孔家公子如此自信,你就在这看着,我就不过去了!”
陈珂一看他那家小小的书局,里边已经挤满了人,马上打消了进去的主意。
“我去对面,你忙你的!”
他转身,赶紧往对面走,生怕自己也被那些客人为围住。
等寻了个地方坐下。
不多久,从印刷工送书过来的人,从远处徐徐走来。
书刚放下,在陈珂目瞪口呆中,那些学子们瞬间哄抢起来。
“掌柜的,我要五本!”
“掌柜的,我要三本……”
一千多本《孔府算经》,一千本《金榜题名》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在金陵书局的店面之中,那些学习买书,就跟卖菜一般,抢成一片。
陈珂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种无趣的书,会成为哄抢的商品?
哪怕他明白算学入科举是最大的趋势……
也就过了半个时辰,他对面的书局,已经空**一片。
还有来得晚的,眼见书被抢光,在门口哀叹,懊悔!
经营了这么多年的书局,这种现象远远超出陈珂的认知,他手上做的书,最畅销的那本也远不及《孔家算经》。
那是一千本书……
正常情况下,就算是最好的话本小说,也就能卖到这个价格?
《孔府算经》四两银子一本,这就已经算四千两银子了
那个《金榜题名》的卷子,也卖出三百两银子?
一来一回,就是四千三百两银子,这特娘的抢钱都没这么快。
陈珂的身体微微颤抖,他本来的意思,是希望通过那件事吗,去交好孔府,再以孔府作为跳板,去做点别的事。
谁能想到,他竟然挖到一座金山?
啪~
陈老爷激动之下,忍不住拍了一下自己的脸。
他想起自己跟张异的分成方式,这次是彻底亏大了。
“老爷,东家……”
等那些心有不甘的学子走后,数据展柜马上跑过来。
“东家……”
“我长眼睛,自己会看,你马上让人再加印一千本,不对,加印两千本……
不对,再给老子多印上两千本……”
“东家,您疯了!”
“你别管,我有办法……”
陈珂给掌柜下了死命令,掌柜的感觉东家不是开玩笑,赶紧领命而去!
“爹,这书……咱们会卖成这样?”
陈珂听到旁边有人对话,转头望过去。
只见有一对父子,坐在自己不远处。
父子二人,虽然穿着并不惊人,但却贵气自生。
陈珂本来只是看了一眼,却又忍不住多看两眼。
“这算学入科举之后,这种能指导提高的书籍,是稀缺货色!
也不知道是谁敢挂上孔家的招牌,也是够损!
不过既然能挂上这个名字,加上书的质量,这些书的市场很大……
你看那些人四本,五本的买,肯定不仅仅是给自己买的!
人无我有,独门生意,难怪难怪!”
陈珂听完这父子俩的对话,站起来,主动走向对方。
“这位兄台……”
他远远打了个招呼,对方转过头,只是看了陈珂一眼,他瞬间差点跪下去。
陈珂阅人无数,这人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竟然让他产生了恐惧的感觉。
“不知兄台有何贵干,黄和见过兄台!”
朱元璋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上下审视眼前的胖子。
他虽然在检校的报告中知道他的存在,却也是第一次见。
朱元璋说话客气,但屁股都不挪动一下。
陈珂不敢怠慢,赶紧说:
“我是对面金陵书局的东家陈珂,听黄老爷夸那两本书,特意过来感谢!”
“哦,我听人说那两本书分别叫《孔府算经》与《金榜题名》,难道这东西和孔府有关,是哪个孔府?”
陈珂闻言,登时变得尴尬起来。
他也搞不清楚孔讷是什么意思,却不好回答。
朱元璋呵呵笑:“这位东家嘴巴倒是严实,罢了,这是陈老爷的商业机密,我就不问了!
陈老爷,有缘再见!”
老朱站起身,转身就走。
他的做派,让陈珂根本不敢多问一句。
……
几个时辰后,金陵书局后院。
张异看着陈珂递上来的银票,笑语晏晏。
两千五百八十六两银子,这是他的这次的入账。
他猜得没错,果然搭上算学入科举这场东风,倒卖教辅书,确实是一门来钱很快的生意。
“这是孔公子的分红!”
陈珂很老实地将这笔钱推到张异面前,张异随手抽出二百二十两银票,加了一百两的利息,合计两千三百两银子,递回去给陈珂!
“孔公子并不喜欢欠别人的,这是您应得的……”
陈珂笑了一下,也没有推辞,将银票收好。
“那么以后,孔公子和陈某就互不相欠了!
就是不知道这些书,公子还打不打算合作下去?”
张异道:
“那当然,陈掌柜是个爽快人,将东西交给陈掌柜办,我们家公子还是很放心的……
而且,算经不说,金榜题名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卷子和试题……”
一老一小两只老狐狸,对视一笑,合作愉快。
“对了,小老弟你让我留下的样书,我也给你留好了!”
张异本准备送黄木几本样书,特意让老陈给他留好。
他拿起书,告别陈珂。
从前门出去的时候,书店里还有人在求书。
“真的没有了吗?”
他没有注意到一个小姑娘也在人群中,询问掌柜的。
“抱歉,真的没了!”
“姐姐。姐姐,是他……”。
徐妙云姐弟由一个仆人陪同,也在求书的客人中间,弟弟突然拉了她一下,她回头,却见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张三丰?
徐家姐弟对视一眼,赶紧追上去。
“小姐!”
徐家兄妹跑出去的时候,街头已经失去了张异的身影。
姐弟二人正失望。
突然有人笑出声来:
“你在找我?”
“张三丰?”
“余妙语!”
张异又遇见这个小姑娘,显得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