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第尔顿船长的回信不论写得多么客气,都一定是回绝,可是回信的措辞如此美妙,以至于全那不勒斯的艺术爱好者们依然乐此不疲地不断发出邀请,甚至只是为了多收集一封由这样一个俊美的少年用隽秀的字体写的措词得体堪称纨绔子弟社交信范文的回信——他们当然不知道菲泽塔因为是左撇子,而发明字母的人显然只考虑到右撇子的方便,于是她不论是用左手还是右手,写出来的字都惨不忍睹。所有的回信都是由约瑟写的,而他才是货真价实的美少年,尽管长了一张很容易让人误会性别的面孔。
没有人请得动斯第尔顿船长,大家倒是都心理挺平衡,互相只是攀比回信的数量。作为追逐时尚的青年,毕欧莫伯爵自然不甘人后,也根本没指望斯第尔顿船长能接受邀请,想不到自己会成为破天荒第一个成功邀请到他的人。刚看到回信时,毕欧莫伯爵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把回信横看竖看正看反看倒看,直到确信不论他怎么看,信上写的都是斯第尔顿船长居然对他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青睐有加,愿意接受他的邀请,准备赏脸出席星期三晚上的艺术沙龙,立刻欣喜若狂地拿着回信到处炫耀,沾沾自喜地接受众人的嫉妒。
星期三的时候,约瑟陪着菲泽塔出席毕欧莫伯爵的艺术沙龙。
居然请到了整个那不勒斯的时髦贵族青年都争相追逐却请不到的贵客,毕欧莫伯爵兴奋得亲自到家门口来迎接他们。约瑟顺带也沾了不少光——不是因为漂亮的长相,不是因为身为“人鱼号”的船员,而是毕欧莫伯爵居然把他当成了斯第尔顿夫人,还一个劲地说菲泽塔有品味,别出心裁地让美丽的夫人穿男装,还赞扬男装反而比任何女装都更能衬托出“美丽的斯第尔顿夫人”的妩媚动人,一定会在那不勒斯的贵妇间流行起来,引起新的风尚潮流。约瑟听得浑身鸡皮疙瘩,到后来连一直在旁边看好戏的菲泽塔都听不下去了,告诉毕欧莫伯爵,约瑟是男儿身,如果不信,只管拖下去扒光了检查。可毕欧莫伯爵只是嘴上为自己的眼拙道歉,看表情就知道,他心里根本没信。约瑟不禁想起路易斯说过毕欧莫伯爵有些不良嗜好的事,恐怕不仅仅是传闻。
毕欧莫伯爵的别墅像一座遗世而立的宫殿,远离城市的地理位置让这座巨大的建筑沾不上人间的烟火气,像是一个不容于世的仙境。别墅中处处可见精美绝伦的装饰,与其说是那不勒斯的艺术博物馆,不如说是那不勒斯的艺术殿堂。
伯爵府内外都以白色为主,墙上绘有奶油色的精美图案,即使在夜晚,用不了多少照明设施,都能显得十分明亮。从正门进去就是长、宽都达十几米的大厅,九米多高的穹顶吸收了建筑中的声响,以至于约瑟刚踩上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时,脚步声发出的回声吓了他自己一跳。
毕欧莫伯爵解释说这根本不是大厅,而只是个玄关,接着便如数家珍地介绍墙上的画作、壁龛里的雕塑等等。既然建筑和绘画、雕塑、音乐一样是艺术,为什么不把不同种类的艺术都结合在一起呢?对于美丽的崇拜不该受到指责,同样以追求美为事业、以创造美为人生目标的人也不该互相贬低,而应该和睦相处,就像不同种类的艺术品都能在同一幢房子里共存。毕欧莫伯爵就是奉行这一原则,来布置自己的住宅。
原本约瑟不太喜欢这个油头粉面、一副纨绔子弟做派的年轻伯爵,可他对艺术的独特见地让约瑟觉得有豁然开朗的感觉,也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主人带着他们走上宽得足够让两辆四轮马车并排行驶的楼梯。约瑟好奇地东张西望,对一路上看到的装饰叹为观止,菲泽塔却兴味了了。
“斯第尔顿先生,这些东西在英格兰首富看来,是不是太简陋了?”菲泽塔的表情让一心想炫耀自己收藏的毕欧莫伯爵有些失望,忍不住开口委婉地提醒她多少顾忌顾忌东道主的心情,就算真的不喜欢,也别把不耐烦写在脸上。
“啊?不,不是。”菲泽塔也意识到自己失礼了,“什么英格兰首富,不过是满身铜臭的大俗人一个,和我谈高雅艺术,算是对牛弹琴了。”
“你可真是过谦了。”毕欧莫伯爵的表情立刻恢复阳光灿烂。
不是过谦,是大实话。约瑟腹诽。
“我的祖先也是靠经商发家。如果说商人都是满身铜臭的大老粗,我岂不也是俗人一个?斯第尔顿先生,我可以允许别人说我是个纨绔子弟,甚至是个败家子,但我绝不会原谅胆敢质疑我的艺术品味的人。”毕欧莫伯爵开玩笑地威胁道,“说商人不懂艺术,那纯属偏见。虽然我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不勒斯,也从喜欢走南闯北的朋友中听到过不少关于你的传闻。听说在你的罗思丽庄园,就住着个中国美人。看来我们有很多相似的爱好。”
毕欧莫伯爵有不良嗜好的传闻果然是真的。不过罗思丽庄园的中国美人是什么?难道菲泽塔也养奴隶?她不是向来都很反对奴隶贸易吗?约瑟有些纳闷。
“中国美人?”菲泽塔也没料到毕欧莫伯爵会提起这个,“你说的是哪一个?”
“住在罗思丽庄园的中国人。”
“哪个中国人?”
她的意思是住在罗思丽庄园的中国人有不止一个?约瑟暗暗惊叹。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中国人长什么样。
“就是那个中国女人。”
“哪个中国女人?”
就算搜便整个欧洲,能找出几个中国人?还是中国女人。毕欧莫伯爵以为菲泽塔是在捉弄他,脸色阴沉下来。
“请别误会,伯爵。”菲泽塔连忙辩解,“我手下有不少船员是中国人。他们到欧洲来为我工作,总不见得让妻儿还留在家乡,夫妇、父子长期分居两地,所以都是拖家带口地来的。虽然中国女人的数量不多,也不是只有一个两个,我实在是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中国美人’。”
罗思丽庄园有来自远东的中国女人,而且不止一个。听完菲泽塔的解释,毕欧莫伯爵在释怀之余,不免有些羡慕。
“我是听一位法国朋友说的。他在法国宫廷任职,曾经随大使到英国,还特意带了几个阿拉伯舞女去助兴。”
“哦……”菲泽塔明白了。原来是那个带阿拉伯舞女来伊丽莎白女王面前显摆的蠢货。菲泽塔确实替女王好好地教训了那家伙一顿,让他来罗思丽庄园观赏舞蹈。
“你想起来了吗?”毕欧莫伯爵两眼放光,“听我的朋友说,罗思丽庄园有个十分宽大的中国式庭院,中国美人就在湖心亭里跳舞,只能远远地看,根本接近不了。满天星星映在水中,夏夜的湖面氤氲出朦胧的水汽,她一身五彩霓裳像是围绕着她的彩云。她就像东方古国神话中的仙女,在云彩上跳舞。是的,像个女神,又高贵又神秘,只容人远远地偷看,半点也接近不得,不然就是对神灵的亵渎,会遭到天谴。我的朋友和法国大使都被她绝妙的舞姿深深地吸引,不小心踏上了通往亭子的桥,被她发现了。她立刻像只受惊的小鹿一样逃走,让我的朋友为他的鲁莽悔恨至今。光是听他的描述,我就心驰神往,只恨自己当时没能陪他们一起去英国,一睹中国美人的舞姿——我不奢求能看到她的长相,只要能看到她跳舞,我就满足了。从那时起,我就疯狂地迷恋上了东方美人,可是中国离欧洲太远,我只能买几个中东女人过瘾……”
搞了半天,毕欧莫伯爵的恶趣味居然是被菲泽塔的女奴培养出来的。约瑟偷偷地看了看菲泽塔,发现她的表情十分精彩。
“我原本以为我要为这件事抱憾终身,想不到上帝把那个美人的主人送到了我的身边。”毕欧莫伯爵沉浸在回忆中,没发现菲泽塔和约瑟的表情不对,兀自滔滔不绝,“求你,告诉我,她是谁,至少告诉我她的名字,好缓解一下我的相思之苦。”
“这个……”
“求求你,”毕欧莫伯爵向菲泽塔扑过来,“听说美人的心都非常冷酷,美丽的男人也一样,我知道。可是你就真的忍心看我相思成疾,最终一命呜呼吗?”
“她叫皇甫妃英。”菲泽塔往旁边让过,让毕欧莫伯爵扑了个空,不过还是忙不迭地坦白从宽,生怕他再扑过来。
“皇甫妃英……”毕欧莫伯爵把那个名字放在嘴里咀嚼、亲吻,“多么美丽的名字,听起来像是东方的神祇。”
他知道那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吗?菲泽塔摩挲着起鸡皮疙瘩的胳膊。
“她一定美丽得能让上天妒忌,才会赐予她不幸的命运,真是让人听之伤心,闻之落泪。”毕欧莫伯爵还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那样的美人,就算是在中国,恐怕也价值不菲吧?”
“价值不菲?难道你以为妃英是我买下的奴隶?”菲泽塔哑然失笑,“她的父亲确实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商人,但是母亲的大哥是大明国官员,正四品通政使司副使,二哥是名满南京城的乡绅。她舅舅的儿子官拜正五品千户,南京城的地痞头头是她的结拜大哥,地方官是她的仰慕者,家里还有好几个表兄弟都是黑白两道通吃的人……”
虽然不明白“正四品”、“正五品”是多大的官衔,约瑟至少听出来了,那个中国美人是贵族,而且来头还不小,不是被迫卖身的风尘女子。
毕欧莫伯爵已经彻底傻眼:“她的家族没落了吗?”
“没落什么呀?她的母亲娘家至今还是南京城如日中天的豪门望族。要不是仰仗她母亲娘家的势力,我一个外国人也不可能在中国有自己的养蚕场、瓷窑、绸缎庄。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去南京打听一下皇甫熠——那是她的乡绅舅舅的名字,南京的每个人都认识他。”
毕欧莫伯爵怎么可能真的去中国?去的还不是沿海的澳门、广州等地,而是位于中国内陆的南京。
“那……她……怎么会离开中国……来欧洲?”
菲泽塔不回答,只是歪过头,送上迷人的微笑。
毕欧莫伯爵立刻明白吸引中国美人不惜背井离乡的原因,约瑟暗暗可怜又有一个好姑娘被菲泽塔的男人脸误了终身。
谈笑间,一行人已经来到举行聚会的客厅。
约瑟还是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一样,对伯爵府优雅的装潢、昂贵的饮料、精致的茶点都叹为观止,宾主间关于高雅艺术的种种独特见地也常常让他有耳目一新的感觉。
菲泽塔也还是一样,对主人的招待兴趣了了。要不是她对艺术了解的不多,对席间关于绘画、雕塑、音乐等的种种讨论一点都插不上话,真正的暴发户对什么都见怪不怪的架势倒是让老贵族毕欧莫伯爵的热情招待显露出一副暴发户急于摆脱平民身份而故意摆阔的丑态。
“伯爵,你的招待好像入不了英国客人的法眼啊。”其他客人中也有人注意到了约瑟发现的窘况,“不如让你一直珍藏着的奴隶出来助助兴,我们也可以顺便一饱眼福。”
“哦?珍藏的奴隶?”菲泽塔也一下子活了过来,“有好东西,居然藏着独享,你可太过分了。”
“冤枉啊。”毕欧莫伯爵夸张地做出投降的手势,“虽然他是我的奴隶,可我得供他吃供他穿供他住,还得等到他乐意了,才偶尔弹弹琴,唱唱歌。要是他没心情,谁的面子都不会给,根本不管我是不是带了贵客来给他捧场。”
“他?”席间有客人注意到了蹊跷的地方,“你买个男人干什么?”
“这你就不懂了。谁会买灰不溜秋的雌孔雀?”毕欧莫伯爵得意洋洋地显摆,——这次是真的显摆,——“他们是居住在沙漠地区一个叫‘慕兰’的小国家的少数民族。只有慕兰男人才有紫色的眼睛,而且个个俊美无比。相对而言,慕兰女人就十分普通,所以远不如男人值钱。据说在中东的沙漠里,人贩子嘲笑别人不识货的行话就是‘买卖慕兰女奴’。而对方听了,多半会暴跳如雷,认为这是十分严重的侮辱。慕兰男人都非常漂亮,但是性情也都十分彪悍,从小就学习使用弯刀。成年的慕兰男人个个武艺高强,而且性格刚烈,很难抓到活的,抓到以后还必须尽快阉割,才能保证他们听话,成为奴隶后不会伤害主人。但是在阉割的过程中,还会有很多人死于感染,或者自尽,因此慕兰阉奴的数量极其稀少,价格也奇贵。阉割过的成年男奴的价钱都是同样重量的黄金的三倍,年纪越小的越值钱。据说最好最值钱的男奴是十三四岁的阉奴,但是价格昂贵的慕兰阉奴就算从十三四岁开始玩,也只能玩十几年,三十岁以前必须扔掉,不然的话,就像熟透的水果,只会腐烂变质,不但容貌会变得丑陋不堪,身上还会散发出一股恶臭。用相当于三个成年人体重的黄金买一个只能玩十几年的玩具,不是什么样的人都经得住这样的奢侈生活,所以即使是在原产地,拥有慕兰阉奴也是财富和身份的象征。可惜我的财力和能力都十分有限,买不到也买不起真正好的慕兰阉奴,好不容易弄到手的这个也已经有些上年纪了,而且没有阉割过,——奴隶贩子说慕兰男人如果到了他的年纪再阉割,就会变得十分令人作呕,——不过好在他的肩膀受过伤,使不出力气,所以我也不必担心他会反抗或者逃走……”
毕欧莫伯爵说得眉飞色舞,席间的客人都恭维他买到的已经是连国王都不敢奢望的奢侈品了,可约瑟只觉得恶心。这帮家伙都是变态吗?喜欢玩女人也罢了,毕竟贪恋女色至少没有违反自然规律,可他们居然玩男人,还要阉割!
菲泽塔的脸色也越来越阴沉。
看到这里,约瑟明白了。她是故意做出对主人的殷勤招待兴趣了了的模样,就是为了*毕欧莫伯爵把他珍藏的那个中东男奴拿出来。随着毕欧莫伯爵对男奴的描述越来越详细,菲泽塔的眉头也越蹙越紧,看来她从听到约瑟哼歌,就知道那个男奴就是她要找的人,如今更是确定无疑。至于菲泽塔为什么会对一个奴隶如此上心,约瑟就不得而知了。
“你对一个奴隶客气什么?”客人们大笑起来。
“可我能把他怎么样?骂他?他对欧洲的语言都一窍不通。不论对他说什么,他都只会面无表情地用那双紫水晶一样的漂亮眼睛看着我,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打他?我可是个怜香惜玉的人。那么漂亮的皮肤、那么纤巧的手指,那么美妙的琴声和歌喉。我甚至都舍不得碰得重些,生怕我花了重金买下的奴隶被我自己一个不小心毁了。饿他?我也试过。结果他自己绝食求死。没有阉割过的慕兰男人果然不适合做奴隶,他太有主见了。到头来他舍得把他自己活活饿死,我还心疼他那副瘦弱的小身板。可哪怕我跪下求他,他都不肯吃任何东西。最后我只能让人硬撬开他的嘴,灌了些牛奶进去,然后一直对他低声下气,他才总算原谅我。偶尔在我面前弹弹琴,唱唱歌,就算是天大的恩典。”毕欧莫伯爵无奈地双手一摊,“我都快不知道我们两个到底谁是谁的奴隶了。”
“伯爵,让我试试怎么样?”菲泽塔自告奋勇,“我去中国回来的路上恰巧曾经过那个叫慕兰的国家,对他们的语言多少懂一点,或许能和他交流交流。”
“是吗?”毕欧莫伯爵十分惊奇,“听说他们的国家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关系十分好,而且极其仇视基督徒。你居然到过那个国家,还能平安无事地回来。”
仇视基督徒是他们的错吗?看毕欧莫伯爵刚才的态度,开口闭口都只把那个男奴当玩具、当养在笼子里的珍禽异兽,根本就没有把他当人看。约瑟自己是个信仰坚定的基督徒,却也不难理解慕兰人为什么会把基督徒当成畜生。
“我说我是中国人,是中国西面的一个少数民族。”菲泽塔双手一摊,“反正他们中也没几个见过真正的中国人。我在中国住了将近一年,要是汉语还比不过从没见过中国人的慕兰人,那我就有足够的理由怨恨上帝,给了我一颗愚蠢的脑袋。”
“那可真是太好了。”毕欧莫伯爵兴奋得摩拳擦掌,“我到现在还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尼古拉斯,我的朋友,请允许我像最亲密的兄弟一样称呼你。感谢上帝把你送到了意大利,我要让整个欧洲的贵族都羡慕我。这边请,我这就带你们去我为我的夜莺造的宫殿。”
一行人跟着毕欧莫伯爵走,别人都在为能看到一个中东男奴而兴奋,约瑟只看到菲泽塔一直蹙着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