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吉尔福德附近的一座小教堂举行了简单的葬礼,送殡的队伍便穿过整个伦敦,将死者送往长眠之所。一路上的行人看到巨大的玫瑰人鱼旗覆盖在棺木上,米迦勒身穿丧服跟在后面,都以为里面躺的是斯第尔顿家族的当家人菲泽塔•维多利亚•斯第尔顿爵士,纷纷驻足,在胸前划着十字,祈求上帝保佑守卫英格兰海岸线数十年的英灵。队伍经过威斯敏斯特的时候,女王也站在通常用来对臣民发表演说的阳台上,穿得一身黑,直到队伍走远了,还对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划着十字。
“朕可怜的小‘麻雀’,愿你的在天之灵安息。”直到看不见送葬队伍了,女王才转身回去,刚回过头,就吓得跳起来,想叫侍卫,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别紧张,陛下,我还活着。棺材里面不是我。”菲泽塔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还在啃手里的一个狼桃,“可怜的范,不过是在我回去以后亲了我一口,吃到了一点狼桃果肉,就成了这样。”
“你……”虽然菲泽塔一点也不像鬼魂,女王还是像大白天见了鬼一样。
“我也纳闷,怎么吃了一整个狼桃都死不了。大概就连上帝都不想让我死吧?怕我把他的位置也抢了。”菲泽塔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一边说,一边还狠狠地咬了一口手中的狼桃,“狼桃其实挺好吃的,可惜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有口福。”
女王看到狼桃上出现的带齿痕的缺口,像看到自己的心脏被咬掉一口一样。
“陛下,范已经死了。”菲泽塔已经吃完了一个狼桃,又从旁边的观赏盆栽中摘了一个继续吃,鲜红的果肉和汁水像血一样沾到她的嘴边,棕红色的眼睛看着女王,带着浓烈的杀意,像是嗜血的猛兽看猎物。女王已经有五六年没有见过菲泽塔穿男装了,如今“美少年”俊美如惜,乌黑的“北斗”挂在她的背上,只是这一次她的剑不再是对着女王的敌人。
女王知道,女王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杂种狗”是头狼,长了一口足以撕裂她的喉咙的利齿,只是因为有范这条栓狗链栓着,才会对着她摇尾巴,替她咬死一个又一个敌人。现在栓狗链断了,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这头野兽回过头来,撕开囚禁了她一辈子的主人的喉咙。女王只觉得头晕眼花,整个世界都围着她天旋地转,最后昏了过去。
只要菲泽塔依然留守,女王就不敢派人去追杀米迦勒以及其他逃走的人。孩子们这下安全了。菲泽塔望向送葬队伍离去的方向,手上一用力,鲜红的果汁从她的指缝四射而出。
等女王被侍女唤醒,菲泽塔早已不见踪影,甚至没有人知道她来过。女王刚想安慰自己不过是做了一场可怕的噩梦,就看见地上扔着一只被捏扁的狼桃,像是一颗被榨干了血液的心脏。
女王一声惊叫,又昏了过去。
*****天命英格兰诸国之女王伊利莎白,致最伟大及不可战胜之君王陛下:呈上此信之吾国忠实臣民约翰•纽伯莱,得吾人之允许而前往贵国各地旅行。彼之能作此难事,在于完全相信陛下之宽宏与仁慈,认为在经历若干危险后,必能获得陛下之宽大接待,何况此行于贵国无任何损害,且有利于贵国人民。彼既于此无任何怀疑,乃更乐于准备此一于吾人有益之旅行。吾人认为:我西方诸国君王从相互贸易中所获得之利益,陛下及所有臣属陛下之人均可获得。此利益在于输出吾人富有之物及输入吾人所需之物。吾人以为:我等天生为相互需要者,吾人必需互相帮助,吾人希望陛下能同意此点,而我臣民亦不能不作此类之尝试。如陛下能促成此事,且给予安全通行之权,并给予吾人在于贵国臣民贸易中所极需之其他特权,则陛下实行至尊贵仁慈国君之能事,而吾人将永不能忘陛下之功业。吾人极愿吾人之请求为陛下之洪恩所允许,而当陛下之仁慈及于吾人及吾邻居时,吾人将力图报答陛下也。愿上天保佑陛下。
耶稣诞生后1583年,我王在位第25年,授于格林威治宫。
“约翰•纽伯莱”已经是第三版了,在第一版中,“吾国忠实臣民”后面写的是“马丁•傅洛比雪尔”,第二版是“弗朗西斯•德雷克”。菲泽塔抚摩着发黄的羊皮纸,想起了从前。
斯第尔顿家族和大明国的生意往来从来不曾经过两国君主的同意,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种贸易其实是走私。伊丽莎白女王第一次提出要和大明国正式通商,让斯第尔顿家族的“走私生意”合法化,菲泽塔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失去了一个垄断大明国奢侈品出口贸易以牟取暴利的机会,而是可以让英国通过与大明国通商,让经济发展进一步扩大。当时白夜夫妇还在欧洲,这封信的汉语版就是白夜写的。菲泽塔以为伊丽莎白女王会让白夜回大明国的时候把这封信带回去,最多再派一个使者一起去大明国,可是之后就没菲泽塔的事了。女王先是把信交给了傅洛比雪尔,接着是德雷克,现在是纽伯莱,讽刺的是最后这封信还是又回到菲泽塔手里——女王对与大明国通商的事还不死心,要求菲泽塔以随行翻译的身份陪纽伯莱一起去大明国,将这封信呈给当时大明国的皇帝明神宗朱翊钧。
女王现在已经容不下菲泽塔了,杀不了她,就选择流放。不过至少还能多苟延残喘几天,也算善终。菲泽塔一个人坐在给旗舰船长们开会的会议室中,空****的房间如今只剩灰尘在刺眼的阳光中飞舞,巨大的橡木圆桌有些地方已经开裂了,只有空****的椅背上一个个旗舰船长的名字金光灿烂依旧。
“白小姐,到了大明国以后,我们就去见你的父母。”外面传来纽伯莱激动的声音。这次有菲泽塔陪同,还没出发,纽伯莱就兴奋得好像已经到了大明国。
“见我爹娘干什么?”白月的声音中多了点平时听不见的娇羞。
“我要向他们提亲,和你结婚。”
“可是他们不答应怎么办?”
“不答应……”纽伯莱的声音低了下来,“是啊,在你们中国人看来,我们都不过是化外蛮夷。要是他们不答应……”
“那就干脆结了婚再去,直接让爹娘抱外孙。”
“这倒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纽伯莱突然醒悟过来,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白小姐,你愿意嫁给我!”
“还叫我‘白小姐’啊?”
“月儿!我美丽的月亮!”可是紧接着就是纽伯莱的惨叫,听起来好像又被什么东西砸了。
“啊……”接着是白月的惨呼,“对不起,我习惯了。”
“没事……”纽伯莱的声音像是咬着牙发出的,“我也习惯了。”
她怎么就那么天真呢?以为人少了,罗思丽庄园就会冷清下来。菲泽塔无奈地放下伊丽莎白女王交给她的信,看着天花板。所有的人都已经走了,从主人到下人,偌大的罗思丽庄园现在只剩菲泽塔、白月、白炅三个人,却依然能热闹得鸡飞狗跳。
纽伯莱来找菲泽塔时,就看见她坐在写着她自己名字的椅子上,对着空****的圆桌,却像对着一桌子的伙伴。
“菲泽塔爵士,我们该出发了。”
菲泽塔这才从冥想中回过神来,抓起椅背上挂的皮斗篷披到身上:“我们走!”分明只有四个人,她却说得好像率领千军万马。
罗思丽庄园奢华依旧,却一个人都看不到了,只剩各种价值不菲的装饰品。现在有菲泽塔坐镇,即使只剩下她一个,也没有鼠辈敢溜进罗思丽庄园。但是菲泽塔自己也知道,只要她离开,这里立刻就会被小偷、流浪汉洗劫一空,就像它们的主人,奋斗了一辈子,却逃不过兔死狗烹的命运。想到等待罗思丽庄园的命运,纽伯莱不禁为菲泽塔感到悲哀。
罗思丽庄园里面已经没有其他人了,却完全没有死气沉沉的感觉。一行人走在宽阔的楼梯上,脚步声发出响亮的回声,像是越来越多的人陪着他们一起走。不知是不是幻觉,菲泽塔走过一扇窗户的时候,纽伯莱好像看到窗玻璃上反射出一个黑发男青年的身影。
“北斗,路上又有大餐吃了。”
“是,小主。”北斗的笑容难得不像戴着面具的假笑,“你真是慷慨。”
“丫头!”凯撒小跑几步追上菲泽塔,“咱们下一站去哪儿?去梵蒂冈踢教皇的屁股?还是去西班牙拔菲利普那老兔崽子的胡子?”
“去大明国。”
“找你的小情郎去?”凯撒哈哈大笑。
“咳吭!”范不自在地咳嗽。
“行了,范,都那么多年了,还吃清源的醋?”菲泽塔回过头笑道。
清?源?叫得真亲热啊。范不满地抬了抬眉毛。
“舵手小哥,小姐和梅大人可没什么哟。”真介抄着手从他们身边走过,发出穿着木屐一样噼噼啪啪的脚步声,“不过是拜过堂结过婚而已。”
范的脸一下子青了。
“大叔,你可太坏了。”索菲拖着马修跟在后面。
“小少爷也很过分哟,把‘人鱼号’都毁了。”真介目不斜视地从马修和索菲身边走过去,“子不教,父之过,追根究底,这可是医生大人和夫人的错哟。”
“‘父’之过,和我没关系。”索菲瞥向马修。
“喂,索菲,”马修被索菲拖着下楼,眼镜不停地被脚步颠得滑下来,让他只能一手托着眼镜走路,“你确定我们也要一起去吗?”
“去见见嫂嫂的娘家人啊。我们还没和亲家见过面呢。”索菲反而走得更快了。
“去大明国也可以顺便去日本看看吧?离开日本那么久,真有点怀念家乡的说。”真介小跑几步追上菲泽塔,接着回过头看了看后面,“双胞胎小哥不会来了,厨子小哥和新来的小哥都不在了。少了那么多人,还真有点寂寞呐。”
菲泽塔也回过头:“哪里少了?”
在他们的后面,还有成百上千穿斯第尔顿家族船员制服的水手跟着。
以此同时,纽伯莱却是看到罗思丽庄园的墙纸开始剥落,楼梯开始腐朽,屋顶坍塌下来,可以看到楼上的房间,大厅中的大吊灯挂在锈迹斑斑的链条上摇摇欲坠。
当他们走出房子,就看到仿佛是时间之神加快了脚步,花园里的繁花锦簇迅速地枯萎,被野草和经济代替。喷泉中的雕像迅速风化成碎屑,一层一层的污泥和青苔终于堵住了清澈的泉水。
当他们离开大门,整座罗思丽庄园都在他们身后坍塌为一座看不出原型的废墟。
*****1986年10月14日,*在北京钓鱼台国宾馆会见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和她的丈夫——爱丁堡公爵菲利普亲王。
这是英国国家元首第一次踏上古老中国的土地。在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为她举行的盛大国宴上,英国女王在热情洋溢的祝酒辞中谈道:“大约在三百九十年之前,我的祖先伊丽莎白女王一世给万历皇帝写信,表示希望英中之间贸易能得到发展。因送信的使者遭遇到不幸,所以那封信就一直没有能送到。幸运的是,自1602年以来,邮政事业已经进步了,您邀请我们到这里来的信件平安地送到了,而且接受这一邀请给了我们极大的欢乐。”并向我国领导人赠送的礼品中有一件很有纪念意义——英国伊丽莎白一世女王在1596年写给明朝万历皇帝的信。此信后来由英国工贸大臣亲手交给了中国的外贸部长。
在欢迎仪式上,中国人民为了尊重历史,也为了感谢伊丽莎白一世女王的友好之情,在伊丽莎白二世女王一行来京参观长陵时,以非常地道的明朝礼仪盛情款待了这些远道而来的佳宾。在长陵棱恩殿前,两名英武的男青年身穿明代宫廷武士服,戴着头盔,手执长矛;殿门内,八名俊俏的姑娘一律明代宫廷侍女打扮,排列两旁,盛装迎宾。女王一行在北京市市长*的陪同下,精神抖擞地步入殿内,“宫女”们齐声说道:“欢迎女王,吉祥如意。”并行明代宫廷大礼。这一切使人仿佛置身于十六世纪明代的宫廷之中。女王一行参观完毕,又兴致勃勃地乘上了明朝战车,隆隆地驶出长陵。
当时我也在欢迎女王的迎宾“宫女”之列。等女王一行走后,我甚至来不及换下宫女的衣服,就迫不及待地去找那个老船长,继续听他的故事。
老船长是伊丽莎白二世女王此次访华所乘坐的油轮“童贞女王伊丽莎白一世号”的船长,听说是个有几十年航海经验的老水手了。在欢迎会上,老船长听到伊丽莎白二世追溯伊丽莎白一世曾给大明国皇帝送信的事,就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勾起了我的好奇。在我的追问下,老船给我讲了上述的这个故事。
“后来怎么样了?”我问。
“后来?”老船长嘴里叼的烟斗喷出一口辛辣的灰色烟雾,我看到他满是皱纹的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后来信送到了,但送到的时候,中国早已经不是大明国。”伊丽莎白一世派出的信使的结果可想而知。
“其他人呢?”我继续追问。
“关于那些人,历史书上不是都写了吗?”
“都铎王朝的统治才几年?中国的历史书上怎么可能记载得那么详细?”而且我的历史又不好,初中时的历史考试几乎从来没有及格过。
“再后来的事,都在历史书上记载了。”老船长的目光投向远方,像是让目光随着故事一起回到那个遥远的时代,“斯第尔顿家族的存在彻底被抹杀,所以你在任何一个国家的历史书上都不会找到关于这个家族的只言片语。可是在当时,斯第尔顿家族的消失让菲利普国王看到了重新夺回海上霸主之位的机会,再次对英国发动侵略战争,却败于埃塞克斯伯爵之手,证明英国即使没有斯第尔顿家族的支持,依然是新的海上霸主。当年的感恩节,牧师在圣保罗大教堂为新英雄埃塞克斯伯爵高唱赞歌。英国的民众看到了一个新的偶像,歌颂埃塞克斯伯爵为英国的凯撒大帝,把他当做史诗神话中的英雄来崇拜。然而在女王眼中,埃塞克斯伯爵却从一个男宠、玩物变成了另一个可能威胁到自己统治权的斯第尔顿。可惜埃塞克斯伯爵不是知趣的米迦勒,被英雄的盛名和女王的宠爱冲昏了头,想做英国国王。1601年,埃塞克斯伯爵叛乱未遂,在伦敦塔的一个广场上被处死。处决时刽子手故意把斧头磨钝,三斧头才砍下他的头颅——那时候他才三十四岁。伊丽莎白一世也没有比他的男宠多活多久,在埃塞克斯伯爵被处死的两年后,也随他抑郁而终,享年七十岁,终身未婚,无嗣,所以后人称她为‘童贞女王’,都铎王朝自此落幕。伊丽莎白一世驾崩后,她的甥孙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六世继承王位,称詹姆斯一世,英伦四岛自此统一为一个国家,全称‘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斯图亚特王朝的统治就此开始。不过罗思丽庄园的遗迹到现在还在,如果你去英国旅游,还能看到那个地方,不过已经是看不出建筑原形的废墟了。”
“你怎么知道还有这么一个故事?”话问出口,我恍然大悟。老船长姓康拉德,他的大副叫他“米奇”——不是米老鼠,而是米迦勒的昵称。
“听说我家的祖先原本好像是姓斯第尔顿。”老船长抬起头,帽檐的阴影从他的脸上褪去,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有一双祖母绿一样的眼睛。
2012.1.25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