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说!”
许存仁表面不动声色,但心中却震惊万分。
这孩子比他想象中要聪明得多。
自从皇帝借助老张家压了孔家一把之后,朝堂中有些人对张家隐约不满。
倒不是他们真对张家有什么意见,与其说是对张家有意见,不如说他们对皇帝无可奈何,将情绪倾泻到张家身上。
张家受了皇帝的好处,而已该替皇帝背锅。
许存仁并不喜欢在这种被迁怒的做法,但却也无可奈何。
“本来贫道不知道,但李先生骂我一句龙虎山的神棍,如此情急之下,那位李先生说的当是真心话,所以贫道大胆猜测他针对我的根源在龙虎山!
又想到我爹最近圣眷正隆,加上他对孔家那位公子的态度,贫道大概也明白是为什么!”
张异他坦诚,让许存仁微微点头。
他在观察这个孩子的时候,就发现张异并非不学无术。
李贽跟张异闹起来的时候,许存仁已经将事情了解个大概。
这孩子口口声声说他不懂,但他反驳起李贽来,却显得胸有成竹。
曲解“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这句话来攻击李贽,虽然有些强词夺理,却也落在实处。
但这还不是许存仁将张异叫到此处的原因。
他真正震惊的,是张异随口说的那句话。
“什么叫做知行合一?
先知之而后行者,方为正途,你这孩子以后别乱说,将圣人的功夫导入玄学之中!
你这话还好那些人没回过神,不然少不得要找你算账!”
张异闻言愣住,他却没想到许存仁没在他哄闹学堂行教训自己,却对这句话如此在意。
不过转念一想,张异也就明白了。
程朱理学始于南宋程颢与程颐,完善于朱熹,兴于前元,到进入明朝建立,早就是儒教的主流思想。
张异一直认为,理学的兴起,将天理和儒道融合,儒教的神圣性和君权的合法性进行补充的学说,所以宋以后,理学一下子成为帝王的香饽饽,被人争相追捧。
而他无意说起的知行合一,乃是后世心学“圣人”王明阳和理学分道扬镳的理念核心之一。
也难怪对方会特意提醒自己。
他观眼前老者似乎和其他学者不同,道:
“相比起程朱理学的先知后行,格物致知,小子倒是喜欢王先生的知行合一,所谓: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
许存仁闻言,脸色大变。
张异这些话已经和他从小读的书理念南辕北辙,他本想生气,却从这这句话中读出无数的意思,整个人变得不淡定起来。
“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
“是你这话从哪听来的,那个叫王先生的人是谁?”
“是龙虎山的一个香客呀,我跟他吹过牛,聊过天!”
张异睁眼说瞎话:“我说我不喜欢读书,他说他也不喜欢山下流传的道理……只是君王喜欢,他也奈何不得!”
“知行合一,知行合一……”
张异并不清楚,他随口说的一句话,会给一个研究了一辈子学术的老先生造成多大的困扰。
许存仁将张异召唤过来,本是觉得他有趣,找过来问问。
但张异一句话,却隐约让他感觉到,自己捡到了大宝藏。
“那个王先生是谁?”
老先生跳起来,一把抓住张异,张异道:“王明阳呀!”
王明阳是谁?
许存仁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天下有这么一位人物。
“先生,我过关了吗?”
张异一句话惊醒许存仁,他深深看了张异一眼,道:
“行了,你回去吧,跟李贽说是我让你回来的,他不敢为难你!”
张异点头,乖巧离去。
许老却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
“忘了问那孩子,那个王明阳还说了什么?”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张异已经跑远了。
许存仁摇头笑:
“本来决定今年找陛下告老还乡,但遇见这么有趣的小家伙,值得留一些时日!”
……
第二日,
张异来到学舍,已经换了一身俗装。
他和邓仲修昨天连夜去找人做了一件,勉强可以穿上。
这一次他不敢迟早,早早就来到国子学。
“哟吼,这不是昨天的小道士吗?”
“小道长好!”
有昨天硬怼老师的经历,张异在国子学收获不少人的好奇心,路上不停有人跟他打招呼。
张异很快跟这些人交换了名字,然后开心的聊起来。
“老乡呀,你这脸色不行呀,是不是偷偷去十六楼了……我这有方子你要不要试试?”
“废话,咱读书不行,龙虎山的药方你还信不过?”
“那娘们拿话术套你呢,你可千万别陷进去呀……”
“想要种痘法,我这里就有……”
“我觉得这件事,可以这么办他……”
学堂内,孔克坚一直在观察张异,
这个七岁大的孩子,很快跟同学们打成一团。
他可以跟三十岁的江西老乡聊十六楼,也可以跟那位苏州府知府的侄子聊情感,
再回头,他已经手把手教别人怎么种痘比较安全,大家伙围成一团听他说话。
张家人,好像去哪都能成为都能成为焦点。
上至三十,下至十五六岁,没有人是张异不能聊的,大家不管真情还是假意,都对张异报以善意。
而自己呢?
顶着一个孔家传人的名头,好像所有人都尊重自己,
但到现在,大家似乎对他保持着一种友善的距离。
除了有些老师对孔讷照顾有加,其他人大抵还是不敢靠近他的。
孔家汉奸之名,算是随着皇帝宫中的只言片语被定死了。也许别人不会介意这个传言,但他们肯定在意皇帝的态度。
诺达的孔府,孔克坚在京城多久,没有一个官员踏足其中。
孔府就是皇帝为孔克坚准备的孤独地狱,周围人声鼎沸,却无法感受到温暖。
而孔讷发现,他所处的地方何尝不是孤独地狱。
这些同窗,能来国子学上课的同窗,要么家里有人出仕,要么是一心想要得到朝廷的官职,无论是什么出身的学子,自然也不会轻易去接触他。
“咳咳,要上课了!”
也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张异的分享小团体鸟兽散。
他跑回自己的座位,却发现孔家那位未来的衍圣公,有点孤单的样子。
“这小子被孤立了呀,也难怪,吉祥物就该有吉祥物的命运!”
张异对孔讷还是同情的,虽然他认为孔克坚是汉奸,但并不等于说孔家人都是如此。
而且这家伙看着骄傲,但他故作坚强的样子,好像一个快哭了的小屁孩。
张异理解孔讷的感受,因为在来应天府之前,他在龙虎山也是这样被师兄弟们孤立……
他用笔捅了捅孔讷,孔讷回头。
“给你,这是江西那位张老哥给我的,吃不完!”
张异笑嘻嘻,将一份点心塞给孔讷,孔讷愣了一下。
这是来到国子学,除了老师之外第一个敢靠近他的人。见张异那张笑脸,孔讷百感交集,但他很快板起脸,将点心推回去。
谁要跟你做朋友呀?
张异一看这小子的动作愣住了,旋即也生气了,切,还看不上咱们?
他也懒得理会孔讷,将点心塞进口中。
“先生来了!”
前排的学生低声喊了一句,所有人开始手忙脚乱收拾东西,坐直身子。
“许老!”
“许祭酒?”
走进学堂的老师,却不是大家认识的李贽,而是许存仁。
“李先生另有任用,从今天起,由老夫给你们当先生……,你们以后不要称我为祭酒,叫我许先生!”
许存仁的出现,让学堂中的学子们**起来,祭酒亲自给他们上课,这可是天大的荣耀。
能来国子学的人中,大概有两种人。
一种是功勋或者官员子弟,凭借祖辈余荫进入此中,另外一种是各地推举上来的人才,想要在国子学中求一个功名。
大明科举未开,如今当官的途径主要是试举荐制。
踏入国子学就等于拥有进入官场机缘,可是一个好老师的举荐,更是难得。
许存仁可是国子学的祭酒,也教导过其他皇子,甚至算是太子朱标的老师之一。
这层关系若是能攀上,关键时刻先生能帮他们说句话,绝对是前途无量。
可是和其他人的高兴不同,张异却跟看傻子一样看着那些人。
别人不知道许存仁的命运,可他知道呀!
这位老先生随时可能死,被朱元璋杀死!
到时候,他们这些自以为能攀上关系的同窗,恐怕此时兴奋和许先生攀上关系的他们,到时候会觉得晦气,恨不能跟许存仁撇清关系。
名利场和权力场的关系,就是这么现实。
“开始讲课!”
随着许老讲课开始,课堂安静下来。
许存仁讲的内容同样是论语,但从张异这个门外汉听来,却比昨天的李先生好了几倍。
他态度温和,讲课也是深入浅出。
哪怕是张异,也认真听着,这大概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认真上儒家的课程,直到几个时辰中,中午时分,这场漫长的课程才结束。
“你们两个,跟我过来!”
许存仁指着孔讷和张异,将他们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