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温目送张异离开,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等许存仁劝他,他才勉强压下这口气。
“此子虽然有些本事,但好高骛远,不接地气,也难成大器!
龙虎山的人,大概格局也就如此了!”
刘伯温很不客气地喷了张异一顿,许存仁愣住,心情本能不喜。
张异虽然不肯拜他为师,但也算是半个弟子。
他跟刘伯温是老乡,也有多年的交情,他也知道这次张异确实把刘伯温气坏了。
“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今日朝廷出了一件大事,陛下在改革科举上又有新规……”
“哦,是什么?”
许存仁确实不知道这件事,国子学本就远离行政中枢,而他最近为了迁移国子学和找算学老师这件事,早就焦头烂额。
“陛下将科举分成南北榜,以后南方士子和北方世子,各自录取!
且陛下下令,凡是开恩科之前,愿意前往北方定居的南方考生,可以北榜录取!”
“什么,陛下这是胡闹!”
许存仁闻言第一时间和其他人完全一样,是本能的抗拒。
但刘伯温说完,他却冷静下来。
“陛下这么做,恐怕已经是在为未来北方的统治铺垫了,数百年的时间,南北汉人人心已散,此法可让部分人归心,
且百姓知道南方的皇帝对北方照顾有加,也能降低我大明军队统治的成本!
陛下这一招虽然动了我南方的利益,但于天下,于大明的统治来说,就是神来一笔!”
放下利益之心,刘伯温回到一个心怀天下的儒家人应该有的心态,他越想越觉得朱元璋这一计很厉害。
他此时方有属于他名士的风采。
许存仁和浙东出身的其他人一样,本来对南北分榜很抵触,但刘伯温一说,他也明白过来。
“这件事的对与错,只看你立场站在自身还是天下的角度!
不怕你笑话,今日陛下宣布南北榜之事,老夫带着百官去逼宫了,
只是陛下似乎早就料到了我们会如此,直接打杀一些人,又拉拢一些人!
虽然我知道故土难离,可皇帝这个政策肯定会吸引一堆人迁徙北方,毕竟科举的**太大了……
我就不信有一些商人会忍住**,前往北方定居!
可是他们一定居,他们的资源,他们的生意,也会随着过去,过上十几年,几十年。
他们就会成为地地道道的北方人!
许老,一个南北榜,是阳谋呀!
老夫在前来这里的路上,就已经想通了,我相信今天晚上过去之后,还有会许多人想通陛下的算计。
可那又如何?
陛下一个南北榜之策,堪比推恩令!
就算我等看清楚,想清楚陛下的谋算,也挡不住这即将形成的大势!
未来两年,肯定会有许多人,或者说,属于江南的资源,向北方倾斜!”
许存仁瞠目结舌,一个小小的南北分榜,他还没看出个所以然,刘伯温居然能从这件事里分析出如此多的东西?
看来张异说得没错,他确实不能算是一个比较合格的政治家,最多算学术型官僚。
而跳出利益的圈子的刘伯温,才是散发出真正属于他的光彩。
可在刘伯温的叙述中,朱元璋才是许存仁真正佩服的对象。
一个南北分榜,一个算学入科举!
这些惊天动地的改变,就足以让朱元璋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南北分榜之策,还能顺带削弱和分化南方的实力,分流北方……
加上收买人心的作用。
等于说皇帝只凭借一个政策,就顺利完成了分权,收买人心和平衡南北几个作用,这确实算得上是非常精彩的阳谋。
“咱们那位陛下,确实不是一般人呀,这等谋划,我光是想想就无法入眠!”
刘伯温意味深长地看了许存仁一眼,说:
“许兄,你真觉得这是陛下想出来的?”
“难道不是?”
刘伯温对于许存仁反问的回应,是摇了摇头:
“不像是,我更觉得陛下背后有一个高人……,这堪比推恩令的阳谋,是那位高人想出来,并告诉陛下的!”
“高人?”
许存仁努力回想,也想不出朱元璋身边会有什么高人?
在朱元璋的班底里,能称得上高人的人,大概只有眼前的刘基。
李善长是处理政务的能手,在政治上他可以跟刘基评一评,甚至在某方面也许比刘基还强一些。
可如果比对各方面,李善长是不如刘伯温的。
刘基都不能算高人,那朱元璋的班底里,还会有谁?
刘伯温见他这个模样,笑:
“肯定不是我们认识的老伙计……,不是我刘基自负,其他人在我眼里,不足为虑!”
“不对,既然如此,那陛下身边更不可能有高人哪!咱们陛下登基才几天,哪来的高人来投?
就算有些人想投靠陛下,也是选择观望到大都那边出结果之后才会定下,你是怎么判断出陛下背后有人,别不是你胡思乱想?”
刘伯温道:
“绝对不是,陛下这个南北榜的政策,出来很急,上次你推算学入科举,陛下很明显还没想到这个政策,所以毫无动静!
若是当时他哪怕有一些想法,都不会毫无铺垫!
可是今天,他就将这个神来一笔的政策在毫无铺垫的情况下放出来,显然是乘着算学入科举的大势,顺带改造科举!
这也侧面证明,陛下在不久前,还不知道这个政策!
所以,这两天,必然有一个高人告诉陛下南北分榜的事!
陛下也跟我一样,觉得这个政策很好,所以才强力推行”
刘伯温看了许存仁一眼,说:
“我来之前,还有几分怀疑是不是你提议的,看来不是……”
他这句话倒是提醒了许存仁,他突然有些心虚。
算学入科举一事,已经让老许感受到了许多压力,别人巴结他得有,可是仇视他的人更多。
南北榜这件事他可不能再往身上揽了,这玩意要命呀!
“算了,不提了,咱们还是聊正事,关于算学的教材,我十天之内给你编出来,到时候我会交给你,跟你徒儿的教材一起交上去,看看皇帝选择谁的……”
刘伯温话锋一转,还是转到算学教材之上。
提起张异,他又没了好语气。
许存仁讪笑:“刘兄何必跟孩子置气,他就是随口说说,让张异编写教材他拍马也比不过你!”
“此事许兄就不用说了,既然那孩子如此狂妄,老夫也想看看他的本事。他若是一般的孩子,我也就算了,不过既然是龙虎山的人,总不能让他看低我们!”
许存仁闻言,就不再劝了。
他自己就是读书人,自然明白刘伯温心中那种门户之见。
别看他们这些人平时平易近人,跟僧人,道士之流也有交往,可是如果涉及到某些核心的东西,大部分读书人还是从心底看不起僧道的。
张异换个身份,刘伯温大概会很待见他。
可他和他背后的龙虎山,从朱元璋利用来打压孔家开始,到种痘法、到插手科举……
在这位老友眼中看来,都是大逆不道之事!
许存仁对张异另眼相看的初衷,何尝不是想要将张异拉回“正途”,脱去他身上的道袍,成为一个读书人?
“罢了,左右那孩子输了也不丢人,随他!”
心中暗道一句,许存仁口中道:
“那就谢过刘兄了!”
“许兄客气,此事本就是我辈义不容辞之事!”
刘伯温交代完这些,转身离开。
许存仁亲自送他走,回到书房,却见张异咬着笔,不知道思考什么?
他进入书房,唉声叹气,神不守舍。
张异好奇打量他:
“先生,你又怎么了?
那老刘欺负你了,要不要学生帮你报仇?”
许存仁瞪了他一眼,却没什么兴致跟他插科打诨。
他说:
“刘伯温告诉我一件事,比算学入科举的事还要大,这件事可能跟你老师还有一些关系……”
“什么事?”
张异心不在焉,只是在纸上涂鸦,可许存仁口中刚说出南北榜三个字,他吓得笔都丢了。
“什么玩意?”
“陛下今天临时下了一个决定,在科举改革中,施行南北分榜,以后科举,南方人一个榜单,北方人一个榜单!”
“我去!”
张异这次是彻底失态了,南北榜为什么会提前三十年出现在大明的国土上?
他脑海中马上想起他和朱标说的内容,难道……
张异心中思虑万千。
“不对,先生,你说这件事和你有关?”
张异此时才明白许存仁唉声叹气的原因,许存仁看了他一眼,有气无力:
“严格来说,和你也有关?”
“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
“还记得那天咱们讨论【公平】吗,这些事我跟陛下说过,今日刘伯温跟我说的时候,说他猜测陛下背后有高人……
我初时还不觉得,因为我们这些跟着陛下的老人是知道的,陛下这个人根本就没机会接触别人,
更不要说让他轻易相信一个高人了!
刘伯温认为陛下背后有人,我却想起关于南北榜背后的【公平】之论,
所以我有八成把握,所谓的南北榜是陛下根据我那天的话,自己悟出来的……”
许存仁将那天的话说给张异听,张异冷汗涔涔。
吓死老子了!
他还以为南北榜这件事,是从朱标那里泄露出去的!
屁股决定脑袋,不一样的公平。
这些事都是他跟许存仁论道过的理论。
许存仁告诉皇帝,皇帝从中悟出道理,然后想出南北榜?
虽然感觉有些古怪,但也不是不可能?
张异对张正常的信任,让他还是本能相信了许存仁的解释。
许存仁将刘伯温说过的话,都说给张异听。
张异听完,大拍桌子:
“我就说刘伯温怎么好好来找老师,原来是被皇帝训斥过了呀,说得好,这家伙就该被教训……”
刘伯温的历史评价是很高的,张异对他也很尊重。
但既然在现实中成仇人了,他也不介意黑他一把。
他的事只是小事,让张异更加激动的,是洪武皇帝对南北榜的运用。
历史中的南北榜,只不过是朱元璋发现他在南北弥合这件事上做错了,导致积重难返而不得不选择的亡羊补牢的方法,
可同样的南北榜,转移到洪武元年,却是神来之笔。
尤其是朱元璋定下的迁徙北方就能获得户籍的策略,太特么牛了。
这是历史里边的南北榜里没有的,也是让张异打消疑虑的一个重要因素。
这不就是高考移民吗?
还是由皇帝亲自主导的高考移民。
有这条政策在,张异知道南方的地主大儒们想要同心反抗皇帝的联盟注定要破解了。
这是**裸的分化之策,而且是阳谋,你知道了也无可奈何!
南方那些士绅看不上南北榜给北方带来的福利,可底层的、寒门的读书人可不一样。
所谓的故土难离,在利益面前一文不值,更何况是事关功名的事?
将本来应该是南方人和北方人的利益冲突,重新分割之后,所谓的反抗也变成无源之水!
这个政策的出现,让张异对深宫中那位皇帝的水平,心服口服。
“不愧是老朱,真厉害……”
张异对朱元璋的赞叹,真心实意。
有这条政策下去,大明的国运很有可能因此改变。
平衡南北,汉人归心!
大明也走在了更好的选择之上。
虽然南北榜一事,不可避免给张异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但终究给他压下去了。
“行了,你回去吧,有空记得来上课,你逃课太多,要是让陛下知道了你也少不了挨板子!”
许存仁心情不好,也懒得跟张异多说。
张异嘿嘿笑,南北榜一事估计是给许老吓坏了。
要是让外人知道南北榜也是他起的头,估计他回老家都要被乡亲们扔石头了!
张异从许存仁那里还知道一件事,那就是皇帝想要搬迁国子学。
他也明白,随着他干涉的历史事件增多,蝴蝶效应不可避免产生。
也许十几年后才会出现的国子监,很快就要出现在大明的国土上。
张异想起这件事,马上想起朱标。
“知道,先生再见!”
张异告别了许存仁,回道观。
看到道观门口的马车,张异就知道谁来了。
“黄哥哥来的挺早?”
等着张异的人,自然是朱标。
从孙氏身上确定大蒜素有效果之后,朱元璋父子对大蒜素的重视已经前所未有。
朱标今天是带着任务来的,就是为了带去更多的大蒜素。
毕竟皇帝的妃子还等着救命呢!
“废话不说,你最近搞了多少大蒜素,我全要了……”
“嗯,大概还有十几瓶,一瓶大概是一天的量,不过我大蒜没了,应天府的大蒜快被我买空了!”
大蒜这种东西并不是生活必需品,至少在这个时代是这样。
商品经济被朝廷打压,哪怕是应天这种地方,想要搞到大蒜也不容易。
张异和邓仲修只是个道士,没有其他门路。
自然搞不到太多的东西。
“回头我给你搞几千斤!”
为了活命,也为了好好利用大蒜素,朱标咬咬牙,答应了张异。
“张异,你有没有打算,将大蒜素当成一门生意去做?
我去了家书给父亲,他对这件事应该很有兴趣!”
朱标想打大蒜素的主意,张异想了一下,点头同意。
反正这东西放在他手里,除了装装神棍用来糊弄百姓,或者结交权贵,其实也用不到多少。
他又不想去走巴结高层的路子,如果从赚钱的角度来说,交给黄家父子运营也行。
如果他们父子信得过,以后自己鼓捣出来的玩意,也可以交给他们。
当然,前提是他们不耍心眼。
“这是你铅笔买卖的分红!”
朱标今天有备而来,早就准备好了一批银子。
“至于大蒜素,我给你投了一千两银子,今日再拿你这些东西就当抵消了,以后我从你这里拿一瓶大蒜素,如果是一用一瓶的小瓶,我以三两银子收。
如果是一瓶三用的大瓶,我以十二两银子收!
我黄家拿着大蒜素出去卖,多出来的利润,和你六四分成如何?
我们这边需要承担一些成本,所以厚颜多拿一些!”
朱标这么说,张异反而信了他。
商人在商言商,他如果大包大揽,将利润的大头交给自己,张异反而怀疑朱标的居心和身份了。
可是朱标给出的利润分配模式,算得上合理。
他需要朱标的渠道,朱标需要他的技术,两人一拍即合。
“回头,等我父亲回来,咱们在城里开个工坊!”
张异点头同意,二人还签了一张契书。
张异突然问:
“朱兄,你家既然来京城,家里的生意也支棱起来了吧,我还不知道你家的布行是什么名字,在哪?
改天路过,也要照顾一下你们的生意!”
朱标愣住,发现张异正盯着自己,他笑起来:
“你若好奇,改天我带你去,我们家的布行不难找,下次你去国子学上学的时候,说不定还会路过……”
张异对朱标的试探,被朱标轻易化解。
他又试探道:
“大哥,我倒是有个好消息跟大哥说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