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和客人们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好在毕欧莫伯爵非常热情,也没有让宴会冷场,只是时不时地问约瑟是否担心他的船长扔下他,自己回去了。

约瑟不担心。菲泽塔如果自己回去,肯定找不到路,可是毕欧莫伯爵的讥笑依然让他如坐针毡。

听到外面传来清泉细雨一般细碎的铃铛声,约瑟如蒙大赦。铃铛声最后停在房门口,透过半透明的珠帘,可以隐约看到外面有一个衣着华丽的异教徒女子。珠帘琳琅,外面的人没有进来,只伸进一只晶莹剔透的裸足,轻轻地在地板上踏出拍子。层叠的半透明舞裙像蝴蝶扇动轻盈的翅膀,裙摆下面线条优美的小腿若隐若现。满是铃铛的链子在纤细的脚踝上缠了三圈,随着晶莹剔透的裸足踏出的舞步,发出富有节奏感的声音。

“伯爵,这是你的女奴吗?”

“我可不记得我有这么漂亮的女奴。”毕欧莫伯爵走向珠帘,“斯第尔顿先生,是你吗?别害羞啊,进来。”

远处传来乌德琴的琴声,珠帘外传来一声撩人的轻笑。就在毕欧莫伯爵掀开珠帘的前一刻,脚铃声迅速远去。

“还敢跑!”毕欧莫伯爵一把掀开珠帘。

客人们也随之追了出去,只能看到一个穿异族舞娘衣服的人飞快地逃走,长长的头纱在她脑后高高地飘起,可脚铃声一直在给追逐她的男人们指路。约瑟跟着众人追出去,一边还在纳闷菲泽塔居然没有撞墙,后来才惊觉是卡夏尔的琴声在指引她。

一行人一直追到水池边,脚铃声突然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众人正不知所措,水池对面亮了起来。对面的水池边有一个平整的高台,周围摆了一圈蜡烛。卡夏尔正一支一支地把蜡烛点亮,然后默默退到旁边。烛光勾勒出舞台的边缘,和远处灯火辉煌的房子一起倒映在漆黑的水池中。

“今天我也做一次客人,好好享受享受别人的招待。”毕欧莫伯爵示意大家干脆席地而坐,等待表演开场。

卡夏尔调了调琴音,接着弹奏出极具异域风情的音乐,用充满磁性的嗓音娓娓道来一个故事:“在遥远的沙漠中,住着一位美丽的公主。她的国家与邻国交战,落败而亡。她的父母兄弟都被杀死,她和她的姐妹一起成了战胜者的奴隶……”

他说的是意大利语,居然流利得和本地人都不相上下,只是说得太字正腔圆,反而显得有些奇怪。约瑟觉得卡夏尔其实一直都听得懂毕欧莫伯爵在说什么,只是因为懒得理他,才装作不懂。

夜色中传来脚铃声,听起来像是脚镣的锁链在响,一个女声唱出悲伤的歌:

谁为我把胭脂抹上,

谁为我把脚铃戴上,

谁让我在白天跳舞,

谁让我在夜晚歌唱。

“这……是斯第尔顿先生?”众人望着约瑟。

约瑟点了点头。菲泽塔像长了两副嗓子,说话时的嗓音雌雄莫辩,唱歌时的嗓音尖锐高亢不似人类,不会有第二个人有这样的歌声。

歌声还在继续:

谁把我的双脚绑上,

谁把我的镣铐戴上,

谁把公主变成奴隶,

谁把宫殿变成牢房。

“我是不是该上去扮演一下囚禁公主的暴君?”毕欧莫伯爵打趣道,结果引来一片不满的“嘘”声。观看戏剧时绝不要发出多余的声音,以免打扰演员表演,这是最基本的修养。

毕欧莫伯爵原本只想看菲泽塔出洋相,不过能看到一场精彩的演出,也不算亏,于是乖乖地闭上嘴看表演。

夜色中传出女声的应答:“是谁每天在我的阳台下弹琴?是谁每晚在我的耳边歌唱?失宠的王子啊,你是否和我一样?每天以泪洗面,每日吟唱悲伤。”

卡夏尔继续拨弄着琴弦:“美丽的女奴,你的歌声让我心驰神往。让你亡国的是我的兄弟,你是否会记恨我在心上?”

对岸又亮起了一支短蜡烛,照亮穿着宝蓝色短上衣的胸膛,可是蜡烛的光太微弱,照不亮舞者的脸。舞者戴满镯子的左手在胸前托着蜡烛,同样满是镯子的右手在蜡烛旁做出各种变幻莫测的手势,似是沦为阶下囚的公主内心的挣扎,不想爱上杀父兄仇人的兄弟,又舍不去心中的悸动。最后,黑暗中又传出撩人的轻笑。

琴声变得欢快起来,歌声也满含找到心上人的喜悦:

谁让泉水潺潺流淌,

谁让大地充满阳光,

谁让月光呢喃情歌,

谁让夜莺成对成双。

随着轻快的舞步,脚铃也开始和着乌德琴的节奏欢歌。舞者慢慢举起蜡烛,眼看着就要照到脸,却似害羞少女对心上人欲拒还迎,突然调皮地转过身去,让人只能看到舞者柔韧的身体在半透明的头纱后大幅度地扭腰摆胯,用烛光勾勒出曼妙的曲线,尽情炫耀着舞者的身材。

谁让我的心儿飞翔,

谁给我的桎梏松绑,

谁让我的脚铃欢歌,

谁给我的呼吸力量。

舞者背对观众高举着蜡烛,纤纤细腰和肩膀一起充满活力地舞蹈,双手模仿异教神祇塑像的姿势,婀娜多姿的动作极尽表现出女性肢体的柔软灵巧。随着她大幅度的动作,脚铃唱得更欢了。后面灯火辉煌的建筑让观众只能看到舞者的剪影,天上的繁星让她的额饰和几乎覆盖整个手背的华贵珠宝偶尔闪过璀璨的光芒,把剩下的部分留给观众自己的想象力。

“看在上帝的份上,那是人的腰吗?”观众们都已经盯着舞者柔若无骨的纤纤细腰看傻了,完全忘了这场演出是主人为了羞辱不知趣的客人。

谁让细雨叮咚作响,谁让微风带来花香,谁在夜晚点亮明灯,谁把爱情送给舞娘。

轻柔的裙摆随着舞者的旋转而高高扬起,手中的短蜡烛始终若隐若现地撩拨着观众,偶尔从舞者的脸颊旁一晃而过,有时照亮眼角媚入骨髓的美人痣,有时照亮缀有额饰的光洁额头,有时照亮贴着金饰片的小巧琼鼻,有时照亮被胭脂衬托得饱满丰润的红唇,就是不让他们完完全全地看到她的长相。舞者在金碧辉煌的建筑前舞蹈,水里的倒影一起在涟漪和漫天繁星中舞蹈,虽然跳舞的只有一个人,倒影却让一个人的舞蹈同样声势浩大。

约瑟还是第一次领教到男孩子一样的船长居然也有如此女性化的一面,不禁有些羡慕她的未婚夫。不过她的未婚夫如果知道自己的未婚妻穿着异教徒舞娘的衣服在别的男人面前大跳艳舞,而且还是为了另一个男人,不知会不会想掐死她。或者是掐死没有阻止她出去丢人显眼的约瑟?约瑟用手比了比自己的脖子,估计经不住多少力道,很明智地决定自己看完表演就算了,对她跳舞的事绝对不能向任何人提起。不过船长跳完了以后,会不会灭他的口?约瑟考虑了半天,想不出什么保命的好办法,只能尽量说服自己,一辈子能看一次这样的表演,死也值得了。

失势的王子也是王子,与女奴的爱情不会有结果。琴声渐渐低沉,歌声也渐渐沉寂:

谁为我们筑起高墙,

谁让我们天各一方,

谁让我们哭干眼泪,

谁让爱是好梦一场。

随着乌德琴的最后一个音符,舞者把舞台旁的蜡烛全都踢进水里。蜡烛居然一支都没有灭,平稳地落在水面上,随着涟漪渐渐漾开。曲终人散,舞台上的灯灭了,音乐停了,观众们还坐在原地,没有一个舍得离场。

“现在,卡夏尔是不是归我了?”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众人一跳,大家这才发现菲泽塔已经换回自己的衣服、卸掉所有的妆饰,抄着手在他们旁边打量他们。

“哦,我亲爱的尼古拉斯,请您尽情地嘲笑我这个分明什么都不懂,却还要附庸风雅的白痴吧。”毕欧莫伯爵要去拥抱菲泽塔,“舞蹈、戏剧、文学,这才是真正伟大的艺术,而我以前居然都没有意识到。全欧洲最伟大的舞蹈家、诗人、剧作家……请允许我献上我最崇高的敬意。亲爱的尼古拉斯,要是有一天您破产了,尽管来找我,我这里永远有您的住所。”

冷冰冰的“斯第尔顿先生”又成了“亲爱的尼古拉斯”,而且就连“你”都变成了“您”,约瑟不知该说毕欧莫伯爵对艺术太富于**,还是见风使舵的速度太快。再说对商人而言,“破产以后我养你”这种话像是用来表示敬意的吗?

“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罗思丽庄园有一整个庭院都是按照慕兰王宫的式样做的。如果你有兴趣,随时欢迎来参观。”菲泽塔接连后退了好几步,才顺利躲过毕欧莫伯爵的熊抱,同时冷冷地提醒毕欧莫伯爵,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以英格兰首富的财力,就算她下半辈子什么都不干,光靠砸锅卖铁,过得都不会比他穷。

“我是不是可以带走卡夏尔了?”

“当然。上帝作证,我绝不食言。他是您的了。”毕欧莫伯爵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菲泽塔语气不善,“看过如此精彩的表演,我怎么还会稀罕一个对基督徒的语言一窍不通的男奴?我只有一个小小的条件。”

“什么条件?”菲泽塔生怕毕欧莫伯爵再发难。

“告诉我那个故事的结局,女奴和王子最后怎么样了?”

菲泽塔松了口气:“王子设计杀了所有的异母兄弟,得到了王位,娶了女奴做王后。”

“啊,是大团圆结局,我喜欢大团圆。”毕欧莫伯爵兴奋得像个小孩。

男主角杀了所有的兄弟,踩着手足的尸骨登上王位,这叫大团圆?约瑟越来越无法理解毕欧莫伯爵的审美观。

“这是卡夏尔的家乡流传的神话故事吗?”毕欧莫伯爵盯着卡夏尔。卡夏尔其实懂意大利语,他已经发现了。“可是一个男奴为什么会让您这样的大商人都如此上心?甚至不惜为他男扮女装表演舞蹈。”

“伯爵,怎么说呢?”菲泽塔深吸一口气,“你是位艺术家,不屑与金钱打交道,而我正好相反,任何人都可以说我是个不懂艺术的大老粗,但是我绝不会允许有人质疑我的商业头脑。”

“大老粗?上帝啊!刚才的故事、诗歌、音乐,都太完美了。要是有人胆敢质疑您的艺术造诣,我一定要向他提出决斗。”感慨完了,毕欧莫伯爵才想起来自己注意到的不是菲泽塔想说明的,“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您想说什么?”

“商人无利不起早。你以为我是冲着什么,才对来自全那不勒斯的邀请函都一律回绝,却只接受了你一个人的邀请?”

“我猜不是因为仰慕我。”毕欧莫伯爵自嘲道。

“你知道卡夏尔是什么人吗?”

毕欧莫伯爵摇头。

“卡夏尔,要不要说?”

卡夏尔示意随她的便。

“刚才的故事就是卡夏尔和他的王后的故事,他就是你说的沙漠小国慕兰的苏丹。”

“苏丹”?如果约瑟没有记错,“苏丹”是国王的意思吧?毕欧莫伯爵从奴隶市场上买下的异教徒男奴居然是一个国王!满场哗然。

“如果慕兰苏丹的身份还不够显赫……他的姨母是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太后,胞弟是‘七剑客’之一。”

毕欧莫伯爵的眼珠子掉到了地上:“那……您……怎么会认识……”

“我和慕兰王子不打不相识,受他邀请,曾经在慕兰的王宫住过半年……”以刀圣王子的王妃的身份。菲泽塔带着冷笑凑到毕欧莫伯爵面前:“跳个舞算什么?如果能让奥斯曼帝国的太后知道我救了她的外甥,允许斯第尔顿家族的商船使用苏伊士运河,从中国到欧洲的航线就可以大大缩短。不用绕过整个非洲,不用经过好望角,直接从红海进入地中海。”

原来她打的是这个如意算盘!约瑟恍然大悟。慕兰很小,甚至可能还不如一块伯爵封地大,慕兰苏丹的身份可能也不是那么举足轻重。可他的身后是“七剑客”中的又一位大剑豪和整个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原来第一次听到约瑟哼歌的时候,菲泽塔就在纳闷怎么会有人知道慕兰苏丹创作的曲子,已经在怀疑他的身份了。现在她越是肯为卡夏尔忍辱负重,卡夏尔就越会感激她,她能得到的利益也就更大。

“‘苏丹’是指国王吧?他真的是个国王?”毕欧莫伯爵上上下下地打量卡夏尔,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奴隶是一国之君,“一位国王,怎么会成为奴隶?”

“因为我已经让位给我的儿子,自己外出游历,想圆一圆小时候做游吟诗人的梦。”卡夏尔的嗓音如潺潺流水,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却像狠狠地扇在毕欧莫伯爵脸上的耳光,“基督徒凶残成性,对其他的种族没有半分宽容和仁爱。如果我是自由人的身份,肯定会被宗教裁判所烧死,但是以奴隶的身份,我就是你‘神圣不可侵犯的私人财产’。你得供我吃、穿、住,而我只要偶尔哼哼歌,就能让你对我言听计从。”

“难道你以为我这样的大老粗还会写歌词吗?”菲泽塔大笑起来,“那都是卡夏尔写的。”

如果说卡夏尔会说意大利语,还不足为奇,刚才的歌词可都是意大利语。所有人都傻眼了。

“随口胡诌的即兴表演而已。”卡夏尔谦虚地欠了欠身。

一个外国人用意大利语作的即兴表演,居然就能如此精彩。意大利的剧作家、音乐家们都可以去撞墙了。

“难道你以为我也是愚蠢的基督徒吗?”卡夏尔笑得谦恭有礼,不过此时谦逊的口吻反而显得他傲慢得不可一世。虽然慕兰不大,建立在商业上的王国却非常富裕,有钱没权的暴发户有一打妻妾都不足为奇,苏丹的后宫妃嫔更是动辄多达四五十人。只有最美丽的女人才能从众妃嫔中脱颖而出,得到苏丹的宠爱,有更多的机会生下王子;只有最聪明的女人才能在孩子懂事、有能力自保以前,从后宫三千佳丽的明刀暗枪下保住儿子的性命;只有最优秀的王子才能击败所有的兄弟,得到王位。而在基督教国家,即使贵为一国之君,也只能有一个合法的妻子,有合法继承权的孩子更是只要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还不能保证个个都是儿子。毕欧莫伯爵从小以唯一的继承人的身份养尊处优,卡夏尔从小生活的环境也未必简朴,却要时时算计、步步为营,要么万人敬仰,要么死无全尸。对经过后宫残酷的优胜劣汰法则筛选后幸存下来的慕兰苏丹来说,把一个基督徒贵族玩弄于鼓掌之间,不过是小事一桩。

毕欧莫伯爵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好吧,国王陛下,看在我为您造的宫殿的份上,是否能原谅我先前的无礼?”

卡夏尔回头看了看金碧辉煌的住所:“伯爵,以前我在名义上还是你的奴隶,很多话我不敢说。现在我可以说了。——在慕兰,只有妓院才会造成这样。”

约瑟不小心笑出了声,但立刻捂住自己的嘴,担心自己会不会惹恼东道主。

“论做生意,我甘拜下风。”毕欧莫伯爵却不气不恼,反而非常有风度地叫仆人上酒,递了一杯给菲泽塔,“敬英格兰商人!”

菲泽塔接过杯子,刚闻了闻,就皱起眉头。卡夏尔似乎也觉得有蹊跷,要去拿她手里的杯子,却被菲泽塔拦下。

“怎么了,不给我面子吗?”毕欧莫伯爵故意撅起嘴,“那我可要生气了。”

“不,怎么会?不过我喝完这杯就得回去了。天太黑,山路不好走。”

“不留下过夜吗?”

“不了,谢谢,明天我还有许多事要忙。”菲泽塔向毕欧莫伯爵举了举酒杯,“敬意大利的艺术家。”说完便饮尽杯中物,却一点事都没有。

“我不知道慕兰有什么与基督徒不同的习惯,只知道在印度,摸对方的脚是表达敬意的最隆重的方式。请你接受一个崇拜者的景仰。”毕欧莫伯爵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托起菲泽塔的裸足,让她踩在自己的膝盖上,用双手温柔地抚摸她的脚。

摸脚是不是印度人行大礼的方式,约瑟不知道,他只觉得毕欧莫伯爵摸菲泽塔的脚的方式十分下流。

菲泽塔对他下流的抚摸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请接受一个朋友的小礼物。”毕欧莫伯爵拿过仆人托盘上的脚铃,系到菲泽塔的脚踝上,接着吻了吻她的脚背,“感谢你给我们带来的精彩演出。我相信比起冰冷的柜子,它一定也更喜欢你美丽的脚踝。”然后不管她愿不愿意,只要跟着脚铃声走,不论逃出多远,他都能让人把她“请”回来。

菲泽塔也不推辞,向宾主点头告别,就带着约瑟和卡夏尔走了。

稍微走远一点以后,卡夏尔凑到菲泽塔身边,压低声音,还只敢说慕兰语:“那杯酒里面有迷药,走不动的话别硬撑。”

菲泽塔只是冷笑。没有人注意到她拿起酒杯时是棕红色眼睛,放下酒杯时是血红色眼睛;没有人注意到她在水池里的倒影不是金发少年,而是一个身材颀长的黑发男青年;没有人注意到一走出伯爵府的大门,她脚上的铃铛就像被拔了舌头的鹦鹉,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