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近苏如烟的小院,就听见悠悠琴声如歌如泣。水面的风吹得湖心亭四周挂的薄纱随琴声曼舞,亭子里的宫灯照亮抚琴的美人和她身边站的丫鬟,若隐若现,犹如仙女下凡。
悲伤的琴声楚楚可怜,丫鬟都听得揪心:“小姐,别弹了,再弹下去,紫菀的心都要碎了。”
抚琴的青葱玉指终于停下,扣在琴弦上,拨出最后一个音,一起飘出的还有美人的轻叹:“紫菀,你说苏妈妈答应让我清清白白嫁人,可会食言?”
紫菀想了想:“那个什么皇甫公子要是真的有她说的那么好,要紫菀叫他一声姑爷,也未尝不可。”回过头,就看见亭子外的一袭红衣。“好啊,又是你个登徒子!”
紫菀掀开纱帘出来,皇甫凌皓在纱帘落下的瞬间看到坐在亭子里的不是别人,正是活生生的王月如:“小姐莫非就是苏妈妈说的连姑娘?”
“王月如”抬起头:“正是小女子。公子有何赐教?”嗓音如天籁,却不是王月如的声音。
她就是连若惜,皇甫凌皓终于明白苏如烟和他下的赌注是什么意思了——他赢了,去见连若惜,他输了,苏如烟让他看到活生生的王月如,就是指和王月如长得一模一样的连若惜。猜到“飞鹰表弟”是女孩,恐怕也不过是苏如烟运气,毕竟她只需要找个借口和皇甫凌皓打赌,不论赌赢赌输,得手的都是她。
“上回我在苏妈妈的房外看到墙上的题诗,续的四句可是出自小姐手笔?”
“公子见笑。”
“这四句当真是妙手回春之笔,是小姐过谦。”
当初在门外大呼“妙手回春”的少年郎,莫非是他?妙手回春,爹爹在世时,天子亲笔题写的这四个字便挂在连府的大堂上,如今爹娘都已经不在人世,留下连若惜孤零零的一个人。连若惜又是一声轻叹,如微风拂面。
“上回领略了小姐的书法文采,今日又听到小姐抚琴,真是三生有幸。”看到连若惜暗自垂泪,仿佛看到王月如梨花带雨的模样,皇甫凌皓顿生怜爱之情,“在下不求一睹小姐真容,只想在外面听听琴。”
哪有好人家的姑娘弹琴给陌生男子听的?可既然已经被卖到烟花之地,终是身不由己,若只是听曲,也罢。连若惜苦笑:“公子,若惜献丑了。”
这厢公子小姐想花前月下,那厢浪子丫鬟偏偏不安生。
“你个登徒子,上次差点坏了小姐的名节,这次又想做什么?”
秦峥有功夫底子,紫菀怎么也打不到他,只见他捉弄她一样左避右闪,紫菀却连秦峥的衣角都碰不到。好不容易见他露出破绽,紫菀以为终于可以教训教训轻薄小姐的浪**子,却被他从背后抓住肩膀。
秦峥让紫菀面对皇甫凌皓:“紫菀姑娘,这位就是‘那个什么皇甫公子’。”
紫菀努力眯起眼睛,打量面前的年轻公子:“啊!是你!”
“紫菀,别一惊一乍的。”连若惜皱起眉头。
“小姐,他就是上次闯你闺房,还在你的**睡着的登徒子。”
“都睡过了呀。”秦峥误会了,“连姑娘,早些嫁了他罢,免得肚子大了不好看。”
“你……”连若惜气绝。
“我叫你玷污我家小姐名声。”紫菀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根捣衣杵,便往秦峥身上招呼。
秦峥逃了,剩下皇甫凌皓一个人面对步步紧*的紫菀。
“这位姐姐,上次是误会。”皇甫凌皓挨过她一闷棍,知道紫菀的厉害,“若你怕有损你家小姐名节,我娶了她就是。”
“你算什么人?也配让小姐下嫁?”紫菀总还以为连若惜是御医的女儿,是大家闺秀。
“紫菀,不得无礼。”连若惜在纱帐里面喝住紫菀,“我这丫鬟性子泼了些,皇甫公子莫见怪。”
“不敢不敢,误闯闺房是在下的不是。”误闯闺房,把人家清清白白的大姑娘当成自己的老婆,还好当初被紫菀一闷棍打昏,不然皇甫凌皓真不知该怎么办。
虽是流连烟街柳巷的浪**公子,难得他进退有度,谦恭有礼,完全不像直接闯进她房间的秦峥。第一次见到皇甫凌皓的时候,连若惜着实被他吓了一跳,可从此以后,皇甫凌皓玉树临风的身姿和脉脉含情的眼神常常出现在连若惜的脑海中,把她羞得直骂自己恬不知耻。
“皇甫公子,月如是谁?”
“是我的亡妻。”
“若惜……长得和她很像吗?”皇甫凌皓会认错人,秦峥看到她的长相后会吓得逃走,连若惜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眉眼间有些相似罢了。”
不是实话。连若惜感谢他的温柔细心,对他已有了几分爱慕,可不知该喜他不把她当成亡妻的替代品,还是该悲她连个替代品都做不了。
纷飞的思绪化作指上的琴音,让皇甫凌皓听得如痴如醉……
中国人谈情说爱真是含蓄,别说拥抱接吻了,连手都不牵,只有两个人一个弹琴一个听琴过了一夜。菲泽塔在亭子顶上躺得腰酸背痛,好不容易等皇甫凌皓尽兴,才能跟着他回家。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皇甫家举家上下都开始习惯菲泽塔的失踪,景儿对“表少爷”动不动就人间蒸发更是熟视无睹,只每天准备好三餐,桌上常备茶点,保证如果菲泽塔一时心血**回来,绝不会饿着。打扫完房间以后,景儿唯一需要做的日常工作就是在入夜前绕皇甫府一周,喊魂一样象征性地找找“表少爷”,然后回到居竹轩,就可以看到菲泽塔已经回来了。
菲泽塔回到房里,景儿在一旁的卧榻上睡得正香,根本没发觉,只有一桌子的热饭热菜等着她。凯撒总是嫌弃中国人的餐桌上见不到肉,筷子更是让他恨之入骨,不过菲泽塔喜欢。景儿的手艺很合菲泽塔的口味,要不是经常走着走着就找不到路,菲泽塔真的很想顿顿都回来吃。今天是糟溜鱼片、平菇炒芦笋、虾仁豆腐、炒菠菜和老鸭汤,碗里的饭还是新米,光是白饭,已经很香了。待在中国越久,菲泽塔越觉得虽然都是用筷子的国家,日本菜都是用来看的,中国菜才是用来吃的。
例行的饭前祈祷后,菲泽塔刚想动筷子,刺客的直觉就告诉她房间里有不速之客。匆匆扒了两口饭,不动声色地放下碗筷,确定对方已经放松警惕,菲泽塔冷不防抽剑刺过去,却连对方的衣服都没刺到。
“和你在一起,真是有几条命都不够用。”梅清源摘下蒙面巾,“换了是别人,早就死在你的剑下了。”
“你这身行头太容易冒充,我只能这样来试探到底是不是你。”菲泽塔坐回桌边继续心安理得地吃饭。
认识菲泽塔以后,梅清源一直很好奇人的习惯到底是怎样养成的——景儿可以习惯菲泽塔经常失踪,梅清源可以习惯她的奇怪逻辑,可菲泽塔就是怎么也习惯不了身边有人悄悄出现,害得梅清源每次来找她,都得先去鬼门关走一趟。
“饭吃了吗?没吃的话一起吃好了。”中国人说“秀色可餐”,面前就是一个穿夜行衣都好看的人,菲泽塔自然胃口大开。
“我要是吃了,你够吃吗?”梅清源第一次看到在饭桌上大快朵颐的模样还能让人感到赏心悦目的人,如果菲泽塔真的是男儿身……知县大人为全南京城的姑娘都捏了一把汗。
“不够的话,我再去做好了。”虽然不太习惯用中国的灶台,菲泽塔对自己的厨艺还是挺自信的。
“不必。”看她狼吞虎咽的样子都饱了。梅清源坐到菲泽塔对面:“不想听听你开的绸缎庄的事?”
“你归你说,我在听。”菲泽塔小心翼翼地把嘴里的鱼骨头吐出来。
“我怕我说了,你会吃不下去。”
菲泽塔抬了抬眉毛:“试试?”
“那好吧。”梅清源坐正,“按照你说的,建铺子进货一切顺利,就差开张,可遇上地痞混混来打秋风。”
菲泽塔头都不抬:“你按照我说的做了吗?”
“照你说的,第一次给得阔绰些,我一下子就给了他们十两银子。”
“不是你自己的钱,你不心疼是不是?”菲泽塔终于抬了抬眼。
“过了没两天,他们又来。”
菲泽塔摇头:“人哪,果然是贪得无厌的东西,哪里的人都一样。”
“我按照你说的,不给钱,只哭穷。”
菲泽塔点着头:“然后呢?”
“当天晚上店面就被砸了,招牌被拆,混混头子还放出话,说要是想要招牌,除非你这个东家带着银两,亲自三跪九叩地去找他们。”
“哦。”菲泽塔的反应出人意料的平静,“不过吃饭时间去打搅别人,好像不太合适。”
“你打算忍气吞声?”梅清源可不觉得菲泽塔会是打落牙和血吞的人。
菲泽塔只管低头吃她的饭。
“寝不言食不语。”梅清源放弃了,“我这样每次都到你家来接你很不方便,不如我们约个别的地方见面如何?”
拜托,坐在他面前的是个路盲,他又不是不知道。菲泽塔叼着筷头,很无辜地看着梅清源。
“我经常看到你晚上跑到你舅舅的房顶上乘凉。”
菲泽塔嘴里塞满了东西,只能用手比划——龙腾阁是皇甫家最高的地方,目标明显,从屋顶直线行走她还是会的。
“哦……”梅清源想了想,“如果找个别的够高够明显的地方,你也能自己去?”
菲泽塔没试过,不过应该可以。
“去大报恩寺的琉璃塔顶见面如何?”
什么地方?
“带你去看了,你就知道了。”
菲泽塔终于吃够了:“我叫你做的东西呢?”
梅清源扔给她半张薄铁面具。
菲泽塔接住面具,往脸上比划着试了试,就像调皮的小孩一样抛起来再接住:“梅子,没吃饭的话我再去给你做。中饭吃饱点,下午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梅清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她的“梅子”是在叫谁,憋了半天才憋出三个字:“酸死你。”
看梅清源似乎真的没有留下吃饭的意思,菲泽塔自己吃完后就收拾掉碗筷:“不过我有话说在前面——江湖中人动起手来刀剑无眼,我还要保护你,所以只能保证尽量不杀人,不过要是搞得哪个缺胳膊断腿,你可不能怪我。”
“不劳烦皇甫小姐费心,我还能自保。”梅清源想了想,幡然醒悟,“你是故意挑事是不是?”建店铺也好,进货也好,都是不求质量,只求最便宜,加上之前奇怪的叮嘱,她的店就是用来让人砸的。
“用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利益,”菲泽塔回眸一笑,“这就是商人。”
清俊绝伦的面容,俏皮的美人痣,媚到骨子里的笑,梅清源觉得面前不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而是一只修道百年、化为人形的狐狸。